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华夏文摘   发表于   沉尽

(作者刘靖,原名刘五一)

七、适者生存

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在潜移默化。我干活用的是巧劲儿。刚开始干农活,大家都是“青铜”,我上手快,又会用巧劲,很快成了有些活儿的“王者”。锄地、挖土、挑担我“左右开弓”,装麻袋也是左边累了,换右边。割麦子的镰刀柄有弧度,只能右手。割一会麦子,我就蹲在地上掏出油石磨镰刀,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 作为“可教育好子女”,不懂什么是“卷”,只是争强好胜的“杀马特”。没有对现实的批判,就算批判又当如何?想找不自在就直说!离家太远了,就是作梦都不易梦到,况且,就算离家近,不让回家,还不是咫尺天涯。下乡前我们曾逆反、排斥,越说是黄色图书、黄色歌曲,我们就越要拿来看、偷着唱,比较“洋范儿”。我的亲友也有在东北插队的,“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互通款曲、倾诉衷肠,守望相助。我写信经常冠以“亲爱的XX”称呼,信被偷看了,汇报给团支书。团支书找我谈话,一脸诡异,转弯抹角指责我谈恋爱了。我又气又恼,很无语,想“掀桌子”,没敢。心里骂:你少见多怪,老土,土鳖!受了气,只好自己消化,洞悉了人性,“弦断与谁听?”

冬季,倒菜窖是我们经常的工作。白菜、萝卜、土豆在上冻前都放到菜窖里,由我等烧菜窖,以期来年春节前后有新鲜蔬菜吃。 蔬菜们并不争气,一批批烂了。就由我们在菜窖里将烂了的菜用镰刀头削掉,从菜窖一头倒到另一头。我们手里边干活边聊天,精神会餐少不了。温州人说他们的臭豆腐干,上海人说糖醋小排,我说我们北京的奶油炸糕。连长可能趴在菜窖口偷听我们聊天了,突然出现在梯子上,别看他腿脚不便,下梯子快得像坐滑梯。我们没反应过来突如其来的情景,连长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冲我们大喊大叫,意思是嫌我们磨洋工。我们也都从地上“弹”起来,学着连长样子,撅起来干活,顾不上“萝卜快了不洗泥”。我心里骂:该死的D大个子,就会制造紧张空气!怎么没听见动静就出现了,跟我们玩“抓特务”。连长不可理喻,好像我们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似的。我们整个冬天吃着冻白菜,菜窖里的菜烂了一批又一批,我们一次次下到底下倒腾,烂的比剩下得多。我感觉连长不会“抓生产”,很多农活他不一定会,十几岁出来当兵“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 好像是在黑龙江第二个春节,我在厨房帮厨,炊事班谢班长同炊事员们商量,不是吃好喝好,欢天喜地过大年,而是怎么做忆苦饭,让全连同志们忆苦思甜不忘本,尽管我深信我们全连来自五湖四海的知青没有一个吃糠咽菜长大的,不忘本的意思,我想是不忘我们前辈吃的苦。

冬季,我们基本上吃的是熬冻白菜、萝卜、土豆,没什么油星。白菜冻透了吃上去像嚼塑料布(虽然没吃过塑料布),冻土豆麻嘴,难以下咽。偶然遇到一颗不麻嘴的土豆,高兴得广而告之,中大奖一样。我们平日吃的就很糟糕了,还能怎么“苦”?忘记哪位灵机一动,抄起铁锹从灶台下撮起一锹炉渣子倒在菜锅里两铁锹。我惊讶得直缩脖子,但马上装作禁得住考验的样子,一心想着今天吃熬冻白菜小心别硌了牙。吃“忆苦饭”,说不好吃,思想有问题;说好吃,贫下中农受苦的饭怎么能好吃?既然莫衷一是就别废话了,闷头咬牙吃掉算完。

经过了风吹雨打,看惯了潮起潮落。五一节都不放假,惊掉我们的下巴,颠覆我们的认知。我们是来屯垦戍边的,不是来劳改的!我们在服从和自我批判中整合自己,理解顺昌逆亡。对于我们,最重的担子是陌生的从未体验的生活。我们单纯到轻而易举被号召、被动员、被扼杀、被自我鞭挞。在黑龙江下乡时,我们不属于自己,我们活在别人的认知里。我们不断矫正自己,力图成为公众认知中的“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对于年轻的我们,政治环境逼仄,意识形态渗透能力强大,被“润物细无声”是早晚的。但不得不承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性被推出门外,它又从窗户飞进来”。我们在理智和非理智中徘徊,在激情与迷失中叩问。“接受再教育”从理论和实践上都缺乏支撑,“脱胎换骨”只能走个过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作为知青,原来是一场被愚弄的荒谬“温水煮青蛙”。今天,我们以“上帝的视角”,审视下乡的过往,把后面的生命还给我们自己。对于我们大多数六九届,一切都太晚了,错过了时间就错过了星辰大海,重要的是我们学会了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残缺、不完美,在困境中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我们糊涂过、愚蠢过,当形势突然反转,我们有了独立性、批判性。逆来顺受是我们六九届的标配,早被定义成遵从同样的价值观,不可能有殉道者。发表不同的意见是抛出去的回旋镖,你懂得。沉默的六九届,选择了用脚投票,如再不发声,石头都要说话了。北大荒日复一日的劳作,何来“诗和远方”?

