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华夏文摘 发表于   沉尽

(作者刘靖,原名刘五一)

“问爹问娘问夕阳,天上有没有北大荒?喊儿喊孙喊月亮,天上有没有北大荒?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浪,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淌。”——歌曲《天上有没有北大荒》晓城,王黎光

五十五年过去了,我从未想到写我第一个“供职”的北大荒,当我突发奇想开始敲击键盘,却一发不可收拾。“请以偏爱之手,接受这杂乱无章的短篇”(普希金)。我同朋友说:已经三万字了。朋友说你写这么多谁愿看,现在是快餐文化、短作文时代。我“犟眼子”:写不写由我,看不看由你哈。读者准备好了吗?一篇思绪“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的东拉西扯喋喋不休,你搭载的是个长途,不是短程。

一、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约8岁时,阜外医院查出我心脏房间隔缺损。医生建议我开刀修补,妈妈看到别的病人前胸对角线长的大刀口,对医生说:孩子太瘦弱,不做手术。妈妈说:死也死在家里,拉着我逃也似地出了医院。小学二年级起,我就因心脏病“免体”(不上体育课)了。我们六九届,小学刚毕业考完,就遭遇文革。1967年“复课闹革命”我被分到人民中学(原女十一中),在中学“复课”,不是学工就是学农。记得初中要毕业了,学校来了个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现役解放军叔叔,作动员报告“带风向”:“你们将要住的是一排排砖瓦房,吃的是你们北京人叫“八一粉”的雪白大馒头,病号想吃点粗粮都得特批”。文革时上山下乡运动,我可借口心脏病躲开下乡,可我满脑子都是《燕飞塞北》,“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理想爆棚。能去这人间仙境,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况且我在北京早都待腻了,亟待换换环境。对艰苦,完全没有思想准备,那个解放军叔叔真的把我们这群小青年“忽悠瘸了”。

1969年8月22日我们离开故乡北京,下乡到黑龙江萝北县的兵团二师十一团26连。我11月份生日,下乡时我还不到16岁。我们那个地方是在三江平原(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的北大荒,原军川农场。我们连队是个三面树林环抱的新建连,地处边境的苦寒之地。隔黑龙江我们能看到“苏修帝国主义”的小白房子,出入境需要边防证,谁也别想偷跑回内地。一路火车汽车,我们到了连队——北大荒,迎接我们的是几个月前先期到达的温州、上海等地知青,还有几户“闯关东”过来的老职工,我们北京青年岁数最小。连队地处一马平川的穷乡僻壤小村子,我们住的是茅草屋顶的土坯房,听说之前房里还养牲口,哪里有砖瓦房?解放军叔叔言而无信,让我们很受伤。我意识到,我们将面对未知领域的所有可能。我们连队一直都没有电,没有时间概念。瞻望前景,一片幽暗,让人黯然神伤。幸亏是集体生活,才多少疏解了我的忐忑不安。

我们曾吟唱“我们年轻,像一轮红日刚出海,我们健壮,像一排排白杨要成材,我们热情,像滚滚的浪潮、熊熊的火,我们纯洁,像蓝天白云彩”。在激情四射的年月,纯情与浪漫在现实面前碰得粉碎。上山下乡之于六九届,像自由落体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锅端了。15、6岁的我们,一切道路都被堵死,像小时听说“拍花子”故事,后面有狼,两边是河,“鬼打墙”我们只能向前走。我儿子的小姑姑,小我一岁,同年也去了北大荒。

初到北大荒,蛮荒之地最先“惊艳”到我们的是蚊子、跳蚤、小咬、虱子,蚊虫“老鼻子了”(东北话数量多)了。后来去修路住帐篷,见识了牛虻。被牛虻咬了都会本能地大叫,像被烫了一样疼。蚊子、跳蚤、小咬、牛虻把我们咬得七荤八素,干活时,小咬会飞到嘴里,不小心咬到了,小咬居然是甜的!我最憎恶的是虱子,生过一次虱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陋的昆虫。我宁可不吃饭,也要洗衣服,勤换洗衣服就不会长虱子。去男生排开会,我们尽量不坐炕上,自己带马扎,怕招上虱子。当地男青年居然说,不长虱子就没有银(人)味儿。我还被草爬子(蜱虫)叮过,幸亏发现及时,是班长给拔出来的。我们用的是灌木树条围起来的露天厕所,坑还挺大。茅坑是用不太粗的树干、扒锔子(U型铁钉)搭建做脚踏板。第一个冬季白天都在零下二、三十度,厕所还是露天的,脚踩在树干上都是尿结的冰,每次我都提心吊胆怕滑落粪坑。大粪多到堆成像一个个“钟乳石笋”,要扎到人了,有人过来用十字镐敲断。

行前,妈妈为我去黑龙江兵团做准备,一边教我缝被子,一边嘱咐我不要“脱离群众”什么的。妈妈“不食人间烟火”,她的想法与我根本不在一个维度。到了连队我才发现自己太“脱离群众”了,女孩子们穿戴都比我好。人家的铺盖都是里外三新,我的却是旧被褥,衣服塞进枕套当枕头,也没有新衣服穿,旧衣褴衫“穷”到没谁了,没有“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倒是激发了我的想象力。看着张三李四王五,想象她们的家庭背景,想到我家背景再好也与我无关,很是泄气。好在后来都穿兵团战士制式服,谁也别“脱离”谁了。我的好友HY,被面好像是缎子的,漂亮、华丽。她妈妈还给她寄来羊剪绒的皮帽、翻毛皮鞋等。我暗自猜想,她家一定是个富裕殷实的家庭。直到两年后我回京探家,去她家看望父母。她家简单的两间小平房,院子里有一个蹲坑公厕,房间里有一个没有水池的龙头,屋子里生着煤炉,家境清寒得让我很意外。HY家是“富养女儿”的典范,别家孩子有的,她家一定得有,别家没有的她家也可以有。我家的家风是,别家没有的我不可以有,别家有的我也不一定有。天壤之别的教育,我自尊心很受伤害,凭什么?虽然我没想显摆自己是干部子女,但穿戴如此寒酸、土气,很不服气,为什么要自我矮化?在HY家,她父亲劝我回连队,说解放初期一些大中知识青年被送到乡下,后来全部回城安排到各个岗位,让我别太心急。我觉得自己的情况不一样,况且于我,“开弓没有回头箭”。文革期间,全国各地形势都很混乱,“机会与风险并存”,干嘛不试试运气?

