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定居在美西的陈冠力是这样介绍自己的:「我出生在50年代(1954年),从小失教(父亲1957年入狱,母亲1966年入「牛棚」),继而失学(1966年文革开始小学六年级开始离开学校)。在我15岁生日之前(1969年)我怀着身陷囹圄的母亲的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撑下去。来到了海南白沙县大岭农场,自此开始了人生的另一段路。 」
陈冠力的父亲陈庆琛,毕业于广州岭南大学。其后在香港执教。抗日战争期间弃笔从戎,赴中国大陆任职于某军官学校,无任何政党背景,参与了抗日战争。抗战胜利后回香港重执教鞭。 1950年,响应共产党建设新中国的号召,举家迁回广州,继续从事教育事业。陈冠力的妈妈雷秀华亦是一位优秀教师,当时全家住在广州德宣路,子女八人,个个学业优秀,运动出色,又有音乐素养,全家过了数年其乐融融的日子!
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厄运降临陈家,父亲以历史反革命和大右派的罪名被捕入狱,当时排行第八的陈冠力才三岁。家庭收入一落千丈,母亲受牵连被调至西村南岸任教。陈家只能举家迁至西华路冼家庄。对着多名嗷嗷待哺的儿女,陈母挺直腰杆迎接厄运,誓以一己之力抚养他们成材。
从1971年至1975年,陈冠力家非正常死亡的共有六人。从1957年父亲被捕入狱,直到1980年陈冠力离开中国,陈家所受的迫害就一天都未停止过!关于那个年代,当时在海南岛农场的陈冠力回忆说:「那是1970年春,全国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我这个有家庭问题的知青,更是被三番四次要求交代家庭问题和个人问题。无休止的威逼,对我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整天感到忧心忡忡。加上我妈妈常来信不断告诉我坏消息:你父亲在监狱去世了;你哥不在人世了,别再写信给他了;你姐姐她们也都走了,不要再给她们写信了,等等。人言道:家书值千金,但那时我已经害怕到不想收信,但毕竟每次当我用颤抖的双手撕开我妈的来信,我总是感到砰砰地心跳!」由于当年年纪小,而且一早就下放至海南岛,两年才能回家探亲一趟,所以亲人去世的时间、地点及详情,陈冠力都不甚清楚。更重要的是,他曾下决心不再回顾家人一桩桩惨痛遭遇。陈冠力说:「这次因为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的建立,旨在让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不被埋没,才认知到重述这些难以磨灭往事的意义。」
六条被暴政吞噬的生命
父亲陈庆琛1957年因右派及历史反革命罪入狱,直至1971年刑满释放,遣送回乡。谁知不及半年,乡下干部出于老天爷才知道的理由,编造莫须有的罪名,诬陷他为现行反革命,又将他重投监狱,1972年在狱中亡故。陈冠力犹记得父亲死亡后,当局把他的遗物送回:破旧的箱子内装着一件带有号码的破旧黑囚衣,一个脱漆的口盅和一个牙刷。一个爱国的知识份子,得到的只是毫无尊严的死亡。 二哥陈冠海,不仅学习成绩优秀,也是一名跳水和田径运动员,在天津大学就读时曾参加全国运动会比赛,大学毕业后分配至天津公安单位任技术员。文革开始,因家庭关系他遭到严厉的政治审查,1971年,他专程回了广州一趟,为的是和家人默默诀别。回天津后,不愿受辱,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至1978年,其工作单位亲自派人到陈家宣布平反。一纸空文,无助唤回一条鲜活的生命。 四哥陈冠中,品学兼优,数学成绩尤其出色。 1962年从广州二中高中毕业,学校准备保送他直接上大学。可是当时家境穷困,为此他放弃了升学机会,随后先后做过多种行业的临工、又到服务站做工以维持家计。 1972年街道强迫他下放去穷乡僻壤紫金县。他被迫走上逃港一途,1972年罹难。
五哥陈冠朋,性格豪爽,交游广阔,曾考上铁路学校,因故未能入读,后下乡到珠海县。 70至71年他也步上逃港一途,据目击者也是同行者称,当时风高浪急,但他决心不回头而被海浪吞没。
六姐陈冠筠是广州三中66届高三毕业生,她个性活泼开朗,对弟妹尤为关心。她不仅学业优秀,更拉得一手出色的小提琴,亦为越秀泳校的游泳及跳水运动员。 1966年,她下乡珠海海水养殖塲。要经常出海潜水植水泥桩养蚝,她出色的水性和不怕艰苦的工作精神多次赢得先进工作者的称号。 1968年,广州十一中的七姐陈冠可亦随六姐下放到珠海海水养殖场,她的表现亦同样优秀。谁知1972年因父亲以现行反革命罪第二次入狱,养殖场强迫她们交代父亲问题,并拟举办批斗大会。至此,她们已彻底失望,伧促决定逃港,以生命搏取自由。同行的还有陈冠筠的男朋友李伯璇以及陈冠可的男友。可能是匆匆离去准备不足,也可能是要照顾身体虚弱的李伯璇,水性精良的陈氏姐妹等四人,居然也被险风恶浪吞没,成为暴政的牺牲品!