别人可以蔑视六九届,可我们并不沮丧,因为我们没有沮丧理由。我们还有些心存侥幸,比起那些永远留在北大荒的兄弟姐妹们,我们掬一把热泪,玻璃心碎了一地。我们也不想拔高,说“青春无悔”。“青春无悔”是你们的认知,大多数的我们不会这么认为。历史出其不意地把我们六九届一锅端到边疆。本该走向青灯黄卷开启求学新路,却被推下谷底错失人生的点石成金。六九届,向社会展示了“壁立千仞, 无欲则刚”。没有规划人生、未来可期,“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争当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如有选择,为什么不去读书,做自己的人生规划。我们同高年级哥哥姐姐们一样,上山下乡运动把我们读书、升学的必由之路拦腰截断,我们歪歪斜斜走上一条未知的漫长艰辛之路,以不甘与倔强证明自己,把曾经的孤独、寂寞、困顿、彷徨、恐惧,留在荒原、留在皑皑白雪。在困苦的岁月,我们祭出勇气、坚忍、信心,成就人生不设限的收益,厚积薄发。如果没有9·13事件,知青的觉醒也是迟早的,“常走夜路,没有不见鬼的”。 我们被灌输只讲奉献,无私奉献,不明觉厉,不讲索取,索取是可耻的,这是抹杀人性。依照法国罗兰夫人的语势:奉献啊奉献,天下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不能因为后悔无济于事就被剥夺,那么多有智慧、有能力的年轻人,走过风雪和泥沼的漫漫长夜回到故乡,只为生存屈就于普通而简单的工作,结婚生子、养家糊口,被社会的中坚边缘化。知青下乡北大荒的日子,因为不同凡响,内涵丰富,构建了城市与农村的对话,因而引出了生命的光彩与升华。对于评价1700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喜忧参半、爱恨交织,还是各种光怪陆离的自相矛盾?我不确定。没有谁生而贫穷或生而富贵,回到了北京,我回归了本真。55年之后我回忆起我在北大荒的片段,一滴水折射的光辉,见微知著。1700万知青的冰山一角、沧海一栗。因为有了下乡,我们有了别样人生,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逻辑很自洽。

黑龙江兵团成立于1968年,一路上行,又“高开低走”,红红火火8年于 1976年撤销。 有一些知青与当地人结合,这是少数,极少有“夫妻双双把家还”。破碎的婚姻,无疑给知青再添一道伤口。 兵团试图扼杀我们的个性,个人的自由和价值不被尊重,被忽视,把我们变成提线木偶,逆来顺受便于管理。既然是解放军序列,那得有序列的样子,“服从命令听指挥”。 我们在错愕、迷离和幻觉中“磨一手老茧,练一颗红心”,“准备打仗”。我为自己庆幸,没有深刻的认识和批判能力,只有杀伐决断与任性。返城知青有些没有了城市户口,面临自生自灭,街道居委会动员你下乡时,好话说尽,等你回城了,他们懒得搭理你。没有佛祖加持,无论你信与不信,命运如影随形。

我儿子小的时候,我和他小姑姑说起上山下乡插队,儿子问插队是不是“加塞儿”的意思。真是的,知青就是去贫下中农中加塞儿了。多数农民刚有了温饱,知青来了,分了他们的不多的田地、工分上山下乡,留给知青多少创伤和戕害,比起得到的锻炼,那是“入不敷出”。 插队知青,他们生活没有保障,有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规模化返贫”,但是他们的精神和行动上是自由轻松的,他们可在起心动念之际回到故乡。很多插队知青不好好“接受再教育”,干活也挣不出多少工分,养不活自己,生活陷入困境。“贫穷起盗心”甚至去老乡家偷鸡摸狗改善伙食。当地农民无奈,背后叫他们“毛主席派来的日本人”。还有老乡问北京知青,北京话管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叫什么?北京人调皮,说叫“老梆子”。老农不明就里,张口闭口“我们这些老梆子…”这些都是插队知青告诉我的,只能当趣闻。农民土里刨食,刚刚有温饱,来了插队知青,分了他们的土地、工分,困苦生活雪上加霜。我认识不少插队知青,没有一人通过自己干农活养活了自己,“赤脚医生”、民办教师和吃商品粮的除外。

我们还吃过高粱米和大碴子,可能是为了节煤,厨师不肯煮软,特别费牙,面颌骨都嚼疼了,肚子还没吃饱。有一年捕鸭河封冻粮食运不过来,我们只能吃麻嘴冻土豆,不想吃就饿着。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挨饿,几天已经很煎熬了。十几岁正是放飞自我的时候,我们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战天斗地”容易理解,连队里除了复转军人,军川农场的老职工,绝大多数是我们知青。于是我们开班会时就“斗私批修”,批“资产阶级的香风毒雾”。我是班长时就带头批自己,弄个“大帽子”戴上,心里更多的得是虚头八脑。同志们也以“团结—批评—团结”的方式帮助我提高认识。每个生命都有他自己的价值,我脑子经常出现“bug”,不表达而已。在北大荒的生活与劳作,怎一个“苦”字了得。“愿与山海共秋色,不与日月争短长。”