我们26连连长是解放战争入伍、又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复转兵。我们管晚上集合连队领导训话叫“晚点名”。上海人男女生不分界限,在一起嘻嘻哈哈,北京人对此嗤之以鼻。连长知道我们年轻,难免情窦初开,操着山东话若有所指地说:“有的男同志,见了女同志就走不动道儿了,思想长毛儿了!”我们连队分男生排、女生排,畜牧班、机务班、炊事班。除了干活,平日男女生很少接触,思想“长毛儿”的机会不多。尽管自然环境差,我们挣工资,发服装鞋帽,这是我插队的朋友们很羡慕的。棉帽子是狗皮的,皮帽才能挡住凛冽的寒风。棉手套是只分出一指的,当地人叫手扪子,棉胶鞋帮和鞋底挂一层胶。一天下来棉胶鞋里面是湿的,可能是不透气出的汗。后来条件好了,房间里有火墙,大家都把鞋子放在火墙上烤干,一屋臭胶鞋味,久闻不知其臭,顾不了那多了。我们外出噶条子(割一种灌木),一不小心踩在留下尖条子根上,鞋被刺透,脚底被扎破。我们到北大荒第一个月领到工资35.2元(有3元边境补贴),在1969年是很高的收入。我立刻寄30元给在山东“三线”(以战备为指导,在内陆、山区、边远地区建起的工业线、交通线、科研线)山沟里小工厂工作的大姐。大姐的同事开玩笑:再加10元寄回你妹妹。大姐说当时买煤过冬的钱都不够,我那30元救急了。能帮助大姐一点,我很欣慰。插队知青与我们兵团的像平行时空,他们挣工分养活不了自己,但可跑回故乡“嗨皮”。我们被禁锢死了,我们羡慕插队朋友们的自由散漫,想回北京拔腿就走。插队知青没钱,被逼无奈还画火车票,各种扒车、逃票。遇到好心的铁路叔叔阿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孩子们回家吧!

二、解放军序列

刚到连队,我们还都是“农工”(农业工人)。要发军装了,其实就染成黄颜色的衣裤,背地我们叫它“屎黄色”,连队领导说只有表现好的人才能当兵团战士,其余继续当农工。我很紧张,父亲那时还没平反,我生怕父亲的问题影响我当兵团战士。那一身“屎黄色”胜过一切锦衣华服,我怎么可以没有?其实是连队领导卖关子,大家都当了兵团战士。我们被称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好像打起仗来我们就地入伍了似的。1969年中苏交恶,珍宝岛苏修帝国主义挑衅入侵,边境这边风声鹤唳,一切都为“准备打仗”。我们经常半夜“紧急集合”,刚开始,我们对这种演练信以为真,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跳进还没一人高的壕沟,隔开肃立。连长煞有介事地“带风向”,站在土堆上大声宣布,“苏修帝国主义明天早晨要对我国大举进攻了”一类的话。我对战争没有太深刻的印象,最多是《地道战》《地雷战》的戏码。我却在后悔,应该把相册留在北京,我死了家人还能记起我的模样。这土沟沟能挡炸弹吗?只好炸到了就死,炸不死就幸存。想想1969年的中苏边境,十几岁的年轻人蹲在土沟里“准备打仗”很魔幻。回忆小时候我们国家同苏联的关系那个好啊,父亲几次三番去苏联参观访问,还带着我去北京火车站给苏联大叔们献花,我家一些电器都是苏联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我正纠结,连长宣布“演习结束!”之后我急忙把相册寄回北京,以备家人悼念之用。天寒地冻时我们“拉练”,拉练的内容就是背着铺盖卷儿急行军,爬冰卧雪,制造紧张氛围。我琢磨,我们穿一身笨重的棉衣裤背着行李也跑不快,还是得挨枪子儿。双脚打了水泡,有经验的人教我们把头发丝穿在水泡里,水顺着头发丝流出来就不会太疼了。我们早在北京时,就预习了俄语的“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这两句没派上用场,成了屠龙之技。那两年,连队附近经常有人打信号弹,起初B副连长率领我们匆匆赶到“事发现场”抓特务,连特务影子都没见到过。我们连是农业连,没有武器,就算看到特务,怎么对付是个问题。后来有人解释说,信号弹是预埋的,特务早跑得无踪影了。为什么打信号弹,没人说清楚,无法破解。

妈妈总是在鼓励我要勇敢、坚强。我刚到连队,写家信都是凄云惨雾。妈妈回信没有同情和安慰,几乎每次都在批评我骂我,曾经是八路军的妈妈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激励我的。姐姐说妈妈看了我的信,掉眼泪,说这么小的孩子就去充军。去北大荒上火车前,我同朋友们去全聚德吃烤鸭,到新大北照合影。我没告诉妈妈我乘哪列火车,故意不让妈妈送我。妈妈还是买了水果零食等吃的跑到北京站送我,找了好半天,后来一问我们去黑龙江的火车是从永定门车站发车。再赶去永定门来不及了,妈妈十分懊恼,回到家一声声地叹气。看了姐姐的信,我觉得对不起妈妈,放声大哭。连队通讯员从团部取回家信,我们读信,经常从流泪到掩面而泣,再到放声大哭,哭声一片,我往往是“领唱”。我记得来往的信件一般要一个月,盼家信,望眼欲穿。“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余光中)通信员帮大家从四十里外的团部买日用品、食品,取信寄信。我们去团部照相寄回家,通常都是走着去团部,四十多里坑坑洼洼的积雪路,跌跌撞撞走得不轻松。返回连队,我们四处打听有无便车,一般都能找到路过或离我们连队近的下车地点。

 

1969年冬,刚满16岁的兵团战士刘五一

想家,是我们的传染病、通病。刚到连队,收到家信的我们悲从中起,伤心落泪,悲伤也传染,思乡的哭泣很快变成大合唱。在北大荒,我们不曾沉沦,因为我们有希望,望穿秋水的渴望:回家!有人说,只要让我回城,扫大街我都愿意。一些没有门路、缺少办法的知青“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唐·高适)为了回家,更多的人如我,选择“迂回前进”,那是后话。我们好像从大城市的楼上,被推摔在乡下的泥地,命运告诉我们,你得自己站起来!我们挣扎站了起来,擦干泥水,朝着给我们规定的目标前行。无论你愿意不愿意,这是我们六九届和下乡知青的宿命。我们从一个大城市的青少年,角色转换成新农民,环境的陡变让人目眩神迷。六九届因年龄小,才有了知耻而后勇。早在六十年代初就流行一首歌:“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还有各种催人奋进的口号:“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磨一手老茧,练一颗红心”, 我们受到沉浸式教育,照单全收,这也叫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吗?我们城里人,如果不想“见光死”,就要拼命干活。我们战斗在祖国的北疆,屯垦戍边,保卫边疆,准备打仗,用青春铸起钢铁长城。遗憾的是,直到我离开连队,我们都没看见过武器,也不知道这个仗该怎么打,看上去只有抄家伙了,镰刀、铁锹、十字镐…“困难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我们被口号鼓动、鼓舞、激励着,被豪言壮语、宗教圣坛般感召着。干最重最累最脏的活儿,想进步、入团、入党、上大学,基本都成了水月镜花。幸亏苏修帝国主义扬言的核战争被国际社会遏止,不然黑龙江又多了一块墓碑,上书“在反修前线牺牲的知青,永垂不朽!”

