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幼年
我小时候心态还算不错。除了1957年在朦朦胧胧中,突然被政治给电击了一下。在这以前,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年龄还小。
幼年的时候,产生了一些理想,与获得的资讯有关。那时媒体、宣传画总有工农联盟、工农兵的形象,记得我三四岁时看墙上的宣传画,问大人这是什么?大人就告你这是农民,这是工人,这是解放军。小时候对好和坏的区分,工、农、兵肯定是好的,自己长大了应该当是这三个里面的某一个。还有呢,那时候宣传抗美援朝,觉得志愿军很伟大;宣传打倒美帝什么的,美帝肯定是坏蛋。那个时候,每天都会看见毛主席的像,还有斯大林的像,还有马林科夫。从心目中,苏联老大哥、毛主席都是无比崇高的。这种观念种在了我的脑子中。从幼儿角度能接触到的社会信息,就是这些东西。
再稍大一点呢,我记得看过一本批判胡风的漫画集,那上面把胡风就画得非常丑恶啦。回想起来,我觉得在当时社会环境影响下,过早地让儿童去关注了政治;或者说,是政治过早地介入一个儿童的思维了。至少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有了“蒋匪帮”、“反革命”、“胡风分子”等这样的概念了。所谓划分“好人”“坏人”,已在你脑子里了。
这种情况到1957年有一个很重大突破。那年正是我从幼儿园升入小学的时候,突然知道了“反右”。从那时已形成的观念出发,觉得毛主席要批判我父亲,那父亲就肯定是错的。只是有这种判断,但这种判断也不强烈,那时也不懂什么叫错误。好像错误是“反党”什么的,对这个错误的严重性没有判断。
当时我父亲所在的民建(中国民主建国会)中央派人来动员我母亲表态。表态在那个年代中国人的生活中很重要,你要是表态表不好,以后的日子就会有一大堆不如意。所以呢,那个时候是要表态,不表不行。我对这些呢,一概不懂,我循着这条途径参加过一次批判会,那时也就刚满七岁。我是6月出生的,你想57年的6月那是什么样的场面呀!记得就在北河沿的全国工商联礼堂,我上台做了表态,其实就是几句话,赢得了全场的热烈掌声。话的意思就是:章乃器虽然是我父亲,但我还是要批判他,和他划清界限。小孩不会说长篇的东西,教给我几句就说几句,下来就有人呼应,还有人和你握手。
是我被政治撞了一把,还是自己介入了一回,反正呢是和政治沾了一下边,被政治利用了一把。后来母亲跟我说,别人批是无关痛痒,我们批是有关痛痒,但又不能不去。这算是童年与政治发生关系的亲身经历,其实这是中国人很不幸的地方。一个健康的公民社会,一个和谐社会,公民对政治不应该有这许多不良偏好。可是我们所生活的年代,是一个过分政治化的年代。很多事情是泛政治化,任何事情都和政治挂上钩。而且呢,你不在这个政治框架里去就范,就可能很难生存。那时候已经有户籍制度、单位制度,一个人被组织人事关系编织到社会的网格上,自己没有可寻觅的空间。户籍涉及到口粮、工作单位涉及到工资,这几条线就把你定位定死在那儿了,你这一辈子基本上摆脱不了这个框架。
后来下农村,我发现人民公社制和农奴制相似。编氓,把你们都编在这儿,你的义务是交公粮,没有什么权利,出门得开介绍信。现在回想,这种情况等于让人回到了中世纪。中国封建社会实际上是地主制而不是领主制,但是所谓人民公社制,很有点领主制的味道,包括单位制、户籍制也是这样。过去中国农民是很散漫的,不是特别有组织和人身依附关系的那种。我们这套人事、户籍制度,反而是人身依附的关系。就范才有饭,非如此你不能生存。
我小学上的是府学胡同小学。府学就是指顺天府学,文丞相(文天祥)祠也在旁边。这条胡同就在段祺瑞执政府后面,小学在胡同西口。我们小学还有一个楼,就是当年囚禁文天祥的地方。
我入少先队比别人晚,四年级才入了队,没担任过任何队干部,一道“杠”也没有。那时还不像60年代那样强调阶级教育,小学生的能量也有限,你也弄不出什么事由来,所以也没有过分地以阶级划线。我感觉小学生活还算是相对宽松,没有特别注重家庭出身。只不过没有被人欣赏,没有被人奖励,就这么过来了。那时,我对文学和绘画很有兴趣,曾在北京市少年宫举办的征文比赛中获得优秀奖,并参加过那里举办的绘画班,也曾幻想过成为一名文学家或画家。
误入清华附中
中学我上的是清华附中。当时为什么要考清华附中呢?