我们自己沤肥,都是大家厕所里的有机肥。把大粪和土混在一起堆放、发酵。夏天我们用笸箩装了,在菜地里用手一把把撒出去,不能多想,多想恶心死了。送饭来了,我们就搓搓手然后去抓馒头。恶果来了,差不多大半个连队的人都感染了肠炎,我发烧,肚子疼得站不起来,刚拉完肚子,没走两步又拉,没法上工。更有蔓延之势,造成“非战斗减员”。连长着急了,卫生员忙不迭的用兽医大粗针扎完这个扎那个。后来,团部医院“土法上马”让我们用柞树叶子煮水喝,好在最后都痊愈了。年轻,抗造(东北话,禁得折腾)。我的同龄表姐表哥都在黑龙江兵团,我说起冬季修水利,没有水喝,渴急眼了,发现原来站人的冻土上,汪出一滩水,“胶鞋水”也解渴,管不了那么多。我表哥说,那算什么?他们干活渴极了,发现一个小水沟,人们蜂拥而至。不幸的是水沟里泡着一滩屎,人们把水往旁边扒拉扒拉,捧起水就喝。马斯洛的需求理论,生理需求为人类基本,为了生存,尊严和底线松动了,我们在乎什么!夏季修水利住帐篷,晚上听到外面狼叫,看到远处的狼群眼里闪着绿光。没有厕所,找个地方把尺八的草踩倒就可以蹲下了。生理期小咬围着你疯狂地咬,又是生无可恋,艰苦可见一斑。我并不想卖惨,只是想把我们年轻时,该读书欢乐的时光,奉献给黑土地的过往与不甘呈现给读者。黑龙江,我曾称之为“第二故乡”的地方。我在那里只待了两年零几天,电光石火,却留给我刀凿斧刻的印象,值得我浓墨重彩。“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我愿为我们六九届正名,为我在北大荒的兄弟姐妹,为他们被侮辱与被损害,为他们绵延的苦难与悲凉,为永远回不到故乡、梦断黑土地的灵魂,郑重发声,洒酒跪拜!

割麦子,我们一人12陇,镰刀十二下,一大抱麦,要两束麦穗对接当腰子?(捆麦子),“打腰子”捆麦子要用力,我都用腿跪在麦捆上,用力把麦子捆紧,才能站在地上,运输时不容易散。一群血气方刚献身理想主义的年轻人,被灌输自以为屯垦戍边,是钢铁战士,祖国边疆的守卫者,却被上山下乡运动抛弃,灰溜溜地返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打击?只有承受者知道。献身边疆还是回归故乡,这似乎是一个伦理选择,生死攸关。无知者无畏,我们被教化、度化成社会期望的人,傻傻地“虽苦犹荣”,。虽然尽量去做、去努力,去讨好,但是骨子里的风采依然,违和感强。 在场院干活,我们女生就是装麻袋,缝麻袋。扛麻袋的活一般知青都干不了。别说200斤,就是180斤也扛不动,我记得同体积的小麦比黄豆沉。我亲眼见机务班的1965年门头沟来边疆的L姓知青,稳稳地扛起180斤麻袋,一只手抓住麻袋口,一步一沉重地走上跳板,挨到茓子(囤粮食的席子编织物),抓麻袋口的手一松,身体一歪,粮食倒进茓子里。L同志扛了两趟麻袋就放弃了,这么重的活儿,不是逞能的事儿。“作最坏的打算,向最好方向努力”,这在我以后生活中具有普遍指导意义。在北大荒,无论至暗还是高光时刻,都成了我自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荒友为我争取到的兵团成立40周年纪念品。

荒友为我争取到的兵团成立40周年纪念品。

八、回家的执念

“岁月赠我两鬓霜,红尘赐我一身伤”。 黑土地记忆着我的汗水和泪水,我的快乐和忧伤。 我是凡俗之人,可在年少时的惊人之举,自己都被感动了。北大荒的生活太特殊、太异乎寻常,是我生命中的至暗时刻,抑或是华彩乐章,但究竟是我人生的财富。这不等于“青春无悔”,恰恰相反的是,如果我们有选择,谁不会选择继续读书学知识,而选择“面朝黄土背朝天”呢?荒废学业,耽误了大好时光,不能再做蒙上眼塞上耳,专心拉磨的行尸走肉,愚民乎、疲民乎?离开北大荒是我抓住的“窗口期”,之前劝我回连队的朋友也相继离开,早走早“托生”。 离开农村,对上山下乡运动“用脚投票”无论什么方式,这是知青的底层逻辑。佛说:万物皆有定数,得失随缘,不一定!“离开”是脱离上山下乡运动的符咒,回乡的执念,从未消弭、逻辑自洽,那才是我们的精神家园。别说什么降维打击,从城市到农村,就是让你不会get到故乡北京人的维度。你不断地要求自己,历史吊诡是,知青当年敲锣打鼓、彩旗飞扬被送去农村,又在翘首盼望、焦急中等待返城,这段历史是误会还是错误?对于大多数知青,你掉队、错过,不可能再“弯道超车”。没人关注这些失意者,知青在上山下乡运动中的苦难俯拾皆是,只有我们自己唏嘘叹气。我们经历了电影、电视剧里曾有或没有的戏码,这段历史作为十年浩劫的一部分,不要被封存被遗忘。我两年多的经历,不过是上山下乡运动长河中的一朵浪花,“如果每个浪花都不发出声音,那么大海就会沉默。”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不经意的回眸,“惊鸿了多少忘不了也不能忘、埋在心里的往事”。 没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伤与悲苦,回城后,已不再年轻的人们各自打理自己的生活,或等待、或期许、或满足、或惆怅,自我不忘上山下乡运动,纪念到地老天荒。

“悲自中起莫名哀,我问泪从何处来”。 可能你无法理解,年轻的我们为了荣誉曾以命相博。冬季,我们跳到厕所粪便坑里,抡起十字镐用力刨,冰粪渣溅到我们头发上脸上嘴上。我们的“臭积极”,被一种“大无畏精神”蛮干着、催化着、套路着、魔幻着。连长的表扬,同志们的肯定,对十几岁的青年弥足珍贵,“五好战士”的殊荣是这些肯定和表扬奠定的。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除了过来人,知青这段历史将化为符号褪色、消失。我们的苦难和青春韶华,改造自己,顺应潮流。经过两年的“再教育”,我觉得自己反倒变成一个光怪陆离的混合体,什么“生死观”“苦乐观”搞得很夹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回到故乡,顺其自然,找回本真,不“较劲”不“拌蒜”。