三、我们的连队我的家

连队通讯员去团部,我会托他买奶粉和白糖,那时北京都没有这些。我们有工资,有奶粉、白糖,心里有了些配平。通讯员为大家带来各地的信件,晚上我们趴在炕沿上回信,倾诉衷肠。直到两年后我离开东北,我们连队都没有电灯。油灯不过是把柴油灌进一个墨水瓶或浆糊瓶里,安上自制的灯捻。柴油灯比煤油灯燃烧差,很快房间里便烟雾缭绕,早上我们互相嘲笑,鼻子下都长了“仁丹胡”。 刚到连队不久,人多炕小,不得不侧身而卧,还不能蜷腿,更不可翻身。体会到“罐头里的沙丁鱼”,非常难受,睡觉成了折磨,幸好很快就搭上下铺,当沙丁鱼的一幕却不能忘怀。我们的作息时间都被设计规定好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越多越苦恼,在那些死寂的日子里,很少有人“仰望星空”。L司务长在“一打三反”中被揭发有贪污行为,被下放到机务班了。D姓新司务长好像是本地青年,自从他接手炊事班工作,我们不再有野味吃了。我们私下议论,老司务长贪污,我们还有狍子、野猪等野味改善伙食,贪就贪点呗。在廉洁奉公的接任司务长管理下,我们经常两个月不见荤腥。吃一次肉叫“会餐”,会餐还有平日没有的大米饭。我们都狼吞虎咽,夜里又都往厕所跑,拉肚子。平时伙食太寡淡,一下吃得油腻,肠胃受不了。

刚到黑龙江不久我得了中耳炎,在连队“缺医少药”没办法治,只好去团部医院。天色已晚,我们在团部招待所住了一夜。那夜我耳朵疼无法入睡,次日半边脸都肿了。到了医院,医生用镊子直接钳出一团脓血球,点了几滴药水,就完事了。这么简单的治疗,要跑几十里路,费大半天功夫,体会到偏远地区,缺医少药。 回连队,我同男生排的L排长搭乘16连的胶轮拖拉机,终点16连离我们连还有8里路。我跟着L排长要穿过一片玉米地“青纱帐”,沿着马车车辙走回连队。L排长走在我后面,一声高一声低地跟我闲聊,我觉得他好烦,他越跟越紧,就要踩到我的后脚跟了。一个北京城里长大的孩子,我有自己的审美取向和本能的警惕,对一切粘粘乎乎的男人敬而远之。我加快脚步与“粘乎”拉开距离,有意甩开他。走着走着忽然我觉得后面没声音了,回头望去,L排长不见了。我慌了神,高声喊“L排长!”不一会他从玉米地里“唰”的蹿了出来,说“你走那么快,我跟不上了”。见他跟上来,我“保持车距”一样与“粘乎”拉开距离继续快快赶路。天色渐暗,我们赶到了连队,连长可能有点不放心,正在村口迎着我们。看见连长,像见了亲人,我有点想要扑到连长怀里的冲动。后来,L排长同一个上海青年生出一个孩子,在知青范围里“影响很不好”,想想那天我同L排长穿越青纱帐,我还真有些后怕,我的警惕很必要。

我们北大荒那嘎达的豆角黄瓜肥美粗壮,北京的蔬菜太袖珍了。一次连队S文书悄悄地让我们拿杯子,来到滚开的猪食锅前,把大块的南瓜捞到杯子里,果真南瓜又甜又面,顾不上同猪争食了,也别提吃猪食这事儿。北大荒一马平川,土地是黝黑肥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如没有催命的劳作,不是诗人,也会浪漫出诗歌。1970年夏日的一天,我们地处高纬度,天亮得早,3点多钟天已破晓。犁地的大钢片做的钟,“当当”地敲,响得像“逼命”,又像轰然碾压过来的火车,碾碎了我们的梦境和疲惫。我们睡眼惺忪扛起锄头下地干活。走到大田,天也快大亮,能分得清草和苗了。我锄地会“左右开弓”,右边累了换左边,挑担、铲土我都是两边轮换。这在当时叫“苦干加巧干”,所以我锄地(东北叫铲地)经常“扛把子”全连第一名,自己也觉得“霸气侧漏”,很骄傲。大概干到6:30,炊事班来田里送早饭,吃完接着干。中午时分回连队吃午饭,我趁吃饭功夫洗衣服。下午该去在树林深处的新建点工地盖房子了,我把馒头夹上奶粉和砂糖,一路走一路吃“馍夹糖”,走到了,午饭也吃完了。 晚上紧紧张张,吃过晚饭“跃进”(老职工叫“要进儿”),就是加班干活,基本上是码砖坯,搬砖一类的活计。跃进大约到晚上8点,我们要“天天读”,就是学毛选、文件、报纸类,六、七十年代,全国正陷入狂热的学习毛泽东思想热潮,几乎卷入原教旨主义的斗争哲学。学习之前,大家例行的文化生活“拉歌”,“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女生排齐喊男生排“一排的,来一个”,男生排“人来疯”打了鸡血似的扯着嗓门唱完,又喊“二排的,来一个”,我们女生排也竭尽全力“喊”了一首。“拉歌”的口号有“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伴随着有节奏的掌声,大家情绪亢奋、高昂,肾上腺素飙升,多巴胺拉满,一副扬我国威的样子,好像隔江的苏修帝国主义能听到。“拉歌”是我们开会前的文化活动,简单易行,又容易推高气氛。接下去开始学习,念毛主席语录,念报纸,念文件种种,追求的是整齐划一的价值观。唱歌的兴奋很快消散殆尽,从早3点多干十几个小时活儿了,我们又累又困。很快人群里就传出鼾声,我不敢睡,强打着精神,涂清凉油也没用,身体反应最真实,无奈“灵魂的拷问”。文革最时兴扣大帽子,学习睡觉,轻则说你对毛泽东思想没有阶级感情,重则说你反对什么什么。当时我真想一头栽到泥地上睡一觉,疲倦到“每个细胞都想投降”。B副连长高喊“下雨了!”,大家惊醒。不一会儿,大家又陷入昏昏欲睡。副连长喊两次下雨也就黔驴技穷了。 15、6个小时劳作,还要学习、“天天读”,“晚点名”什么的,对于我们年轻人真的很折磨很挣扎。

四、争先进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唐·王建)当我们年少走进大自然,带着艰苦不设限的理想,黑皱的皮肤和粗糙的双手,从黑土地“归来是空空的行囊”,心境沧凉。在诅咒上山下乡运动的同时,我们得承认因为吃苦,提升了自己,并积淀了做人的力量。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子,我缺少“慧根”一味蛮干,五十多年后我才开悟,已然时过境迁后悔莫及了。在新建点工地盖房子是轻省活儿,我们女生负责和泥、搬砖,给当“大工”的男生当“小工”。从脚手架下往上抛砖,手指肚很快被擦伤。我单纯而天真,“听党的话,跟领导走”不想因为生而瘦小干枯给人刻板印象。最初,伤心排山倒海地落泪成了我排遣悲哀、无助、委屈的渠道,很快,我的倔强成就了我克制、隐忍、吃苦耐劳,坚持不懈。不遑多让,我被评上“五好战士”,时也,运也,命也。 这不是一般意义的“搏上位”,而是实现了自我价值,奖状使我的生命大放异彩。