小时候一个很随便的启蒙,可能对你的志向有影响。我五、六岁时,家里挂一本日历,是本是科学日历。这日历是一天一篇,上面有很多发明家、科学家简短的生平介绍。有大科学家牛顿、爱因斯坦、伦琴、瓦特等等,很多。这样我的志向,就从三岁时的工农兵向科学家这面转移。但当时并不是对科学有什么兴趣,而是那个日历上的画很漂亮,那些科学家的风度对我很有吸引力。实际上那时也不知道科学是怎么回事,但觉得科学家很有风度,很受人尊重。后来,这本日历我珍藏了很多年。
这件事呢,就影响了我。于是初中时报考了清华附中,觉得清华是出科学家的地方。其是那是清华大学,而我考的是清华附中,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当然也不是一点没有,就这样朦朦胧胧就考到那儿去了。我父母亲都主张我学自然科学,我当时不明白,其实他们是想让我避开文科这个高风险的学科。读了清华附中以后,我发觉不大适应。不是我不爱学习,而是实际上我是偏爱文科的,想当科学家也是一种人文思维,觉得科学家形象好,社会价值重要。科学本身是否枯燥、艰深,我没细想过。但考上了之后,才发现是误入了清华附中。
进了中学我才发现,形势逐渐变得日益严峻,开始有阶级路线,要讲出身了。而且有了这个说法: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我印象比较深的是要填表,同学中开始有人要入团了,政治在强化,个人需要纳入政治框架来生活。我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毫无优势,家庭出身都不知该怎么填?父亲说,我们1949年参加政府工作,身份是革命干部,你哥哥姐姐们填的都是“革命干部”。问题是我爹后来成了“右派”呀!这个问题令我很发愁。那怎么填呢?不好填。那时也不懂得怎样撒谎,我这老实人还做不来,人家你说假冒可怎么办?最后折衷的办法就按我母亲的成分,填一个“职员”。职员比较中性。不和“革命”沾边,也不和“右派”沾边,就这么填了。
可是这个秘密也没保持太久,这怨我自己不慎,把事情给弄砸了。
我一直比较爱画画,班里原来让我当英语课代表,我不想当,表示愿意当美术课代表。这个要求被同意了。我终于有了一个“公共职务”,美术老师吴承露先生也很喜欢我。有一次美术课,老师留的作业是画“我的家”。我回家请我爹当模特,把他画了进去。他坐在书房里,周围有很多书和文物,我也画进去了。我交了这个作业,美术老师是位艺术至上的老式知识分子,没有政治观念,他把我的画当作一个示范给大家看,引起了比较多的议论。
那时候所谓资产阶级思想和生活方式,从舆论导向上都是被批判的东西,资产阶级是一个很糟糕的身份。所以呢,我画的这个画虽然挺好,但引起了不良后果。同学议论说,他这个家庭肯定是资产阶级的。不过当时还没像“文革”那样用“狗崽子”这个词。老师也很快关注到我。
我对于语文课也有兴趣,在家比较爱看书,爱写作文。这时候就发现有很多作文题目,比如《我的爸爸》、《我的家》,这种作文不好写。别的题目,不涉及自己家庭的比较好写。我有好多次拖着不交作文,就是因为不好写。但老师到期末还给了我满分,估计这是个特例,是知道你的作文总体水平还不错,就网开一面了。
语文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后来就是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向我母亲询问过家庭情况。我母亲也不知道设防,就把我父亲是谁告诉了老师。传统观念上认为老师是很可信赖的人,“天地君亲师”么,至亲之人除了父母就是老师了。但从这以后,老师就变得对我不利了。一开始同学觉得我是一个资本家的后代,学英语时学到资本家是“capitalist”, 他们便造一词,“capitalist’s son”(资本家之子),我知道是说我,但是不吭气,我知道我爸的问题可不止于此,尽可能守口如瓶。从开了家长会之后,同学全知道了,我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透露出去。