上山下乡时历史性的错误,客观上也造就了我们的意志和特质,这是被迫的、不得已。没有下乡,我不可能患慢性胃病。我们可不像来学校宣讲的解放军说的,全年我们有半年全都是窝头、大碴子。大碴子是脱了皮的整个玉米粒儿,嚼着费劲,肚子没吃饱脸都嚼累了、疼了,只好不吃饿着。我从小胃弱,有时我胃疼得趴在炕边,顶着胃止疼。幸亏卫生员用扎牲口的大粗针止疼才缓解。吃半年的粗粮,真的要把我“搞死”。我的胃病就是北大荒艰苦生活的见证。有的知青腰肌劳损,有关节炎的,各种慢性病。夏季我们有馒头吃,一次在田头吃馒头,二两一个的大馒头,我吃了七个。没有油水,劳动繁重,主食就吃得多。我们手掌上的老茧多少年都没退去,那是一层层水泡结成的。用批判的眼光看待十年浩劫,前辈和我们经历的苦难,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为我们的后人不再遭受苦难。面对“老三届”的哥哥姐姐们,尽管他们之中有人比我们就大几个月,那称呼和代名词却差之云泥。“老三届”成了老知青的专有名词,“六九届”一锅端全都下乡农村,黑龙江、内蒙、云南等地,我们的低声细语老成持重被“老三届”高大身影和咋咋唬唬淹没了。多少年过去了,人们发现“老三届”毕业生有一部分是留城的,六九届是作为最后一批整建制去边疆的知青。“老三届”留城的毕业生,你们蹭热度,神气什么?“老三届”和老知青是两个概念,不是吗?

政治上的丛林法则,非黑即白,非此即彼,青年人必须委身于这种框架,你要自由精神,独立思考,那你被针对,“没好果子吃”。我们普通人不会反潮流,只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量“利益最大化”,无知和愚蠢如影随形。我们连队的老职工都是老军川农场的“旧部”,他们大多是“闯关东”过来的。我印象他们懒散,干活不如我们知青卖力气,我们年轻人干活“多快好省”经常“吊打”他们。 C排长的妹妹在山东申请过来北大荒,要团部审批,颇费周折,因为我们是边境地区。我还去小C家作客,记得她家主打菜是大鹅炖猴头菇,炒鸭蛋。小C一直在给我劝菜:“猴头比又(肉)好起(吃)”。还告诉我采猴头菇的经验,发现一个猴头菇,猴脸的方向的树上应该还有一个猴头菇。我们可没时间采蘑菇,捡拾野鸭蛋,有时间写家信、在炕上懒个10分钟都是好的。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我滞留北京,某种程度上是被“逼上梁山”,连长托人捎话给我,说不惩罚我,让我回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的离开是蚁穴效应吗?我才不管那么多,横竖我就是不回北大荒。北大荒给了我坚强的个性,又被我反噬:错过的无法挽回,为什么不把握今天。知青大返城,是对上山下乡运动的末日审判,这段公案有了了结。如此声势浩大、惊世骇俗席卷全国大中城市的中学生下乡,而且是“扎根”不是“镀金”。多少年后,1700万知青们又回归故土,这是历史的嘲讽。“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寒窑赋》 知青回城,并不招“城里人”待见。好像一帮乡巴佬、土老帽,你们还能干点啥?好歹给你安排的工作已经是照顾了。很多知青面临低工资,没人愿意干的工种,工厂效益不好又解散了。对于六九届知青,严冬过去了,并没有迎来暖春,他们闪转腾挪又迎来另一种生存的考验。老三届很多人通过恢复高考,完成了“鲤鱼跳龙门”,“时光清浅处,一步一安然”。我们六九届在校读书时间最短,对于高考,我们大多数“望洋兴叹”。 我有意无意地忘记那些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最后几批长时间留在北大荒的朋友们,穿过黑暗与寒冷、“垃圾时间”,“我们要回家”!带着宗教圣坛般的笃信与虔诚,任何也不能阻挡“我们要回家”! 俱往矣, 知青下乡是各种苦难的叠加,精神的、肌肤的、体力的,最严重的是绝望,没有尽头的绝望,荒野僻壤蹉跎了多少鸿鹄之志。

“屯垦戍边”“有100分力,不出99”,这是挑战人类底线的“抓马”,却是我们当时的“脑回路”。北大荒把我们十几岁的年轻人改造成好好学习、认真干活的“战士”,如果没有1971年9·13事件,这种效应还要继续。我争先恐后拼命干活,现在叫“卷”,连长们巴不得让我们多“卷”。在汗水和泪水里,我学会了成长,变得强大。学会了“拼”,挑担与重担拼,锄地与杂草拼,跑荒与野火拼,严寒与风雪拼,拼着拼着,人长大了。正是这种拼的精神,慢慢让荒原有了浪漫,让严冬有了阳光。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在潜移默化。我曾流泪唱着“当年我的母亲,通宵没合上眼睛,伴我走遍家乡,为我一路送行”。“在这边疆,我常想念,我可爱的家” 半是疗伤半是治愈。我排解忧伤,缓冲压力,唱着比才的《卡门》的斗牛士,穿越孤独的心里充满了力量。看上去有些变态,这不是脑机“bug”,我的歌,与天地共交响,与草木共深情。离开北大荒时我还不到18岁,但是我懂得,别期待别人保护你,只有你能保护自己。只有努力才能做最好的选择,求仁得仁。在不可知的未来,也许应该期待一个平行世界,管它是科学还是假说。艰难困苦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懂得努力、坚持,珍惜、感恩,人生丰满而抗压。吃苦是一种人生体验,虽然不是我们的选择,但经历过会觉得弥足珍贵。“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也许。不过得有悟性,不然路就白走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辛弃疾),“人生是一串由烦恼穿起的念珠,达观的人是微笑着数完这串念珠的”。(大仲马)理想主义也很滋养。祝福我们大荒人否极泰来!