拼命换来的奖状,一辈子的殊荣。兵团寄到北京我家,妈妈一直为我珍藏。

我们的连队像个孤岛,知青们过着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准共产主义的生活。公路上偶有汽车鸣笛声,才恍然回到人世间。土筑的公路上我见过野鸭妈妈带着小鸭横穿,也见过单只的狼。老职工说如果你走在路上,狼会从你身后把双爪搭在人的肩膀上,你一回头,狼刚好咬断你的喉咙。不回头呢?拎着两只狼爪子,猛地摔在地上。我想想难度太大,最好没有狼搭肩膀。我们的D连长很厉害,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是远近闻名离休干部。他身高也就一米五,在团里是远近闻名的“D大个子”。连长是个爆脾气,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一次草原失火,形势紧急,连长爬上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指挥,一不留神摔下把一条腿压断。护送连长到团部医院的同志说,卡车一路颠簸,坚强的连长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一声不吭。B 副连长把我们几个“出身不好”的人叫到一起:“你们这些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子女”。我心里说:你少来,我父亲参加革命时你还没出生呢!父亲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党员、北大毕业的知识分子干部,女儿怎么成“资产阶级”了? 在穷乡僻壤,再错愕虐心的话都得听,我报之面无表情。X副连长是湖南人,寡言少语,我唯一的印象是,冬季我们出操时他操着湖南口音喊“向右——绢!”我们明明是农工连,一时搞得很兵营,只不过我们没见过武器,赤手空拳练个擒拿也没有,怎么屯垦戍边? 我悟到多干活少说话的真谛,有话雪藏在心里。

温州知青太幸福了,他们城市的领导,组织知青家长给边疆的子女寄吃的用的。我们宿舍的温州青年用猪油、虾皮、紫菜、榨菜泡汤,香味冲鼻。我们不得不忍着,咽着口水,装作满不在乎。一次宿舍就剩小H我们俩,她给我冲了一碗猪油紫菜汤,这对我来说是开洋荤,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记得上海知青小W带来了一个直径约半米多的铝制澡盆,搓衣板,洗衣服比在脸盆里痛快多了,还可以在澡盆里洗澡。我们“洗澡”只能用湿毛巾擦,瞎凑合。有一次小W将澡盆借给我用,我才在北大荒得以洗一两次澡。“不要扎根边疆一阵子,要扎根一辈子”,是不是很反智?我一定是被口号们蛊惑了。我们唱“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年轻的我们,很自我麻木,麻木了也就没有痛苦了。老职工都是原军川农场的人员,没有几户,他们大多不像想象的朴实。天一冷,他们每家门口都堆满码放整齐的柴火。我们连队地处未被开垦的新建点,被原始树林环抱。刚开始进林子砍柴就是进林子拾柴,干死的树,一推就倒。老职工嫌我们学东西慢,就说歇后语“熊瞎子(东北人称狗熊)姥姥是怎么死的?”——笨死的。后面三个字是不说出来的,自己去想。我们上山下乡,绝非“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你想多了。我们不得不被环境被上级要求同化,对苦、累、脏、难等等的感知趋同,所谓适者生存,否则你会被淘汰出局。被冷落、孤立,甚至墙倒众人推。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我开悟不算晚:所有自悲自怜自怨自艾,都是徒劳的,惟有自我救赎。 有一句台词说革命先烈“擦干了血迹,他们又继续前进了”!而我们知青,只有擦干了眼泪和汗水,该干嘛干嘛!现在视为脑残的想法,在当时视为“政治正确”。 所谓,“思想这个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会占领”,这是当时的“普适价值”。 开班会,我们自我批评,在自我批评中心理扭曲,“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这些现在的年轻人不懂也不想懂的“劳什子”。干活,学习,天天读,开班会,一股劲地自我批评,“狠斗私字一闪念”人格撕裂,说是浑浑噩噩也不夸张。毛主席又说,“开展谈心活动,这个方法很好”。我这个当个小班长的可累了,一班十来个人,每天挨盘儿一个个地谈心,累不累,傻不傻,真相和逻辑不要知道太多,知道多了会疯掉。当时还有一句流行语“要想火车快,全凭车头带”,我凭什么那么卖力气、吃苦,不就是为了仅存的荣誉感。连这个都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可望不可及,便给了我离开北大荒的足够理由。“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回家”在一段时间因为不可能,对我们来说就是梦幻。最实际的想法,就是好好干活,别挨批评,熬两个月,我们有一顿“会餐”:大米饭+红烧肉。连里有病号,如有一两个人,炊事班会做病号饭,那便是平日吃不到的手擀面。一次连队只我一人病了,发烧,炊事班长亲自为我擀了面条。细细的、软软的,汤汁上漂着一点油花,些许葱末,几十年不忘的珍馐美味。团里传来建小砖窑的新技术,不知道谁脑洞大开,开节约风气之先。我们连队立刻响应修建小砖窑,烧砖的同时热力通往火炕,烧砖取暖两不误,买一送一。可事与愿违,烧砖窑时,睡炕头的人烫得睡不下,只好坐在被子卷上,毯子都被烤糊了;睡炕尾的人冷得难以入睡。晾窑时,屋子里冷得结冰,墙上一层霜,毛巾冻成冰片,少见的“抓马”。砖窑晾不凉,烫手,没办法出窑。晾窑的几天,冻得我们备受煎熬。我们抱怨:谁这么缺德,出馊主意、神操作。当然这“拍脑袋工程”加“豆腐渣”工程,很快“烂尾”了。小砖窑本以为可“封神”,却被打了脸,成了高级黑。

我们也有开心爆棚时候:有会餐、有团部放映队来放电影、有团宣传队来表演节目,还有我们连宣传队自编自演的小节目,这些便是我们的嘉年华,也是我们的泄压阀,避免了精神崩溃。团部放映队放的都是“样板戏”一类的电影,我们仍“喜大普奔”嗨翻,迎接他们的到来,好像还有《地道战》、《地雷战》之类。其实放的电影内容都快倒背如流了,就是享受不用劳动,挤在一起暖融融看屏幕的感觉。连队宣传队的演出,没有活色生香的精彩,看着熟人在台上拿腔拿调,也是件愉快的事。我们连“宣传队”还为小砖窑编排了小品,什么小砖窑贡献大,烧得砖结实不易碎之类。只见演员拿着砖尽量放低身段,一松手,砖摔成两半,意想不到的“酸爽”,我们幸灾乐祸地开怀大笑。大窑烧砖那是经验,小窑烧砖那是试验。我们以后要住进自己盖的砖房,豆腐渣砖谁敢用。我记得宣传队演出有“三句半”,例如:“今天说个三句半,说得不好不管饭,我们都是头一回,添乱!”。我没参加宣传队,我清高(捂嘴笑)。记得还有一次冬季,我们跑到16连看电影,来回16里路,走去走回,还是“站票”。“关山难越 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 尽是他乡之客”《滕王阁序》。在北大荒的两年多,是艰苦、困顿、丰富、生动的两年,每人都一本或厚或薄的北大荒的爱恨情仇。