上中学时,学校一开始不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当时还不太严格,一般填表我就不填了,实在不行,我就填一个父亲的别名糊弄过去了。但家长会后引起了关注。有的同学就开始叫我“小右派”。
这种联想都是很政治性的,许多政治标签,随时会贴到你的身上。而贴的方式呢,又是很封建性的、家族式的思维。士之子恒为士,农夫之子恒为农夫,“右派”之子恒为“右派”,资本家之子恒为资本家。通过这种方式很自然地把你的身份和政治联系到一块。后来我为什么说这个类似印度和日本的种姓制度呢?我也是从这个上感受来的,就是说一旦你被划入这个品种之后,除非再有什么社会变动,否则就可能万劫不复。这种万劫不复呢,与你的个人成长、学识、品行毫无关系,只是因为你的家庭,你的上一代把这东西给你带来了,而且还会把这种身份给延续下去。“地、富、反、坏”,后来加上“右”,前面四类50年代初就有了,“右派”这个品种出现是比较晚的,这黑五类实际上是一种政治标签,可以决定你一生的命运。
14岁初遭批判
我逐渐感觉到,按当时那个阶级路线,我上大学是无望了。清华附中学习风气是很好的,校长办学也很有一套自己的教育思想。教师呢,有很多是清华大学里的“右派”,贬到附中来当中学老师。教员的水平是很高的,有许多人本来是能够走到教授级别上的。还有一类就是教授的夫人,我们这个学校有好几位大教授的夫人,周培源的夫人,钱伟长的夫人等等,我的班主任也是其中之一。这些老师的修养都很好。但我觉得自己还是跟这个学校有点脱节,我比较喜欢文学、美术这类人文的东西。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觉得读书可能是无用了,或者说上学彻底无用了。
我跟一个同学都比较爱好诗词,两个人就有诗词相互唱和……他出生在一个革命干部家庭,父亲可能是个知识分子干部。我们在诗词方面有来有往。现在回想,那些诗词就是些少年人多愁善感、览物思情的东西,对风啊,雨啊、花草啊、人生啊有各种想法吧。可能有点不满现实啦,属于怨而不怒一类。实际上是些水平很差的东西,今天看来也许很可笑,但没有对政治时事的批评。
我不大记日记,而他把这些都记进日记了。他的日记后来被同学偷看了,还交给了班主任。她就开了我俩的批判会。同学之间偷看日记,在今天来看属于侵犯隐私甚至是告密文化,那时候却不懂得什么隐私不隐私。
在批判会之前不久,班主任曾经问我,你看了很多书吧?我说我是看过不少书。她要我开一个单子出来,说是为了教学需要,要了解一下学生的阅读情况。我就很老实开了一个大单子,把看过的书都列入了。当时我的阅读环境,可能要比别的同学好一些,看的东西多一点。我的兴趣比较广,除了看书,还特爱看杂志,包括自然科学杂志和人文杂志。记得小时候经常看的一种叫《知识就是力量》,还有一种综合性杂志叫《展望》(后来改名《国际展望》)。我还喜欢看一种内部出版物——《文史资料选辑》。
杂志让人的视野变得很开阔。《知识就是力量》中小学生还可能看,但像《文史资料选辑》这种出版物,肯定不是给中学生看的。再有就是一些漫画杂志,我也很爱看。我觉得自己受政治毒害就是从画开始。开始看的是批判胡风的漫画集,到大跃进年代就看《漫画》杂志。在我印象中,亩产万斤啦、超英赶美啦这类题材的漫画,至今都历历在目。我后来反省,自己确实是受到政治的不良熏陶,烦恼即菩提,我是过早地被这些东西影响了。
我的读书单子写了好几页纸,有古典文学类的,有外国文学类的。外国的应该主要是法国和俄罗斯的,俄罗斯的多一点,法国的也不少,也就是十八、十九世纪的那些作家。他们虽然还没说是反动的,但当时已公开宣布封资修的东西是不健康的。还有一些杂书。
通过书单子,学校领导就把我这人定位在另类,属于不健康类别。这个单子也被学校作为批判的一个证据。当时批判会还比较文明,没让站起来,没什么人身侮辱,但言语的冲撞还是很厉害的。对此,我不服气。我在批判会上顶撞了班主任,她的丈夫是清华大学的一级教授,与钱伟长、黄万里一块打成的右派。对我的批判确实是她一手操办的,和尚不亲帽儿亲,她完全可以关照我一下,把这事抹平;可她不但没有关照,反而折腾我一场,拿这事表现她的进步,所以我对她有怨气。
