从1976年开业伊始,珍宝海鲜舫每晚都点亮上万颗灯泡和红绿色霓虹牌,将整个黄竹坑深湾海面照得五彩流连。在四十余年的时间里,这座雕栏画栋的海上食府,是香港餐饮业的蔚然景观、香港旅游的网红打卡地,也是几代香港人的共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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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公布不久,珍宝海鲜舫的厨房船突然侧翻入海。有人说这是珍宝舍不得离港的象征。不断有人前往香港仔,与这座即将远去的海上浮城合影告别。但从未有人想过,这艘船的命运会以如此戏剧性的结尾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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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宝海鲜舫的沉没在整个香港引起了巨大反响。有人在新闻下留言“人离乡贱,船离港沉”。疫情的延续、持续的动荡让作为香港支柱产业之一的旅游业备受冲击。几千家各式小店难以为继,大企业也举步维艰。2022年3月,天星小轮运输公司自曝公司已成负资产,债务之高恐将停运。无论是珍宝海鲜舫还是天星小轮,这些与香港伴生的标识性视觉,早已成为这座城市整体想象的一部分。让人伤感的并不是一艘船的沉没,更是一部分共同回忆和城市想象的消亡。
高大上的形象”
她和我们回忆,那是1976年,珍宝海鲜舫落成开业,10岁的她跟随家长前往香港仔。一家七口在码头搭乘小舢板前往海鲜舫,海浪的漂泊感消失在登上海鲜舫的那一瞬。“走在船上,就是如履平地。”
在很长一段时间,如今酒楼里常见的鱼缸气泵还未出现,内陆也没有咸水,想要吃活的海鲜只有到香港仔。1950年代,香港实现工业化,加之航运业发达,吃海鲜的有钱人越来越多,有船家看准行情,将歌堂趸改建成规模更大的海鲜舫。
1950年代全盛时期,有十多艘海鲜舫同时停泊在香港仔避风塘,其中以兴建于1950年的太白海鲜舫规模最大。1958年,两层高的海角皇宫在太白附近加入运营,因为生意兴隆,很快就增设了另一艘三层高的船舫。1962年,赌王何鸿燊收购海角皇宫,将双层船只移至澳门作为赌船,留下三层的新船继续与太白竞争。
激烈的竞争让各家使出浑身解数。避风塘炒蟹、茄汁虾球这样的“大陆货色”变成了现捞活煮。到海鲜舫就餐需要搭乘舢板,有商家就包下船专为客人接驳。财大气粗的太白海鲜舫还送给前来就餐的客人人手一双象牙筷子,以作噱头。
生意蒸蒸日上之际,王老吉开始集资筹建一艘更新、更大的海鲜舫,并为之取名“珍宝”。1971年10月底,就在珍宝海鲜舫开业前6日,烧焊火花引燃装修物料烧起四级大火。这起事故轰动一时:整艘船燃烧殆尽,更造成装修工人和附近渔民34死42伤的惨剧。
1976年10月19日,修缮一新的珍宝海鲜舫开业。整艘船花费3000万打造,船上最多可以容纳两千多人同时用餐,如同一个华丽的海上宫殿。两条金龙木雕屹立在海鲜舫门口,九个金色的小龙头会同时吐出水柱。光是船内的中国传统手工艺饰物及壁画就耗费600万港币。舫中二楼的巨型壁画《衣锦荣归图》,是由意大利籍艺术家博宝亚(Borboa)以明朝名画《入跸图》为创作灵感,以马赛克镶嵌工艺手工制作。舫中设有一个“金銮殿”——金銮殿中的龙椅,据说花了两年时间打造,海鲜舫营业时还有租借龙袍的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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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明杰告诉我们,随处可见的金色龙凤装饰,他只在电视中才见过。主厅里浩浩荡荡有上百桌,但仍然不嫌拥挤。当天宴席的菜品是非常传统但要价不菲的粤式海鲜——基围虾、龙虾、石斑鱼。“但那股热闹的气氛,加上传统华丽的装修和窗外的海水味,童年时觉得那就高大上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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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想象
在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好莱坞电影为西方外来者勾勒出香港的模糊印象。1980年代,留学归来的邓达智在制衣公司担任设计师,常常招待外国客户。“他们对香港的印象,与帆船、海鲜舫和香港仔密切勾连。”时装设计师邓达智告诉我们。