我们学会了逆来顺受,在无可奈何之际,谁说“打不死的小强”逆来顺受不是最佳选择,不是生存法则?能不坑害别人,不接受、选择沉默,已经很高尚了。我们那时政治学习抓得很紧,“天天读”。实际上更要求我们干活,好像连队领导有通过劳动改造思想。“五一”国际劳动节到了,我们又被分配下地干活,我们争辩“今天是过节,应该放一天假”,领导说:“五一”劳动节,就是用劳动来庆祝节日。我们很破防、很崩溃,人微言轻百口难辩,沮丧地扛着锄头下地了。当个人利益与领导的要求相左,你得考虑权重。年少的我们,青涩、纯真而懵懂。说起最初的连队生活,筚路蓝缕、栉风沐雨不夸张,甚至经历过影视剧里都不曾有的桥段。怀揣着一颗火热的心,不想沉沦、堕落,不断地磨炼,你养成了坚持与坚守,甚至演变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天苍苍,野茫茫,想家乡,欲断肠。我把“想家”写在天上,写在田野,写在心里。我们互相避免谈想家,怕碰到一触即溃的堤坝。看小说形容北方冷,动不动就说踏着没膝深的雪。俺们那嘎达,温度经常到零下40度,下雪后积雪很快就冻住了,新下的雪没那么厚,底下是冻雪,体会不到“没膝”。 雪能没膝,说明天气不够冷。

五、向死而生

生平几次看到死神的狞笑、与死亡擦肩而过都发生在北大荒。第一个冬天,我与同事小Z去约十几里路远的27连看朋友。出发时太阳当空万里无云,走到一半暴风雪(东北叫大烟炮)骤起。天昏地暗,小冰渣打在脸上,零下40多度,我们迷了路。我们找车辙奋力前行,路断了就折返再找一条路。我们还看见狗熊的大脚印,想起之前在团部,几个现役军官说打死一只狗熊,商量着怎么吃熊掌,我毛骨悚然。老职工说狗熊不吃人,把人扑倒坐在人身上,几下就把人坐死了。想起苏俄歌曲“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我们不是马车夫,我们不能冻死!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蛮荒之地,惟有坚强。两三个小时的路,我们走了约七个小时,在天黑之前才到了27连。还有一次放炮崩树根,发生哑炮,我“臭积极”跑上去排除哑炮,一定是上苍眷顾,不然16岁的我就“挂了”,留在了黑土地。在捕鸭河拉煤,煤山都冻了,大家都掏洞挖煤。我们也担心煤洞坍塌,幸而我们要离开时煤洞垮塌了,一大块冻煤滚下来把我砸倒车轮下,我只受了轻伤,差点“芭比Q”。 这不是狗血剧,是真实的发生。

我下乡时体重80斤,身高1.62,瘦弱显而易见。但我干活上手快,卖力气,不然怎么当“五好战士”?想起来哪里有什么“五好”就是对标军队的一套(政治思想好,军事技术好,三八作风好,完成任务好,锻炼身体好),无非就是“劳动模范”。只要你干活突出,服从命令听指挥,规规矩矩,不胡说“落后”话,你就是五好战士了。谁也别高冷,干活好你就是赢家。不是别人不努力,人的体力、能力差别很大。五好战士比例不大,否则就没有典范意义了。下乡非我所愿,但走过经过,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们学会了一些,懂得了一些,北大荒是我人生第一课,吃苦耐劳是教师,广阔天地是课堂。连长那会儿应是“白专道路”的典范,我认为,只重视生产,不“突出政治”。好在连长资格老,又是连里的“大猫儿”,没人敢跟连长“掰扯”。 连长一天到晚绷着个脸,不过看我抱砖多到快看不见路,便多了点温情,眯缝着眼用山东话说:刘五一这个小胳膊……

进林子伐木,我们先用斧头砍伐不太粗的树木。伐倒的树,砍掉枝杈,拖到路上等马车或爬犁运回。我很快就会“抡”斧子,伐木快并省力。抡大锤,抡十字镐,道理是一样的。在后来的工厂,吊车的轨道不知怎么了,我们就用大锤(好像是8磅的)砸钢钎,我抡大锤,师傅们看着新鲜。后来必须人去扶着钢钎了,我们组长过来双手握住钢钎让我砸。我还真有点犹豫,幸亏没出工伤事故。

我对“可教育好子女”耿耿于怀,我只有拼命干活来换取与其他知青的平等,做最后的倔强。被评为五好战士,是我长途跋涉中的小确幸。我亲叔叔在总参当局长,叔叔知道我从小瘦弱,问我当不当兵,妈妈写信给我,正当我“小资产阶级狂热”,说“要扎根边疆一辈子”。 那时兵团也宣传,扎根边疆“不要一阵子,要一辈子”, 我那时思想“进步”得很离谱、很脑残,像被施了魔法中了邪。这不是“凡尔赛”,是真情告白。思想教育果真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也可能是被“头脑风暴”(brain-storming)、或是脑机接口植入了木马,如果我1971年去当兵,我的历史就改写了。没有抓住“重大利好”,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可说我愚不可及,但我那时是真诚的,惟其真诚的电石火光,才会有后来的物极必反的“必杀技”。

干活冲、干活好,这要归功毛泽东思想的指引啊。所以又有轮到我写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体会,“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讲用会”,让你写讲用稿是给予你的光荣。我们写“心得体会”的套路是,“穿靴戴帽”先要有“活思想”(就是不合时宜的落后思想),然后通过学习毛主席语录的有关章节,诸如“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等等,最后在毛泽东思想的教导下,“狠斗私心一闪念”的“泛政治化”,最后取得革命生产双丰收。诸如此类像“洗心革面”、“斗私批修要刺刀见红”的意淫“八股文”,自欺欺人言不由衷的鬼扯,是政治思想教育的投射。瞎说一气并不十分困难,困难是,一天干完活,又困又累,哪里有精力写“讲用稿”。我只好先睡一觉,半夜起来写。我后来睡眠障碍,一定是年轻时做下的病。兵团对我们的教育是“大水漫灌”式的,省事而高效。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这是公序良俗,为什么找不自在? 经过 “战斗洗礼”,“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我们不断地自我画地为牢,身体和灵魂都属于了北大荒、属于屯垦戍边反修前沿。