我的麻烦是不懂得转向,而且还有点逆向思维。后来回想是不是受父亲的影响?我觉得可能有点。读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中苏论战已经开始了,有时在家同父亲谈论一些时事,发现他对修正主义的评论,有许多跟报纸上写的不一样。他那种逆向思维的模式是对我有影响。比如,他对和平发展这一套比较赞同,认为中苏关系不应是当时那个样子,反对恶化两国关系。记得当时小学同学中也有争论,那时的小学生已经会关注这些事了。争论中我已经表达出一些和中央不一致的意见,那时还不太注意小学生的思想,没什么人告密,也没受什么批判。但平心而论,我对政治没有特别浓厚的兴趣。比如当什么政治人物,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这个人比较懒散,爱画画、刻图章啦,做个诗,写点文章,有点旧式文人的习气,感觉自己跟不上当时那种时代。
这件事发生在初中二年级,我那时14岁。受了这场批判,那位与我诗词唱和的同学转向比较快,家庭出身又好,就没事了。我呢,当然就是入另册,据说我们学校还开了一次内部的展览会,把我们这些“不健康思想”的证据都陈列出来。对,作为一种阶级斗争存在的范例吧。当时,除了教师,还有一部分高年级学生和初中团员学生参观了展览。有些人看了以后对我说,你写的诗词真好。一旦真有人欣赏,弄得我倒不知道是应该惭愧,还是应该高兴了。
厌学和逃避
但是,从这个事件以后,人和人的关系彻底改变了,我一下子就变成熟了,不再像小学时那样天真烂漫。我不再相信“事无不可对人言”,而是“事事不可对人言”,对老师和同学都有戒备了。另外,我也知道学校对我的这种印象没法改变了,索性就自暴自弃不健康下去了。我觉得很难溶入当时那一套思想和教育体系。虽然学校还是很讲求教学质量的,而且有许多启发式教育,同学的学习空气非常好,可是当阶级斗争的教育上来了,我处在这种地位呢,只能采取一种逃避的态度。
然后我就厌学。反正自打那儿以后,老师讲课我画画,啥也不弄了,还留了一级。那时候也想过换一个学校,后来也没有换成。反正那时,我感到在当时的教育体制中,我已经没前途了。我觉得上高中,上大学这些事,对我来讲没有可能了。我变成事事凭兴趣,喜欢什么就干什么,喜欢绘画就画,我喜欢书法就写,喜欢什么书就读,完全是不顾教学大纲和教育体制的框架。我清楚按当时的社会结构,我是一个不为社会所容的人,或者说,我很难被容进去了。尽管我当时还是希望被认同,绝对没有要造反的心态。只不过自己随心所欲,与学校的教育体制格格不入。留级之后,我还是继续自己的生活方式。
班主任虽然不再是我的班主任了,但还教我们语文。她也在设法修复关系,专门在课余安排了一段时间,让我给全班同学讲诗词格律。这是中学期间给我留下的唯一美好记忆,第一次在黑板上写字,上台讲自己喜欢的东西。近年老同学见面,还常常跟我提起这件事。我后来感到,老师可能也不是非要与我作对,如果当时社会上没有那么浓厚的政治空气,我们的师生关系,可能会很单纯也很正常。
后来文革爆发,校长被打倒以后,这位老师偷偷向我透露,整我是校长拍的板。当时还有老师起来揭发校长,说他出身是恶霸地主,父亲是土改时被镇压的,母亲还在。他在某年收到母亲一封信,里面夹着一缕白发。这种揭发就是要证明,他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阶级斗争理论和人伦亲情的冲突是很大的。
在那个时代,如果你出身不好,那是非常危险的。当时社会上流传着周恩来与赫鲁晓夫的对话。赫鲁晓夫炫耀他矿工的出身,周恩来说,是,你出身工人家庭,我出身官僚家庭,可我俩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我们都背叛了自己的阶级。