之后想想,领导把我们的时间安排满满当当,意图让我们无暇“思想长毛儿”了,方法不一定对。牺牲个人的自由和人格,换取当时的思想正确和情操高尚,是当时的“政治正确”。被禁锢的精神不想也不能问为什么,怀疑就是对某思想的不忠。不管不顾地拼命干活,这是“大有作为”的具象。有时我们也交流理想,我最大的愿望是当兵,无法抗拒的诱惑,什么兵都行;有同志说最大愿望是回到北京,扫大街都干!著名的马斯洛需求,生理需求为首要。好端端的和平年代、新社会,很多插队知青混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践行了伟大理论了,还是一地鸡毛?知青大返城有没有“虽败犹荣”“修成正果”?“半生苦涩半生酸,笑看红尘如云烟。”北大荒两年零几天的岁月,短暂,白驹过隙;漫长,沧海桑田。最近看到网评上山下乡运动,大意是:我们知青是为文革收拾残局的,插队青年给本不富裕的农民平添了负担。让十几岁的我们“苦其心志,行拂乱其所为”是道义上的窒息。剥夺我们受教育的机会,驱赶我们从事重体力劳动,践踏了公民的自由择业的基本权利。多少年轻的生命,在上山下乡运动中衰败、凋敝,历史翻页了,希望的是历史悲剧不要重演。同是下乡知青,老三届同六九届却有不同的解读,我们既没当过红卫兵也没赶上当红小兵,还是顶着这“桂冠”全部下乡。幸运的是我们基本上被分到各地的兵团、农场,黑龙江、内蒙、云南等地,比起插队青年的生活条件好很多,还有工资。插队青年挣工分连自己都养不活,何谈“教育农民”,尤其在大西北,缺水的生活,怎么活?

九、人生易老天难老,天上没有北大荒

一个黑龙江兵团曾经的五好战士、劳动模范,回到北京立刻反向脱胎换骨。在北大荒,连部里才有报纸看。我们一天到晚干活,毛主席“开展谈心活动,这个方法很好”还要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我干活冲,连长让我当个小班长,忙完了活儿,还要想着同班里的同志挨个谈心。现在想起很荒唐,那时就时兴这个,很无奈。一天我在连部附近捡到一张报纸,上有批判日本帝国主义的电影《啊,海军》。我心口不一,嘴上说:真是太反动了!心里想,回北京一定找票去看。回到北京,正赶上看“批判电影”,我找到一张票,欣喜若狂。那次一下子演三部片子,《啊,海军》、《山本五十六》、《日本海大海战》。放映前,扩音器里播送的“前菜”:侵略啊、烧杀抢掠啊、不共戴天啊一通批,我性急:都知道,都知道!别啰嗦了,快开演,开演吧!看完三部影片,我当真“中毒”了,感慨故事好,演得好,忘记用批判的眼光了。这种高档文化生活久违了!,我刚要出剧场,正碰上兵团的朋友,她说要不你再看一遍,于是我又坐了6个小时。一连看12小时电影,我大呼过瘾,不是发疯也是癫狂!遗憾的是,电影没有演鬼子在我国烧杀抢掠,一时忘记了仇恨满腔,倒是有些荡气回肠。

因为有了开悟有了觉醒,坚决不回北大荒。黑土地养育了我的坚定,我反噬,坚决不回连队。在北京又过了几个月,表哥单位发的《巴顿将军》电影票,正巧我一人在家,当然要独享。我不能用语言表达影片的精彩与震撼,小伙伴们听说我看了巴顿,那种惊讶、羡慕溢于言表,我这才想到在国家机关工作表哥的伟大。表哥可是从海淀区跑过来建国门外送票啊,因为觉得值得,表哥才跨北京三个区送票。

比起插队知青,我们兵团挣工资,生活有保障,但是我们没有了自由。不能回家,生活、学习程式化。我们不挣工分,没有人逼迫我们干活,然而,我们自觉自愿地拼命干活,以求精神上的救赎,挫而弥坚。9·13之前我们被全面控制、被环境规训了,有特定的标准和规范,思想、行为,没有独立思考、没有自由意志、判断能力,以及没有选择的机会。还要“狠批私心一闪念”一直检讨自己,动辄就要“洗心革面”,这些扭曲了人们的心智,让人无法觉察、觉悟、有自我认同感。我们与插队知青并非两个平行世界,我们比他们财大气粗,可没有自由。思想被统一,行动被规定,没有话语权,就差“不许乱说乱动”了。过去说“精神原子弹”有一定道理,年轻人是需要精神支撑的,在生死抉择时,对于个体,需要“核爆”级头脑震荡。 “您对幸福的理解—斗争,您对不幸的理解—屈服。”(卡尔·马克思)对于“斗争”,我只有同天同地斗。我大半生的经历,在北大荒的生活风采别样,念兹在兹,值得浓墨重彩。 对于不满和委屈,我学会了忍受和化解。北大荒,有我流淌的汗水与泪水,有我流浪的青春年华,也有我鎏金岁月的记忆,回想起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段经历不在于“青春无悔”,而在于影响我一生的价值观。能让我们坚持下去的除了这个思想那个精神,惟有自度了。文革,或不止文革,都是我们的信息茧房,民智未能开启,却有家国天下、“为万世开太平”的情怀。我们一直以为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等着我们去解放。可没明白我们的重体力劳动、忍受艰难困苦与“解放全人类”之间的关系如此拧巴。那时我们怀揣“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其实只有一种结果,却让你心生幻想和希望。最多的时候是欺骗自己,自我催眠,想象前景追求光明。我们1700万知青,与其说为农村做贡献,不如说为了理想主义献身。“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知青们回城是劫后余生。很多人面临另一些苦难,没有人与你分担,唯有自度。如今,不会再有“盛装舞步”,有的是擦干泪水重新抖擞风烛残年。现在,十年浩劫只是按下了暂停键,警惕死灰复燃、倒行逆施,我们的苦难不可重演,也不要借尸还魂! “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方方)。