一个冬天,应该是春节前后,我同朋友走散,一个人落单了。从团部走回连队,40多里路,快快地走也要4、5个小时。我沿着大路雪地上的车辙拼命赶路,争取天黑前到家。一辆卡车声从身后传来,我脑子像搭错筋一样在想,挥手拦车吗?人家不给停怎么办?不停车我多“二”啊。不容我多想,卡车从我身边驶过,在我前面几米的地方停下来,我紧跑几步攀上车帮,没有寒暄也没问我去哪里,连司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卡车径直向前开去。到连队附近了,我猛拍驾驶室(东北话驾驶楼),车停下来,我目送好心人远去,仍不知道司机长什么样。在穷乡僻壤,人烟稀少、民风简单质朴,没有客套,也没有什么礼节,默契就好。相信司机做了好事不留姓名,也不写进日记。

连长大概是看重我的责任心了,让我一人去烧菜窖。菜窖离开连队住地有一段距离,是推土机推成的大坑,用树木灌木厚厚地覆盖住,我白天去林子里拉柴,因为是未开垦的处女地,很多树都死掉了,一推就倒,刚开始很容易拉到柴火。慢慢的就要去砍柴,拖回菜窖上用斧头砍成一段一段的,从菜窖口扔下去。我很快学会烧火,可让火焰一夜不灭。一个傍晚,雪下得很厚了,我正准备收拾完回宿舍,就听见菜窖顶有脚步声,缓缓的,走走停停,慢慢靠近菜窖口,菜窖口是用一个箩筐似的东西堵着,箩筐上放些灌木枝,一个木梯斜搭在菜窖口上。我的心脏紧缩起来,下意识捡起一根木柴,紧盯几米高的菜窖洞口,脑子一片空白。突然“哗啦”一声两条牲口腿掉下来,继而往上一蹿,牲口逃走了。惊悚一幕,我腿抖得像“踩缝纫机”。

说起劳动,有两种活儿我高低干不了,是我的软肋。一个是装窑,我不敢抬挑子在前面走跳板。我不恐高,六十多岁还玩3000米跳伞、玩蹦极。可是我平衡器官有问题,我同小H抬着砖装窑,要走过中间用高凳接起来的两段跳板“独木桥”。我心虚,觉得跳板上下忽忽悠悠,迈着迈着步就要失足摔下去,身体控制不住两边摇晃。走了两趟,坚决不走前了。小H比我矮且壮实,我在后面还得虚情假意把担绳往自己这边移,减轻前面的负担。后面负重多,我觉得特别吃力,抬不动了,肩膀红肿得每次抬起扁担都得咬紧牙关,很生无可恋、万念俱灰,掉眼泪,还不敢让别人看见。还一个工作是扛水泥、化肥。水泥一袋100斤,我的脖子吃不住劲,走两步水泥袋就滑下来了,抱在怀里,又偷偷掉眼泪。后来扛化肥80斤,重量轻了应该还好,可有台阶,我腿没劲,就是迈不上台阶,兀自气馁,只好改给散装的化肥装袋了。抬砖装窑和扛水泥、化肥,对我打击太大了,是我拼尽全力也克服不了的困难,飞蛾扑火,,被“秒杀、完败”,像是要致我于死地。我在工地挑砖,砖的分量一块6斤,我能挑两码(一码4块)半,前后加起来120斤,我体重八十多斤,“虎”吧?我会换肩,双手用力提着两边的绳子。进林子伐木往外扛我也没问题。我挑担子双肩磨破血肉模糊,和衣服粘在一起,用湿毛巾打湿才脱下衣服。这些比装窑、扛水泥容易克服,克服不了的困难只好放弃,学会放弃,实际是保护了自己。将满腔的热血,变成了脑残,因为年轻,一张五好战士喜报,一个共青团称号,都会对你产生极大诱惑力,当时的副主席提倡的“精神原子弹”,就是后来说的“圣坛”,大家都信以为真。对于我们,吃苦耐劳是“活学活用”,偶然吃红烧肉、看电影,也是醉了。

大约在春季垦荒之前,我们通常烧掉荒原上的野草、灌木。可能是因为草原的风向变幻,烧荒引起火灾(跑荒)时有发生。火灾逼近我们连队时,大家非常紧张。拖拉机在打防火道,防火道就是拖拉机犁地,把易燃物翻到泥底下。连长跳上拖拉机,失足摔下,压断了腿,从此成了残疾人。火苗还是在几处蹿过防火道,B连长带着我们打火(扑火),我们从树上劈下长长的树枝,去扑打火苗。火苗燎的脸都要被“煎”熟了,疼得很,受不了就退后几步,后面的人再冲上去扑打。幸好发现火情抢险及时,我们的人员财产得以保护。扑灭草原大火,这是“战无不胜”思想的具象,我们像殉道者前赴后继。忘记是哪个老职工还教大家,草原失火,不要逃跑,火速比人跑得快,要脱下衣服包住头,逆风逃生,即便被烟呛倒,火头向前烧过去,人就安全了。如果自己有火柴,事先烧出一片开阔地,大火就不会烧到人了。跑荒很吓人,远远地眼看着草原大火,排山倒海之势向前扑卷,犹如惊涛骇浪,灌木多的地方火苗高达十余米。面对烈焰席卷,我们兵团十几个青年祭出了一场和平年代的浴血奋战,永远长眠在黑土地。我们团一个面容姣好的南方女知青被烧伤,面目全非,手脚都烧坏了。陪护人员藏起镜子和能看到自己影像的器具,但从陌生人惊骇的表情,这位知青还是想办法看到自己的面容,痛不欲生。

我年轻,并没有“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泰戈尔)的浪漫,满脑子都是毛主席语录:“我赞成这样的口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宗教一样的膜拜和迷思。什么“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 我不喜欢知青的艰苦被电影电视剧过度消费,肤浅的文艺作品,不演也罢。我们被塑造成自己默认的样子,学会接纳、不气馁、懂得了“物竞天择,适合生存”,为此,你会否定、打压自己,干脆给自己洗脑。当你认定自己的道路时,好评与差评都无所谓了。我们被教育成顺应潮流,逆潮流而动便是人生的失败。上海知青金训华为救落水的电线杆而付出生命,我们早些时候读过奥斯特洛夫斯基“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为一根电线杆子付出生命,值吗?主流媒体的号召:学习金同学大公无私、舍己为公的精神!那好吧,精神和行动毕竟有距离,我可不会去捞电线杆。