我觉得,从50年代起提倡思想斗争、揭发检举,中国就开始了一个提倡背叛的年代。到1957年,这种背叛不只发生在社会上同事之间、师友之间、上下级之间;连家庭父子之间、夫妻之间、晚辈和长辈之间,都会有背叛。到文革中更演变成为造反,最后全社会以造反为时尚,其所由来者渐矣,提倡者和被整者形成了一种循环。那个拍板整我的校长,被人整得非常惨。实际上大家都在这种整人的政治文化里苟活。痛,但一点不快乐。
“文革”前我基本上就是这么过来的,蓄积了一些情绪,心里面感到不公正。到“文革”初起时,我又发现,好像不只我这种人有情绪,很多革命家庭的后代,他们也对现实不满,这就要谈到红卫兵运动的兴起。
清华附中红卫兵
对于红卫兵对成立,我的老同学卜伟华写了一篇《清华附中红卫兵成立始末》,有比较详细的记载。当时高中的一部分干部子弟,对学校教育路线也不满,与学校领导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他们在1966年5月间,就开始批判校领导,并举行秘密集会。他们有这么一个群体,但起初还不叫红卫兵,直到5月29日才命名。这些都发生在6月2日《人民日报》发表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之前,但我们初中同学对此并不知情。这些人都是根正苗红的党团员、预备党员,出于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忠诚吧,对被称为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这套教育体系,提出了许多质疑和批判。
北大的火点起来以后,清华大学的领导就采取了应对紧急措施,规定内外有别,大字报要贴到专门的地方,一般是贴在大教室里。当时清华附中也采取这个办法,我们几个初中同学,认为学校的举措不对,就贴了一张大字报,对这个措施提出质疑,当时红卫兵还没有浮出水面。我们的大字报对教育体制没有什么深刻的批判,只就是就事论事。学校当局发动了全校舆论来围剿,连续三天全校共讨之。我们这几个初中学生成了众矢之的,可是不肯服输,那三天我们几乎没有睡觉,我赶写了不少反驳的大字报贴出。我一直爱写毛笔字,这回派上了用场,于是有人说,这小子毛笔字练出来了。我自己也发现,勤写大字报,书法确实有所提高。由于毛泽东批准发表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形势发展很快,高年级同学在另一条战线上出击,贴出署名“红卫兵”的大字报批判校领导。
红卫兵出现后,出现了与校领导正式对抗的局面。团中央派了刘晋、章建华为正副组长的工作组进驻我校,宣布校长万邦儒“停职反省”。当时,学校党支部书记是另外一位女老师。校长被打倒后,党支部门口被人贴了对联:“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横批是“一群混蛋”。几位女领导在里面痛心疾首哭成一团,说自己站错队啦,犯了错误。同学们围在门外不依不饶地叫骂,继续打落水狗。
这是一个突变,在工作组进驻之前,我们这些初中同学和红卫兵处于孤立地位;工作组进来后我一下子感到轻松了。
我们本来没有什么想法,但红卫兵在工作组进来后就开始建立政权——“文化革命委员会”。记得还搞了一次选举,各年级要选“文化革命委员会”的成员。这时候我才发现,“出身”决定成败。在校内风波初起的时候,红卫兵和我们关系很好,相互有些声援。可是江山已改,大局已定的当口,首先就要排除掉我。我也很清楚自己“底儿潮”。
刚贴大字报时,我曾向父亲说起学校的情况,他告诫我,形势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要卷到这种事情里面去。他的政治经验果然不错,由于我“出身”不好,“红卫兵”翻身后首先就与我“划清界限”。他们的“造反”有其政治背景,的确是革干子弟当权。而这几个初中同学贴了第一张大字报,似乎是抢了不该抢的风头。由于我们在初中同学中很有影响,于是红卫兵耍起政治手腕分而治之,收编了其他人,对我则实行“边缘化”——不准革命。