北大荒是我吃苦耐劳的天花板。1971年秋,刚回北京,我觉得天安门广场怎么变窄小了,比起一马平川的大平原,突然像来到小人国一样。乘无轨电车,车门已启动关门了,我一用力,生生把门掰开,脚顶门一侧身上去了,这是北大荒的功力,气势拉满。售票员瞪了我一眼,一看我愣头愣脑,就知道我是知青。听说爱哭的人也爱笑,这是真的。我们副班长,上海人小Q与我很投缘,她总给我讲可笑的事情,比如她当海员的哥哥交了女朋友,让她假装路人,帮哥哥相面、参谋。小Q还说他们回上海,说有同事去开拖拉机,“上机务”了。上海话“机务”的发音是鸡屎的意思。她爱说,我爱笑,一有机会,我俩就凑到一起有说有笑,有时她的“包袱”还没抖,我就想笑了。我还记得她爱美,不肯穿兵团发的厚重的大棉裤,穿着“小包裤”还说不冷。前些年听说她患了癌症,不幸离世。我悲从中起,欲哭无泪,“愿许秋风知我意,终与故人难别离。”祷告她天堂平安,“拜祭,终究也只是生者的一份安宁,也为逝者安息。”小Q活在我心里!

说北大荒没有浪漫不是事实。我们盖房子,看到几只天鹅在蓝天飞过,长颈白羽;还一次在工地,一只狍子靠近我身边,我伸手去抓,狍子扬蹄迅速跑开;冬天老职工们捡拾野鸭蛋……我们那里几乎很少“高高的白桦林”,柞木多,老职工叫“炸木”。我们的镰刀都是柞木制品,弯成弧度,所以我割地(我们那里管割麦子割豆子统称)做不到“左右开弓”。老职工管人傻没心眼叫“傻狍子”,我干活猛,他们有可能说我“卷”,叫我“傻狍子”。管不了那多了,好好干活争取光荣才是王道。生活就是这样,要么忘记,要么努力。往事如风,带走了如花的青春,吹散了漫天的浮云。我用闲适淡然面对余生(琼瑶)。岁月清浅,光阴似箭,年轻的知青转眼到了古稀之年,我们的故事,写在无常的四季,我们的青春刻在手里的老茧。花开花落,叶绿叶黄,心碎时企盼朝阳,雨雪里伴着忧伤。努力劳动献出的是一片丹心,只期许光明的前方。我不得不承认,在黑龙江我曾经绽放过生命。惊奇的是,我的心脏病“房间隔缺损”居然长好了,阜外医院的医生说这是百分之一的几率,相信“吉人天相”,“你若有心,好运自来”。“天道无情,常与善人”,感谢上天的眷顾。

不能忤逆领导“你想不想进步了?”哈耶克说:“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由善意铺就的”。我不知道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否是善意,那些基层干部、领导一定是善意,想让我们在农村“大有作为”。可是,在农村大有作为是个伪命题。排哑雷、挖冻煤,差点没“牺牲”算不算我们的“超限战”?当时“样板戏”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胆识和勇气。 我们被遵从同样的价值观,服从指挥、努力干活、认真学毛选,是我们当时的普适价值。我们没有行与不行的选择,只有不行也行的服从,“我们的苦难配得上我们的认知”。心灵被某种思想奴役、统领。青春韶华“以梦为马”,怎能不负时光和岁月?主流价值观就是听党的话,知青的底层逻辑是“为国分忧,无私奉献”。我在北大荒的两年,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革命加拼命”的两年,争五好战士,创四好班级,我就像穿上红舞鞋,干劲拉满。1971年9·13事件后,一切出现了反转。我听回京的同学说,她们连队的支撑知青的精神垮了,“精神原子弹”成了哑炮、“臭子儿”。“争五好、创四好”成了鬼扯。夏收季节,眼看要下雨,麦子堆在地里,没人去收,指导员带着哭腔,说要给大家下跪,只要去收麦子。9·13 事件后兵团的政治生态垮塌,成了塔西佗陷阱。“争五好,创四好”突然刹车,兵团的知青们一片茫然,思想教育出现真空。旧秩序被抛弃,新秩序还没建立。所谓政治挂帅轰然倒塌,思想政治工作意兴阑珊。没有精神支撑,行动倒塌一片。“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逻辑不自洽。上山下乡运动说好听的,是无疾而终,说不好听的,是打回原形。“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那是我们心上的伤疤。“几度春秋几度愁”,怀揣北大荒的博大,曲终人散时,愿我的荒友们,否极泰来,安度晚年。知青作为十年动乱的殉葬品大多数人因循着自我救赎,在无法预知掌控的命运中,被抛来抛去,平衡自我。希望我们的荒友同我一样,专注现在,过好当下。

表哥、表姐与我同岁,也在北大荒下乡,回城后我们一起玩“拱猪”、打“百分”,传看世界名著、摆“龙门阵”。恢复高考后,表哥脱颖而出第一批考上了大学,还是数学系,直接惊艳到我。我们六九届的能考上大学数学系,这该多大才情!表哥“进一步门庭,添十分春色”,后来成为著名经济学家、几个名牌学府的教授,这是我们六九届的凤毛麟角。“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表哥也算“弯道超车”吧。

上山下乡运动和五七道路在文革的框架内应被彻底反思,不容洗白,这是我们民族的责任,文革的幽灵不可死灰复燃!

