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进去的第4天,张宝裕来提审我了。说实话,与其每天关在那笼子里,还不如叫出去提审。走出长廊的时候还可以晒上太阳。那简直是一种享受。提审的地方是一间一间约6平方米的小屋子。进门处是一张写字台。写字台对面靠里屋的墙角是一方约30厘米高用水泥砌的墩子。局坐(与其说是坐,还不如说是蹲)在那里,本身心理上就有一种屈辱的感觉。中国博大精深的监狱成就,凝结着多少代人的智慧啊。简短的开场白后,张宝裕居高临下地发问了:
“你《美国之音》听过几次?”
我心里暗暗好笑,忍不住从嘴角表示了出来:
“听过不计其数次了。”
公安有句套话叫做“挤牙膏”。与其让这人挤着,不如直截了当。果然不出所料,该张的套路被我打乱了。原本他以为我会抖抖嗦嗦地报上几次,他可以接着追问每次的内容。然后,在他的穷追之下,我乖乖被他俘虏。张愣一愣,又一个圈套做好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我明白这种人咬到什么算什么。
“从中美建交开始听的。”
我心想,他会不会愚蠢到扣我一顶“收听敌台”的帽子呢。在中国有多少人被这顶帽子毁了一生。今天,共产党的狮子年代结束了,不敢再把“阶级斗争”挂在嘴上。可是狐狸时代的共产党将更为狡诈。也好,你扣吧。你敢说我“收听敌台,你们就是人民公敌:为什么与敌人建立外交关系?不愧是老公安,他也没往我的圈里钻:
“你为什么要听《美国之音》?”
“作为人类的一份子,有了解这个世界上任何信息的权利。”
他慢慢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嚼不烂,悻悻然结束了这个话题。
于是,他转了一个话题:“陈立群到哪里去了?”陈立群是我“79”民主墙时期的好朋友。前些日子她声援学生,被公安追捕,避难去外地了。“你问我?你在外面都不知道,我关在里面怎么知道?你现在就把我放出去,我帮你去找。”
又问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我胸中激荡着的那股气急剧升腾,终于脱口说了出来:
“你干脆判了我十年、二十年吧!”
“哦,为啥?”
“今天,我被你们关在这里迫害,以后平反的依据都没有,干脆判了刑,以后我一定会平反。将来,子孙问我‘那时候你在干什么?’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为苦难的国家在坐牢!’”
“你还想平反?这次反革命暴乱是不可能平反的!”
“你们比毛泽东伟大?他对‘4.5’运动定的天安门反革命暴乱都平了反。你们定的能不平反吗?你是不可能为这种事业奋斗终身的。不要以为你年纪老了。你还有子女。不要弄得他们今后抬不起头来!共产党的政治运动你应该见得多了,你的心里其实也明白!”
我非常自信和坦然,因为我知道我并没有犯罪。我在为中国的光明未来奋斗。真正逆历史发展潮流的是坐在我对面的人。他们剥夺了人民的基本政治权利来维护一个小小的既得利益集团。他们对我的审讯违反现代人类的基本法则。历史将最终作出判决。在那年“6.4”前夕,几百万、几千万人民上街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向往民主的意愿。暴力可以暂时把他们压下去。但是,当局的心里其实也怵得很。我在心里默默地背颂着那首古老的民谣:“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民不必可轻。”这笔帐迟早要算。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回监房的时候,张宝裕去拿了几个大苹果,让我吃。我对他表示感谢,并对他说,我要拿到监房里与大家分吃。他也答应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十分渴望与那些“专政工具”们较量。我寻找各种机会与他们争论。盯着他们的眼睛。看着他们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谎言。我努力找寻他们身上还残存的少得可怜的人性。几十年共产党的愚民宣传,首先受害的是他们。他们自己受害后,又为虎作伥,去残害更无辜的、天性未泯的老百姓。我直到现在,盯着公安听他们讲话的习惯还是改不过来。说心里话,我真的很怜悯他们;有时候看到一些年纪轻的,真不希望他们成为那个垂死的制度的牺牲品。他们根本没有理想。他们所信奉的主义已经没有理论。他们也会在静夜想到自己已经是黑暗政权的帮凶。只不过是今日有酒今日醉罢了。所以在争论中,他们全都不是我的对手。他们心劳日瘁,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我更想到了在这种制度下还有许许多多受害者,想到了这种制度不改变将会继续危害我们的子孙后代。
我问胡荣贵,以前是否有被捕的学生关在这里。他说,“有,天热的时候关得很多”。我问他,那些学生和政治犯是否遭到虐待。他说,“这里有一个姓周的指导员,最恨政治犯。周是苏北人,早年是一个技术高超的扒手,50年代被公安招安反扒,后来提了干。前些日子,他变着法儿折磨政治犯。有2个学生被他铐在空地间的水泥柱子上暴晒,直到昏迷。他遇到政治犯就骂:“共产党有什么不好,你要反对它?”几乎所有的政治犯都被他打过。不过你老朱不会被他打。这里的杭州人都不会被打。他们打的都是外地人。”至此我才明白了没有遭到杀威棍的原因。后来我遇到了这个姓周的。那天,收容所里拍照的公安小李听说我摄影是个行家,利用值班的机会,把我叫去传授些经验。正好在办公室:到这位满嘴暴牙的周指导员。他那对三角眼打量了我一番,问我什么事进来的。我如实相告。他一听,摆起架子说:“应该判你15年!”我心想,幸亏你不是法官。小李悄悄地向我递来眼色,暗示我不要把他当回事。
转自北京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