事后才得知,他们还挺重视这事,做了很多工作,使我不能当选。我本来就是路见不平出手,完事了也乐得逍遥,根本没在意这事。我因此也就解脱了,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此后,我常跑圆明园遗址和颐和园,去画风景写生。记得我还画了张漫画,画的是本校教学大楼,把所有被认为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爪牙的教师都画进去了。那时很时兴这东西,我觉得很好玩就画了。我把那个美术老师也画进去了,他看了以后点点头说,画得还挺像。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对不起这些老师。这件事之后呢,我逐渐变成逍遥派了。
那时候我发现周围有很多变化,特别是人的变化。说话、处事、生活方式,都向着革命化、粗俗化发展,同学之间开始互相整,不能容忍任何美好的东西。我不妨再追溯两件事:有一个同年级同学,其父是位有名的学者,他在日记中记录了与一位高年级漂亮女生的情愫。这件事被偷窥并传遍全校,在当时成为本校的一个大新闻。到了“红八月”的时候,这位女生在学校被斗、被打,剃成“阴阳头”,扣上“流氓坏分子”的帽子。还有一位女生当时是三好学生,人长得漂亮,经常表演节目,总之是肯定能引起嫉妒的,后来被同学整得去卧轨自杀。人没死,手指有几根残了。
老师有两位自杀的,王友琴有记载。有位老师被指为“流氓”,这件事也没有任何证据,被打得很惨,跳烟囱自杀了。还有一位是体育老师,他儿子与我同班,当年清华附中能有那么好的成绩,全靠这位老师,他是68年清队时跳楼自杀的。这两位死得太冤。
“低种姓”生活见闻
红卫兵执掌学校大权后,同学们的身心内外,开始发生“革命性”变化——以粗野为时尚。
首先流行“国骂”,据说有的女同学为表现“革命”,曾聚集在一起大练“三字经”,直练到随时脱口而出的水平。还有一种风俗是赤脚,因为“泥腿子”代表“革命”。曾见本校某些“校花”,裸着白嫩的小脚丫,在煤渣铺成的道路上艰难行走,真是那个年代的独特风景。
军服也成为时髦服装,并配上军用宽皮带,以示威武雄壮。据说新“国防绿”还不够资格,褪色的黄军装(俗称“屎黄”)才能显示出家里是“老革命”。后来“屎黄”又被认为家庭地位不够,改为流行“将校呢”,那是高干子女们的专利。
毛泽东在青年时代,曾主张“文明其头脑,野蛮其体魄”。到了“文化大革命”这个“以头立地”的时代,一切都要颠倒过来,开始用肢体代替头脑。赤脚勉强可与“野蛮其体魄”沾边,孰料连头脑也被野蛮化,非但“国骂”盛行,不久皮带也成“国打”工具,全身心地投入毁灭文明的“革命”。
红卫兵很快赶走了工作组,还先后召开过两次大会,一次是工作组负责人刘晋回校作检查,另一次是在清华大学礼堂斗争团中央书记胡克实。记得主持大会的红卫兵头头质问胡:“你是什么出身?”,他吞吞吐吐地说:“是资本家。”,言语间似乎又矮了一截。红卫兵头头责令他跪下,胡迟疑了一下,全场狂呼口号,于是他只好从命,跪在地上接受批判。
回家后对父亲谈起此事,父亲说胡克实的父亲是他的老朋友,一家保险公司的掌门人,思想开明进步。三十年代父亲在上海从事救国运动,胡先生也参加了。父亲受到国民党当局的威胁时,胡先生悄悄为他雇了一名保镖,但不让他本人知道。父亲强调:中国的资本家,绝大多数是是爱国的,不是坏人。
不久开始放暑假,那时已开始流行一副对联:“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基本如此”。我当然不赞成此对联,但已没有兴趣去辩论,因为人家既然“不准革命”,也犯不上跟着乱掺和。暑期中有“返校日”,召集大家到清华大学操场去开大会,聆听“革命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的“革命”鼓动,会场高唱“造反歌”曰:
“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的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你就滚他妈的蛋!”唱到最后全场齐呼:“滚他妈的蛋!”