前些时候,我请著名主持人崔永元写了条幅“彼岸”,听上去有些佛系。简单理解就是因为有了“彼岸”、有了向往,才有了“抵达”、有了力量。

“思想麻木了就没有痛苦”。“ 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 “心会带着我们去该去的地方” (龙应台)。 苦难也许是我们人生的修行,使得我们更深刻,更真诚。“生命里在那时充满怨怼曲折,后来好像都成了一种能量和滋养”。十年浩劫是我们人生的“负资产”,一生能有几个十年?我也不赞成说“青春无悔”,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力,何谈无悔? 未知生,焉知死(孔子)。“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艾青)故乡的土地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回家路的跋涉,知青们走了几年十几年,“路漫漫野茫茫,望秋水回故乡”。 回到故乡,我们有了“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气概。不知道是否因我回家逾期,潘朵拉魔盒打开了,之后26连又有人陆续离队,经其它地方辗转返乡,回乡潮暗流涌动。文革以后,知青陆续返城,历尽的艰辛像“出埃及记”,奔向的迦南自己的故乡,故乡才是上天应许之地”。

我们农工班一般都是外出干活,春夏季通常是除草(我们那嘎哒叫铲地)、收割。冬季,我尽量争取去野外干活,因为可以吃馒头。说起吃窝头,我一辈都不想吃那个东西了,我们现在有什么粗粮细做,掺什么豆面,只要有别的可吃,我碰都不碰,看见窝头形状我都反胃。后来回北京,妹妹住在工厂,偶然回家就让阿姨蒸窝头,说家里的窝头比他们工厂的好吃。我心生怨气,顾及妹妹不经常回家,想吃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不吃算了。

我们那时信仰的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反映在我们的实际生活其实只有几句口号,语录歌什么的。毛主席教导我们:“往往有这种情形,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天寒地冻,坚持一下;干活劳累,坚持一下;吃窝头冻菜难以下咽,坚持一下,宗教无非如此。在坚持中麻木,反应迟钝。现在跟年轻人说这些,他们觉得不可思议。五十多年前,短短的两年零几天,记忆忽近忽远影影绰绰,“半梦半醒半陶醉,半冷半暖半苍生”。也许重回“故里”太过庄严神圣,我还没有准备好。北大荒下乡的两年多的时光,刻骨铭心、一生难忘,但又不想故地重游,说不清什么羁绊了我,“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唐·宋之问)。连队里,北京、上海、温州、天津等地当年的知青,在黑龙江与各地间来回跑了几回,我都没想到回去。是缺少情结吗?我不确定。在那里,记忆着我美好和骄傲,也记忆着我的沉重与苍凉。劳作、隐忍,青春是火红的花,她用眼泪与汗水浸泡过,开在黑土地的田头地垄。我的荒友,你们可还有“愿你闯荡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情怀?“曲终人散皆是梦,繁花落去一场空”。北大荒于我,是第二个故乡,或苦或乐,是一个深刻的记忆,爱恨情仇在岁月冲刷下,渐行渐远、时隐时现。我的连队朋友们回去黑土地“省亲”,给我带来录制的DVD,老连长一句“我对不起你们啊”让我泪流满面。一个经常对我们凶巴巴的复转军人,把我们这些年轻人“全须全尾”地送回故乡,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对得起”吗?DVD里1969年我去过的团部医院,样貌依然,在改开的春天里显得老旧、凋敝、年久失修。连队的变化也不大,那时,改开春风还未吹到北大荒,我心酸,凄凄惶惶怅然若失。五十多年过去了,念兹在兹,我写下这段文字,以志纪念。“别让我回头望,让我走一趟”(歌曲《天上有没有北大荒》),“剪不断理还乱”,“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是回不去北大荒的乡愁。

多少年前,老三届在网上呼风唤雨,喊得震天价响,我们六九届就像个“倒霉蛋儿”,被社会漠视、边缘化了。我二姐年长我一岁,六八届的,那届有部分留城,她分到工厂了;我妹妹年幼我一岁,七零届留城的更多。我夹在姐妹之间成了“幸运儿”。我宿命,命该如此,并不十分沮丧,而且还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气拔山河。我去下乡,换了姐妹们留城,这是一种使命般的光荣,这是本能,并无矫情。北大荒给了我克服困难的韧性,水来土掩、见招拆招,“曾经沧海难为水”,千难万难也难不过我在北大荒的艰辛。如今我“孤独求败”,那是因为我生命中巨大的惊叹号。“国家走了一段弯路,对个人来说就是毁了一生。”(龙应台)我们兵团的知青下乡是带着原罪的,我们必须学会服从、努力、吃苦,这样才能得到救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连同文化大革命,都不该淹没在历史的尘埃,而应作为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我们六九届以她的沉默、隐忍、包容、博大被上山下乡运动一网打尽,“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这是我们六九届的情怀。