苦难中挣扎求生排行第八的陈冠力,自有记忆就是苦难。他说:「1966年红卫兵来抄家,我常常受到他们棍棒和拳头的侍候。有天晚上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抄不到什么东西,就把怒气往我身上发,拽我的头发往墙撞,用皮带扣抽我,把我打倒在地上还踢我。第二天我去牛棚探望等了我整整一个月的妈妈,真的很想她。我选在晚上去就怕她看到我脸上的青淤。结果她还是注意到,问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来的时候在田埂上摔倒了。她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背过脸用手捂着嘴,在黑暗中细声抽泣……。我对我妈说:妈妈,我真的没事,别为我担心。那次会面的情景,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令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候我已经14岁了。」在那些父入狱、母关牛棚、兄姐流散的日子里,陈冠力每月去母亲学校领取18元生活费。除了交去14元房租外,经常有了上顿没下顿。 「我家河涌对面是个批发蔬菜的菜栏,饿得不行时,我就游水去对面捡腐烂的菜荚果腹,靠这些垃圾维持生命。在放学途中,我真的很羡慕我的同学回家有饭吃。」而身上的衣服只有一套,经常是晚上洗了晾干,第二天早上再穿上。
「我没有什么理想和追求,我只是想活下去,不想让妈妈苦涩的心再添苦水。每月的生活费实在不足以维持生存。在我15岁生日之前,也就是1969年9月,我怀着身陷囹圄的母亲的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撑下去」,自愿来到了海南岛白沙县大岭农场,自此开始了新的生活。这个人生的改变,让我暂时忘记了家中的种种不幸,走出了生活的困境。
1970年春,全国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我这个有家庭问题的知青,更是被三番四次要求交代家庭问题和个人问题。无休止的威逼,对我是无尽的精神折磨,整天感到忧心忡忡。我只希望老天给我一条生路。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担心我妈而已,如果不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够撑得下去! 」
像一棵小草在石缝中挣扎求生,不管如何艰难,陈冠力也在大岭农埸挨过了十一年。 1980年某一天,他突然接到领导通知:去白沙县领取去香港的单程通行证。虽然我曾接过母亲来信提及,一位在美国的舅父和她联络上,想申请她出去。所以,母亲便在1979年到了香港。但这和自己领取通行证有什么关系,他也不知就里。不过这总是好事一桩,他即刻办好有关手续,离开海南岛,回到广州,而且像做梦一样,跨过罗湖桥,抵达自由世界— 香港。
伟大的母亲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撑下去!」
自1957年丈夫入狱后,陈冠力的母亲雷秀华毅然把养育八名孩子的重担挑起,无论身遭何等苦难,家庭出现何种厄运,她都咬牙硬撑,绝不放弃。她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撑下去!」激励儿女,亦用此作为自己人生座右铭。
雷秀华受过高等教育,是位优秀的一级教师,因背负丈夫是反革命份子的包袱,她被调到广州郊区南岸任教。该处是贫民聚居之地,但雷秀华用她的爱心和精湛的教学,培养出一批批高质的学生。同时,当家长和学生,遭到什么困难,她都力所能及给予帮忙。
1966年,这位深受学生和家长爱戴的教师被关进用破旧祠堂改成的「牛棚」,最小的儿子陈冠力每月只能来探望她一次。在此期间,年才15的小儿子被迫下放海南岛,二儿自杀,四位儿女相继在逃港途中身亡,丈夫亦二次入狱庚死监中。一连串常人无法忍受的打击,都没有把这位伟大的母亲击倒,1979年,她终于盼来人生的转机!
雷秀华有位弟弟在美国,1979年「开放改革」之初,他参加美国一个工会团体到中国旅游访问,会晤了久违的姐姐。接着,他想尽办法把自己虎口余生的亲人申请离开大陆。 1979年,雷秀华持单程证抵达香港,1983年再赴美国三藩市,从此脱离人间炼狱。而当时仍在海南岛农场的陈冠力,亦在1980年先到香港,1984年抵达三藩市与母亲团聚。
从1983年至2003年以87岁高龄逝世,雷秀华在美国过了20年不需与恐惧为伍的自由生活。而陈冠力仍感到痛心的,就是他来美后需要尽力打拼,未能有更多时间陪伴母亲,而今时时感受「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
笔者后记
近日在建碑收集罹难者名单的同时,也在收集他们的故事。这一个个痛苦的经历,令人对共产政权的残暴、共产主义的无人性有更深刻的认识。
收集的罹难者名单中,我发现一位小学同学的名字,早在小学毕业后就失去联络。故迫不急待地联系到她的弟弟,而得知一个家庭惨绝人寰的故事。我访问了她弟弟,记下了这个故事。
2022年10月于纽约
(文章来自陈立群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