世上有几人乐于唾面自干,承认自己是“混蛋”?像我这种“出身”不好的同学,歌当然唱不下去,但又不能公然退场,好容易熬到终场,便抽身“滚蛋”。由于“对联”遭到普遍的反对,不久出现了一种“出身不红”但“靠拢革命”的学生组织,称为“红外围”,我对此毫无兴趣。
1966年8月18日, 当女红卫兵宋彬彬幸福地为领袖戴上革命的红袖章时,老人家亲切地问她叫什么名字。当他得知是“彬彬有礼”的“彬”时,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要武嘛。”于是宋彬彬从此改名“宋要武”,引为无上光荣。
就是这金口玉言的“要武”二字,不知令全国多少人在日后的抄家和武斗中丧命。
那天我自然是没有跟着去山呼“万岁”的资格。据父亲分析,毛主席肯定要有出人意料的大动作。但这“动作”之快,是他没有料想到的。
老人家亲自写信给清华附中红卫兵:“你们在六月二十四日和七月四日的两张大字报,说明对剥削压迫工人、农民、革命知识分子和革命党派的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他们的走狗,表示愤怒和申讨,说明对反动派造反有理,我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于是本校红卫兵获得无上荣光,成为全城红卫兵的“老大”,清华附中作为红卫兵运动的发祥地,改名“红卫兵战校”。
其后数日,全城处于“破四旧”的狂热之中。记得我的一位同学史青(清华大学图书馆馆长史国衡之子),曾邀我到其家帮助藏匿处理“四旧”。8月23日清华园内抄家和暴力事件已不时发生,本班红卫兵到老师家中“破四旧”,回来还得意洋洋地说:有只很大的古董花瓶被他们打碎,王老师十分心疼云云。我见形势紧张,晚上偷偷跑到大学校园一个僻静的电话亭,与父亲通电话,得知家里也有红卫兵来贴大字报,但他说自己能够应付,并嘱咐我暂时不要回家。
8月24日晚上,清华大学校园里一片疯狂。前清大学士那桐题额的标志性建筑“清华园”门坊已被推倒,校领导刘冰、艾知生、何东昌及“大右派”钱伟长、黄万里等“牛鬼蛇神”,被用皮带抽打着,在现场汗流满面地搬运砖石……本校一对姐妹花的母亲,是一位蒙古王爷之后,人称“善格尔公主”,在清华园一带拥有不少房产,也被披头散发地拖来批斗。有位中学女红卫兵,一路用皮带抽打一名“反动大学生”(据说其父是上海的基督教牧师),当有人提出 “不要打人”时,她理直气壮地回答:“是毛主席叫我打的!”这时我才明白,“要武”的暗示竟有如此大的威力。
当晚回到宿舍,里面空无一人,新置的蚊帐已被撕碎,床上铺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大字报,将贱名打上红叉,责令:“反动分子狗崽子,滚蛋!快滚蛋!”
