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中学生的时代,台湾正流行一种做卡片的运动。如果我的记忆没错,当时的名称是“中央卡系”,我也受这波宣传的影响,以为“卡系”是一点就通的治学利器。而且一般从事历史研究的人为了辅助记忆力之不足,往往比较系统地做卡片。我就认得一位杰出的经济史家,如果忘了带他的制式卡片,是不进善本书库读书的。因此,我曾好奇地问过余先生是不是做卡片。他说,除了早年为《后汉书》做过一整套卡片外,基本上是只记笔记,不做卡片。而且如果我的观察没错,余先生读书也不太画线,与毛泽东“不动笔墨不看书”至为不同。甚至上讨论课时,也不大记学生报告的重点。好似他的脑袋中有那么几个匣子,有意义的材料会自动存在里面,等他开口评论时,只要依次打开那几个匣子就行了。余先生撰写《朱熹的历史世界》期间,我一度回母校,为了旅途解闷,余先生曾将一两章稿子交我阅读。这时我注意到文稿中夹了几张废纸,上面零星地记着几个词或引文,我猜那便是他撰写时所依靠的线索。至于余先生撰写短文时,似乎是沉心研玩某些书之后,在脑海中形成几条主要线索,然后将书合起来,绕着那三四条线索,一气写成。在写作的过程中,大概只有必要时才会回去翻检原书。其情其景,可能是像晚明清初思想家陈确(乾初),他说自己详思多少年之后,决定判《大学》为伪经,乃下笔“快写一过”;或是像阳明在顿悟良知之后,凭着对经书的记忆,快写而成《五经臆说》。至少这是我读余先生很多精彩的文字留下的感觉。余先生撰写研究论文时,显示一种海明威“冰山一角”式的表达方法,也就是说他并不像清代考据学者动辄摆出“证佐千百条”,他只摆出冰山露出海面的一角,所以需要佐证时,往往是一两条或两三条,其他证据则留在海平面以下。因此,余先生的学术论文读起来一气呵成,没有冗赘之病。而我之所以特别提到这一点,是因为近来由于电子文献数据库的发达,往往一按键就可以得到大量的史料,如果不能割舍,容易出现过度水肿的情形,失去了阅读时的畅快感。余先生阅读的方面非常广,如蜜蜂采花酿蜜,但大多备而不用。等到要写某一篇文章时,各种资源自然群到笔下,这也还是“冰山一角”式的做法。依我学生时代的观察,他对当代正在发展的人文要籍也非常注意。这中间包括像Isaiah Berlin、Charles Taylor、Richard Roty、Jürgen Harbermas、Paul Ricoeur等人的书。那些年代余先生飞行机会比较多,坐飞机正是他读书的时候。我记得Richard Roty的Contingency,Irony,and Solidarity一书就是他在从台北飞到纽约时读完的。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手上还留着一张纸条,是余先生托我到普大火石(Firestone)总馆帮他借《通往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Revisited)。余先生极少托我们这些研究生做事,他是所谓的“单干户”。从做研究到写文章,全部一手包办,纯粹农业时代的手工作风,顶多请系秘书帮忙缮打英文稿,但余先生的英文稿是清澈而谨慎的。最近我有机会读到他的一篇英文稿,特地影印了一份,好警醒自己不要满纸鬼画符。余先生是不碰计算机的。记得他在2006年获得有人文诺贝尔奖之称的“克鲁格奖”时,我正好遇到翁启惠院长,提醒他因为余先生是中研院院士,所以应该送一封贺函。过了几天,再度遇到翁院长,我问他送了吗?他说送了。我问用什么方式,他说电邮。我急呼:“余先生没有计算机,也不收电邮,您的邮件送到哪里去了?”至今,这还是个谜。余先生1955年离开香港到哈佛,他是带了许多当时华人学界的关怀与困惑前往的,故他到哈佛之后便关心希腊时代、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等主题。此外,关心余先生早年写作的人,已经注意到余先生在香港时期的少作,都肯定自由、民主、人权等,而且文章最常出现的词语是“思想”、“文明”。但在香港时,他的研究是以社会史为主,即使在美国担任教职初期,仍是以广义的社会经济史为主,后来才逐渐转向思想史。所以我推测余先生早期有一个思想与学术复调平行的发展,后来逐渐归于思想、文化一路。2007年一篇题为“Clio’s New Cultural Turn and the Rediscovery of Tradition in Asia”(Dao,2007.6:39-51)的文章,我注意到它似乎是余先生的夫子自道。这里有一点值得注意:余先生身处的时代学术环境中“马克思主义历史命定主义”影响甚大,认为文化、意识是由社会经济所决定,历史是由定律所支配。余先生此后的发展似乎对这类带有决定论色彩,或认为历史有通则的思想进行彻底的反思,强调文化及意义的自主性,同时也强调传统。他说在1955年,第一次读柯林伍德(R.G.Collingwood)的《历史的观念》时,深为其中许多讨论历史知识的特质、开人眼目的篇章所吸引,像一个事件的内在与外在部分,像历史知识是一种对过去思想的追体验,当时觉得比起那时最为当令的Carl G.Hempel的历史通则(covering law model)更有说服力。余先生在文化上有许多主张值得深入探讨。在这里,我只想举一个例子。前面提到余先生从年青时代起,对自由、民主的理论便做了很多讨论。如果我的了解不错,在1950年代,国共政权之更迭,使得究竟是走西方自由之路,或是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强调分配上的平等,是相当热门的问题。傅斯年就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如果只有自由而没有平等,那样的国家他不愿意住。如果只有平等而没有自由,那样的国家他也不愿意住。他心中比较认可的,是像罗斯福“新政”时期那样兼顾两者的政治。如果我的了解没错,余先生《自由与平等之间》等论述,便与当时思想界渴望得到解答的想法有关。除了自由与民主的讨论之外,我觉得政治哲学家罗尔斯(John Rawls)1993年出版的《政治自由主义》(Political Liberalism)中提到的“背景文化”是值得注意的。简单地说,在民主与自由的时代仍需要有一个“背景文化”,否则它们是行不通的。我觉得余先生早年在讨论自由、民主的时候,便与这个“背景文化”的观点暗合,所以他在那个时期的许多文章中都提到中国传统文化。当时他曾经给《自由中国》投过一篇文章,认为提倡自由、民主仍不废儒家文化。但是,这篇文章被拒绝了。因为当时台湾知识界的主流派认为,推行自由、民主就要以清除传统文化的阻碍为前提。一直到近年,我觉得余先生更加自觉“背景文化”的重要。他在“余纪忠先生讲座”以及唐奖汉学奖的座谈中,都强调“人文与民主”,也就是认为丰厚的人文素养是民主政治不可或缺的“背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