童心合唱团请著名指挥家吴灵芬老师指挥歌曲《天上有没有北大荒》。吴老师问大家要唱出什么情绪,有说悲伤的,有说哀怨的,她出人意料地说,要唱出哭天抢地来,“别让我回头望,让我走一趟。高高的白桦林,有我的青春在流浪,高高的白桦林,有我的青春在流淌。”作曲家瞿希贤的女儿曾在北大荒下乡,她对歌曲的理解,就是要唱出哭天抢地,这也是我们大荒人共同的感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十几年的上山下乡运动,悄然无声地灰飞烟灭,希望是白发人的纪念,黑发人的警惕。我尽量不想将短文写成满腹牢骚、怨天尤人,五十多年岁月的沙漏,磨平了我们的棱角,我们选择心平气和地“与往日干杯”。我以为自己会放下那些年轻的峥嵘岁月,“光阴却没有替我轻描淡写”。当我手下嗫嚅蹒跚着文字,眼里有时盈满泪水。我无意地忘记那些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把过去的故事讲给年轻人听,建议围观。希望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我们经历的苦难不要再发生。我离开北大荒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当一切幻灭了,我坚定地离开,“心念一转,世界从此不同”。我的二叔在军队,这是构成我去向的偶然性。在穷乡僻壤不会有出路,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认知坚定了我。知青上山下乡为“主张”祭旗,我们永远留在黑土地的兄弟姐妹的亡灵,祈祷你们重生!我们向着东北,哀号洒泪,泼酒长跪,请佛为他们超度,天上也有北大荒!

你信宿命吗?我信。比我大一岁和小一岁的姐妹都留城了,我们六九届全部下乡;1971年和1973年想参军的,都光荣入伍了,我赶着1972年,那年因9·13事件没招兵;好不容易回京,文革结束恢复了高考,如考外语专业,我就考上大学了,可惜父亲希望我考新闻专业,我不得不拼力补习数学,4分之差落榜了。没考上大学是我内心的重创、人生的硬伤、劫数,无法破解的符咒,求学的大限,让我抱憾终生。结婚生子我有了稳定的家庭,孩儿他爸又人间蒸发了。吃苦攒下的生活本钱,不会过期作废。有一段当知青的经历,我会发现自己具有较强的克服困难的能力。即使我儿子的父亲离开我们,儿子健康情况不好,我必须又当爹又当娘。寒冬腊月,我下了班骑自行车从东城冲到西城的医院,在那里还有几个男病人的大病房陪孩子吃晚饭,陪陪他,然后顶着凛冽寒风骑车到东三环的家里。孩子手术后留观,见他睡了,我第二天还要上班,就到他病房的床上睡一会。次日清晨我去看孩子,发现过道门锁了,还好上面的窗子玻璃坏了,我摘下碎玻璃,从窗子钻了出去。我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有本事,简直是“狗急跳墙”。北大荒没教给我钻窗户的本领,但教给我克服困难,抗打击、抗压和“人定胜天”的修为。没有毛泽东思想指引,只有为母的责任和孤注一掷。

北大荒,想起你让我沉重,心里充塞着五味杂陈,满眼苍桑满心的凄惶“你为繁星,我为落花”“金戈铁马,水月镜花,那缕缥缈的青烟,点缀着你我的童话”。“除却巫山不是云”,有北大荒的艰难困苦垫底,“孤独求败”,再没有艰苦威胁到我。北大荒让我坚强、让我成长,勇敢、耐劳、无畏、抗压,给我坚强的意志,强壮的体魄和解决困难的能力。更意外的是,我的房间隔缺损心脏病不治自愈了,医生说得这病痊愈率只有百分之一,让我得到生命中特殊的赠与。 “无心插柳柳成荫”下乡并不是一无所得。“卖惨”“摆烂”不能博眼球。知青不仅仅是个符号,自我悲悯有时有积极的意义。终究“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我们学会接纳自己的知识贫瘠和平凡,与命运和解。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毛泽东)实践证实,大有作为最多不过是当民办教师、赤脚医生等等,一般人无法出人头地,当个村官、乡官都极少,挣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工分,“作为”何在?“眼看他起高楼,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明·桃花扇)文革家国同难,隆隆历史车轮将无数个体碾成齑粉。上山下乡运动以摧枯拉朽之势后又被批判、被否定、被打破,与十年浩劫一同写进了编年史“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曹雪芹)。“国家走了一段弯路,对于个人,可能是一生的一蹶不振”。“以史为鉴可知兴替” 警惕历史的轮回!

上山下乡运动之于我们国家的十年浩劫,有极高的重合度。郭路生写《相信未来》时,我们已在北大荒了,不知是否“量子纠缠”,他的期待、憧憬,为我们表白。我从东北探家后毅然滞留故乡,也因为我“相信未来”,北大荒没有我的未来,也是因为我当兵的执念破灭后,也决不回头。意识形态的鼓噪,对我等意志薄弱之人是立竿见影卓有成效的。上山下乡运动是1700万个青春的绞肉机,碎了便再也粘不起来。不想过度解读上山下乡运动,只是希望这种荒唐不再倒行逆施,“长江黄河,不能倒流”!人说“受苦也是人生的财富”,我的正面理解是,北大荒有意无意成就了我修行之苦,我们为自己的付出背书。我们大多数知青,见过惊涛骇浪,河水奔腾又算什么?在以后的职场中,会折射出大荒人的优势:吃苦耐劳,人生丰满、厚重而抗压。我们知青每人有各不相同的“生死疲劳”, 面对以后生活再三带来的困苦,却是我们佛系的“如歌的行板”,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快意人生。在天高地阔的北大荒,我们有了不同寻常的眼界和情怀,认知重新定义了,她影响了你的今后,甚至一生。如果说我今天活得幸福、从容、快乐,健康,这里一定有北大荒对我心灵的滋养,“我问沧海何时老,清风问我几时闲”。2023年北京冬季遭遇极端天气,当我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啜着咖啡、听着音乐,心里依然会澎湃着北大荒的寒风凛冽。

回不回去,北大荒就在那里,在我记忆里,在我心底里。时光流转,“既离开何重逢”,当我回忆在北大荒的过往,我想到的是:人生如歌。

“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成为真正的人?答案在风中飘……。”(鲍勃·迪伦)

202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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