我们连队老职工说:北京人傲气,天津人洋气,上海人娇气,本地人土气,忘记怎么说温州、哈尔滨人了。北大荒冬季来得早,10月份已经下雪了。我们在雪地里割大豆,豆秸很矮,我们弯腰曲背,一会儿就腰酸背痛。干硬的豆荚很扎手,戴着线手套还把手扎得都是小血点。天大冷时,我们外出打草,进林子伐木。刮“大烟泡”时在家里的剥麻搓绳、编草帘子,总之不让你们闲着,怕你们“思想长毛儿”。 冬季没有夏季那么辛苦而已。在北大荒,我们永远是受制于人,不会操之在我。记得后来团部下发最“走心”的政策,对生理期女生,采取“调近不调远,调干不调湿”,我有“红太阳照边疆”的感动。我们那时都没有手表,我们班长有一块上海手表,很奢侈。班长和小H 是温州青年,温州话很不好懂,但我学会了“现在几点啦”,小H经常问到这句。 一个女生朋友,被倒下的棚子砸伤,送团部医院急救,幸亏没留下严重后遗症。可是看护她的朋友“护工费”从伤者工资扣除了,跟谁说理?没人跟你说理!如果说我们知青尤其是来自兵团、农场的很多人,习惯逆来顺受,那是年轻时打下的基础吧。我们只有努力劳动的权利,听从命令服从指挥的权利,我们知青的权利让渡给这些叫连长、指导员的复转兵了。

六、艰苦奋斗

冬季,一般都在零下二三十度,刮“大烟泡”(暴风雪)温度低达零下四十多度。尽管寒冷,我们尽量争取到野外劳动。打洋草(割草)、伐木都是不错的工作。外出劳动可以带馒头吃,这对我吸引力太大了,我痛恨吃窝头,一生的拒绝。中午,我们拿出冻成冰坨的馒头,生一堆火,烤馒头吃。我心急,馒头都烤黑了,就开始啃,馒头里面还是冻硬的。渴了就用镰刀舀雪吃,开始没经验,我们不是把舌头碰在镰刀上,撕下一块肉,就是嘴唇粘掉一层皮。我们住的大坯房,屋顶苫的是我们冬季打的洋草,每年春季屋顶换一次新草,以防漏雨。有一年冬我负责给连队烧锅炉,工作并不累,锅炉房是半露天的,井沿结着厚厚的冰,摇辘轳汲水得特别小心,不要滑到井里。水打上来,提到一个矮木凳上,人站在木凳上把大约十斤重的桶(东北叫水筲)举过肩,将水倒进锅炉上面的进水口。供应全连百十号人的开水热水,要打很多桶水。衣服被溅出来的水湿透,冻成铠甲,直到冻铠甲令我弯不下腰,才跑回宿舍换衣服。要去添水了,穿上化了冻的铠甲衣继续。我烧锅炉还行,烧菜窖练出来的经验。我不觉得烧锅炉艰苦,还觉得有些“行为艺术”。我还在豆腐房磨过豆子,东北的大豆质量好,磨出的豆浆呈米黄色,上面浮一层油皮,浓郁清香。听说日本人收购我们的大豆用筛子过,掉下去的稍小的豆子都不要,我们不懂商务,骂日本人刁蛮。

年少的我们被灌输各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信息不对称,没有独立思考,更没有批判精神。 “本能给时间以生命,理性给岁月以文明”。知青上山下乡,耽误了青春,泯灭了才华。反言之,我们现有的独立思考能力和批判精神,也是对这场运动的反噬,是人性的觉醒。被命运洪流裹挟的微小个体 没有什么高尚和特殊,有的是生存的本能。十年浩劫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教科书式的变相劳改,一代人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复盘这段经历,历史车轮不能倒转!十年浩劫,带给我们国人太多太多的伤害。比起那些被迫害的知识分子、社会贤达、老干部,我们知青受的是轻伤,即便如此,也是一辈子的烙印,在肌肤上也在心里,难以愈合、挥之不去。我不典型,短暂的两年零几天,因为回京超期怕回去挨批,退无可退,我得到了叔叔阿姨们的同情、父母的谅解和妥协,帮我在工厂找了工作,我得到了“压倒性”胜利。妈妈找到她在八路军的老领导,石油系统的孙伯伯,那时,全国都乱了,孩子下乡回京无处落脚,大人们都尽其所能鼎力相助。那些年,每个人的命运都七零八落,说“乱了敌人教育了人民”是伪命题,反思才是我们的民族责任。时过境迁了,但我还是想叫苦不迭,当年不曾喊叫,现在弥补也无妨,“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告诉世人,我们六九届知青并非浪得虚名。我们年轻才疏学浅,是鄙视链的末端,但是不妨碍我们呐喊:历史不能重演,“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那是压迫,是欺骗,是道德绑架!在北大荒两年多的时光,冷暖自知,我被“点亮”有了大彻大悟,也有了“上帝的视角”。体力和精神的消磨殆尽,“可教好子女”入不了团,心灰意懒,哀莫大于心死,使我想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当兵不香吗,“我命由我不由天”,吃苦耐劳倒逼我破釜沉舟离开农村,度我自己。我杀伐决断,表面按部就班在连队干活,期待拨云见日、暗度陈仓。

可惜我不是算命先生,正当我峰回路转时,1971年发生了9·13事件,在我超期归队,眼巴巴将自己的命运押宝在“当兵”上时,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军队1972年不招兵。9·13事件,石破天惊,我一飞冲天的理想,掉头砸向地面。父母还在干校,写信赶我回兵团,只是鞭长莫及。回连队有可能挨批判,劳改,我毫不犹豫在北京顶着压力,坚决不回心转意。北大荒给了我坚强、坚定、坚持,我绝不退让。连长托人带话,不惩罚我,一个曾经的五好战士、四好班长,回了趟北京没当上兵灰头土脸回去,不是落后分子,至少也会“人设崩塌”。“无知者无畏”,我不回去你们能拿我怎么样!我没有远见之明,只有绝地求生。

黑龙江兵团二师16团的团长和参谋长利用给女知青提干、上大学、回乡等予取予求,公器私用,先后奸污了100多女知青,其中有北京的干部孩子。事情终于反映到中央领导,农林部长沙风一行钦命到佳木斯兵团司令部,自上而下到16团部召开紧急会议,兵团对当事人的决定:枪毙!“破坏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摧残兵团公信力,影响极坏,罪不容赦,中央领导指示要“杀一儆百!”行刑当天,16团部摆了一桌酒菜,房间四周站满很多不认识的现役军人,团长、参谋长到达后,立刻明白了。政委平淡地说:吃吧,你我共事一场,吃完,我送你们。团长瞪大眼睛,恶狠狠地问: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吗?团长是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同毛主席握过手、照过相,可惜没有免死牌。政委陪团长喝了两碗酒,已泪流满面,说了声“我还有事”,出了门。围观的战士和群众神色严肃而凝重,看着受人尊重、权倾一时的“封疆大吏”被处决了。19世纪英国阿克顿勋爵写下“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无论你身居庙堂之上,还是曾经冲锋陷阵的大英雄,概莫能外。

我的两个表姐是亲姐妹,一个在陕西下乡背柴,走山路折断了腿骨,治疗不及时,造成终身残疾;还一个在山西,干农活感冒了没好好休息,转重症心肌炎,回北京做了心脏手术,无法治愈的伤害,撑到六十多岁,不幸离世。著名作家史铁生,才华横溢,更是一个极端的例子,是上山下乡断送了他的健康、他的前途,甚至殃及他的家人,过早地与世长辞。上山下乡运动给知青们造成的伤害,不胜枚举。据不完全统计,文革中上山下乡知青人数高达1700万人,很多有知识、有抱负、有理想的年轻人的前途被断送,很多知青,病的病、伤的伤,死的死。能先后回城的算走运,客死他乡的成了孤魂野鬼。据统计,69至71年黑龙江兵团知青非正常死亡达978人(刘小萌)