邓达智回忆,当时在珍宝海鲜舫现挑鲜活海鲜,成为某种待客的固定动作,亦是带领外来游客领略香港这座不夜城一夜欢愉美食的开始。“这里煮弄海鲜的水平不能说顶尖,属于中上程度,对外国来宾来说已经喜出望外。外国人了解的炸子鸡、咕咾肉,也有不错的表现。”
香港本土动画《麦兜菠萝油王子》里,香港本地出身的小猪麦兜对着大海抖脚,讲述了妈妈麦太和爸爸麦炳的故事。回首过往,麦太常常遗憾,结婚时自己没有在海鲜舫上摆酒。
邓达智记得,原先遇上风水好日子,经常碰到在海鲜舫上摆喜宴。那正是香港经济蒸腾日上、跻身“亚洲四小龙”的年代。回忆起过去,他不禁感慨。“那些年的香港,经常予人喜气洋洋的景象。”
Bonita回想起46年前的经历,直言从那时起,就已经是观光大于吃饭。“要吃海鲜,香港人会去西贡、流浮山和鲤鱼门,海鲜舫是游客去的。”
而想要打卡这里的游客,大半是因为看了周星驰的《食神》。在珍宝海鲜舫举行的第二十八届超级食神大赛,史提芬周大战劲敌唐牛,最后靠一碗看似简单的“黯然销魂饭”扭转战局。船上胜负未分,但是这碗饭印在了很多人的心头。
在现实里,装修之后珍宝海鲜舫的消费,远非“大排档”可比。一笼4个的烧卖50元,一份清炒素菜要160元,点一些海鲜就要人均500朝上。在传出珍宝海鲜坊要远走东南亚的消息之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社会学教授孔诰烽在表示,这艘船“专为那些寻求尴尬异国情调的无知游客提供质次价高的食物”,是一种“自我东方化”。他在Twitter上写道:“走吧,别再回来。”
也有网友表示,沉船疑点重重,这是一起“早有剧本的谋杀案”。用以佐证这一猜测的是姐妹船海角皇宫的经历。从1999年到2011年,这艘船从香港前往菲律宾,又从菲律宾来到青岛,历经两次长途迁徙都安然无恙,为何珍宝海鲜舫会翻沉?持这一观点的人们认定,母公司无力支付船只维护、修理的费用,又无法将其丢弃,于是制造了这场发生于公海的沉船事件。
抛开阴谋论的揣测不提,珍宝海鲜舫入不敷出是不争的事实。从2013年开始,珍宝王国持续亏蚀。2020年新冠疫情下,饮食及旅游业更饱受冲击。截至2020年3月停止营业之时,珍宝王国累积亏损已超过1亿港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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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达智回忆起最后一次去珍宝海鲜舫,是七、八年前参加旅游发展局的活动。“香港星级餐厅多如星数,名望一时无俩的珍宝已走下坡路。但大家都希望能扶持一把,让这座背负香港历史的‘沧桑美人’能够走下去。”
相比之下Bonita的评价则不客气得多:“我成年后没有去过(珍宝海鲜舫),其实它是被时代淘汰的。”
除了本地人不再涉足、游客无法进入,珍宝海鲜舫的步调,也无法跟上时下的消费脚步。比起以人均500港币的价格来吃一桌海鲜,年轻人们更愿意去打卡社交网络上的“网红店”。另一个可供比照的实例是,2011年海角皇宫到达青岛,但一直到今天,这艘大船仍在青岛码头默默生锈,没有投入运营——今时今日,没人有信心这样一艘庞然大物能够在商业上获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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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混杂的文化意象曾经催生了广阔的想象空间,这座城市是依货柜港口而飞速发展起来的海运枢纽,亦是寄托着西方想象的东方飞地,更是混杂了暧昧乡愁的东方渔港。搭乘电影产业发展的东风,层层叠叠的想象在电影中被制造出来,并贩卖到世界各地。电影在时代中被其他媒介不断侵占领地,借助电影构建的城市想象,也在时代的不断变化中被破坏、被更迭、被改写。珍宝海鲜舫的消逝不是孤例,关闭的油麻地警署、歇业的陆羽茶室和大大小小的冰室……这些香港电影中的熟悉场景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退出了人们的视野。城市里新的景观不断出现,人们只在记忆中不断重温旧的景象。
© Edgar MC Tressin
1. 香港珍宝海鲜舫浮沉记,《联合早报》2022-6-21
2. 珍寶海鮮舫|經典港產片《食神》取景 「田雞」黯然:曾衝出,香港01 2022-6-1Hong Kong’s Floating Restaurant Sinks at Sea, Laden With Memories, The New York Times, 2022-6-21
3. 珍宝海鲜舫告别香港:最后的画舫,远去的流金溢彩,端传媒,2022-6-14
4. 《香港电影血与骨》,汤祯兆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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