因工伤事故死亡约人,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时代,他们的“作为”永远冰封在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里,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起。

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坚决不去上山下乡。“街道积极分子”就天天到她家里做工作,坐着不走,然后你成了“钉子户”,让你无处藏身。好像后来她还是找来医院的证明,躲过下乡,分在街道类似糊火柴盒的小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离开兵团,回不到北京,有个工厂待着我也满足。从兵团转到工厂,户口拿不到,妈妈和姐姐两次去北大荒帮我转户口,用了洪荒之力。我十分珍惜这次命运的转折,在洛阳一待8年,后在父亲老朋友葛佩奇伯伯老伴的帮助下,“对调”回京。10年后1978年,当我终于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北京,“梦里不知身是客,回眸方知天已秋”。 “我不度自己成佛,也不度自己成魔”。知青话题对多数的我们是沉重的,重提它,是拒绝历史车轮倒转。尽管我们也有失意,但我们终于已经衣食无忧。记忆一些往事,“后真相时代”也未免有“幸存者偏差”。北大荒的两年,胜过我以后平淡无奇的二十年,她让我成熟、成长、丰富。我从学生走入工作岗位的第一个身份实际上就是农民,所以我自觉不自觉有农民情节,关心永远的“三农问题”,心有戚戚,常怀悲悯之情,希望能为社会最底层的农民朋友发声。

我18岁时,改了名字去到洛阳的石油一公司开始新生活。我回城、想当兵,因9·13事件1972年没招兵;恢复高考,又以4分之差落榜;好不容易退休了,因为是企业,比公务员、“事业编”退休金又少了近一半,他们还有公费医疗。有人戏谑,我们六九届,“连吃屎都没赶上泡热乎的”。我们并不十分气馁,我们有的收获是,学会照护自己,照护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在孤寂中排遣,在紧张中放松。不照抄,学会接受,把它们埋在心里,顺应潮流,学会求生,不专心惋惜无可挽回的过去,“过去是属于死神的,未来属于我们自己”(雪莱)

以后,我再没有遇到像在北大荒那样的艰难困苦,那时,有“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激励和憧憬。北大荒的经历是“有这碗酒垫底,什么酒都能应付了!”(《红灯记》)我当工人在石油一公司河南的信阳农场夏收,队长给我分了一块稻子地,比起在北大荒一望无际的一人割十二拢麦地,那就是“小菜一碟”,不多时我就割完了,这是北大荒对我意志、毅力的锻造,厚积薄发,队长对我这个“资产阶级臭小姐”刮目相看了。背柴草,并不湿,也不很重,我背了一人高的大捆。一个同事对我说,我们远远地看怎么柴草堆自己会动,原来你在柴草底下。一个人高马大的师傅见到我总是一脸的不屑,都不带掩饰的。我心说,我生来瘦弱,又没招惹你。机会来了,一条蛇从他脚下滑过,他吓的一蹦三尺。这回该我“不屑”了,我拎起蛇尾巴摔在地上,鼻孔里发出冷笑。从此,那师傅再没有轻视的眼神。“去问东去松江水,艰难与之谁短长”。作为曾经的知青,不怕吃苦、会干活,这的确让我感到骄傲。在信阳农场,那些没干过农活的女同胞,总挨队长的“敲打”,真的很受罪。我们也是从受罪慢慢到不那么受罪的,由难入简易。

“芳华落尽终归尘,莫道无言至黄昏”我们六九届面临波谲云诡的前途,多半逆来顺受,“生死疲劳”。我们没有资格软弱,只有拼命“不因碌碌无为而悔恨”(奥斯特洛夫斯基)为自己赋能。回乡,望穿秋水,“胜天半子”成了我们知青的终极目标,。经过了风吹雨打,面临过绝望的困境,看惯了潮起潮落,尝到了世间薄凉。人们或亲热或轻蔑地叫我们“小六九”,是的,我们正是1969年最后一批整建制地被下乡到兵团、农场、边疆的中学生。有老三届垫底,我们六九届毕业生差点失去了存在感。老三届风云际会,大多有了深造、升迁、施展才能到机会,一时风光无两,“赢麻了”。实在的情况是,正长身体时我们遇到三年大饥荒;要学知识时又赶上“连锅端”上山下乡。上山下乡运动,理论上又被老三届“包圆儿”了。

北大荒广袤的黑土地,被誉为“北大仓”。我们目睹拖拉机翻耕出的滚滚黑土,也不免喜上眉梢,一幅宏伟的画卷!55年前,生命、价值、尊严,在充斥着革命、整齐划一的集体,个体权利既不神圣也不合理。扼杀个体自由,必须说,连长他们也无恶意。我们连队有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后来团部又给了我们一个大型履带拖拉机,都叫它100号。农忙时我们连队还借来联合收割机。有机械化,又是“广种薄收”收麦子我们完全不必那么辛苦,只需“查漏补遗”。记得我在小学时,夏收季节,学校还组织我们到北京郊区农村拾麦穗,地少人多,麦穗也是好的。在北大荒,没人拾麦穗,也拾不过来。我们一人割12陇一眼望不到头的麦子地,为的是“磨一手老茧,练一颗红心”。体力劳动并不能提高生产率,刻意锻炼我们才是连长们的初衷。黑龙江的夏季气候宜人,我们却在麦子地里挥汗如雨,深色衣服上留下斑斑汗渍,像画地图。吃一嘴麦穗的灰尘,每个人都像有了“四环素牙”。 我们拼命干活,唯恐被“劣币驱逐”。

我们,少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考上大学,顺利走上心怡的工作岗位的。提干、升官、发财的幸运宠儿凤毛麟角。 本该是少年才俊,没有机会读书、留学,我们多数人在比“扫大街”好不了多少的“低端”岗位上卑微地活着,在回乡后轮回,心里藏着寒意逼人的时代。终于,我们少了怨天尤人,多了随波逐流的散淡平和。我们曾被灌输冠冕堂皇的道理,“活学活用”“急用先学”“立竿见影”。“要扎根边疆一辈子,不要一阵子”“磨一手老茧、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我们在艰难困苦时唱:“下定决定,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人说:“无知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而不自知”。我们如果想不通,就自我催眠,等候自我破解。因曾经在文化沙漠被愚弄,我们后来多了批判精神。上山下乡运动被否定了,不能被洗白!我们没有“为万世开太平”(张载)的自觉,我们不就是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吗。 “黄粱一梦终须醒,镜花水月总是空” “苟全性命于乱世”(《出师表》)。我一路走来,没有大起只有大落,不觉已走进古稀,反倒安逸、“巴适”得很,多少有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的气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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