既然不受欢迎,于是收拾行李,遵命“滚蛋”。不料本校四门紧闭,未经“革委会”许可禁止出入,已成“关门打狗”之势。若不设法逃走,则皮肉之苦难于幸免。
我在运动初起受围攻时,曾勘测全校地形以防不测,发现校园围栏有一处不密,栏下有空间与校外小河相通。情急之下,于夜幕中钻出围栏,连淌两条小河,走上校园西侧的马路,刚好有一趟末班车经过,迅速登车远去。此时天降小雨,坐在车上,仔细品味着“惶惶然若丧家之犬”的滋味,不知进城之后,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
我不敢去灯草胡同章宅,便去了汪芝麻胡同母亲的住处,刚下公共汽车,便见一群红卫兵蜂拥而上,查问乘客“是什么出身”。走在黑夜的凄风苦雨之中,暗自庆幸“又逃过一劫”。回到家中,母亲告知本胡同的邻居张洁凤、傅毅茹、周康玉等几位小有资财的寡妇,均已在抄家时被打死……
我将从宿舍带回的大字报和破蚊帐给母亲看,她很是不解,以为同学间何至于有如此仇恨,要我明天回学校,好好向大家解释一下。看来她对于严酷的“革命形势”还很木然。
当晚心中记挂着父亲的安危,一夜没有睡好。次日一早,决定按照母亲的意思,回学校看看。同时叮嘱母亲,探听一下父亲的情况。
回到校园碰见的第一个人,是本班的辅导员,一位高年级的工农子弟。此人一向很革命,将我视为另类。一照面就板起脸宣布:“从现在起,不许你随便走动!”快走到宿舍楼时,遇见一位本班同学,是革干子弟,曾与我一道给校领导贴过大字报,算是有过“战斗友情”的。他摇晃着一条皮带,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拿上这个,回去教训教训你爸。”
我没有回宿舍,径直穿过操场,向教学楼走去。走到楼前时,见两位女红卫兵正在用皮带狠狠抽打门房周大爷。据说他曾是圆明园一带的地主,因家道败落,解放前就把地卖光了,后来便在学校当门房糊口。周大爷平日与世无争,好写几笔“精气神”之类的毛笔字,每逢冬至起九,便画上一幅“九九消寒图”挂在门房里,每日涂黑一个梅花瓣度日。他最大的乐趣无非是炖上一锅红烧肉,喝两口小酒。
此时本班同学已经在楼上望见我,招呼着要我上楼,但声调中暗藏玄机。我见周大爷被打的惨状,知道上去不会有好果子吃,便没有进教学楼。
昨晚尚可钻栏而逸,此刻却是大白天,故技不可重施。于是鼓起勇气,大摇大摆地走向校园西侧的旁门。此处有一位高年级的红卫兵站岗,我在本校已是有名人物,他焉有不识之理。不过我当时的走路的气势,似乎将他震慑住了,他迟疑了一下,将头偏过,任凭我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
闯关成功,心情不亚于伍子胥过文昭关。回家见到母亲,她已去过灯草胡同,父亲那里宅门洞开,外面邻居正在议论,说是“带走了,带走了”。由是判断,他已遭厄运,生死未卜。
惨剧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每天发生,狂热的周围,是中国“明哲保身”的旁观者们特有的冷漠。疯狂持续了数日之后,清华附中红卫兵发表《对目前形势的十点估计》,表明要遵从伟大领袖的号召,不再采用武斗办法对付阶级敌人。由于本校红卫兵的声望和影响力,革命的高烧开始减退,于是我又回了一趟学校。
在校园里,见到一位被指为“作风不正”的高年级女生,被剃成了“阴阳头”。走进教室,只见两位“出身不好”的女同学王淑瑛、孙淑绮也被“剃度”,坐在角落的“另席”上,其他同学讪笑着跟我打招呼。我问那位要我用皮带抽父亲的男同学,如当时我留在学校,是否也会遭到同等待遇?他笑着回答:“不会的,我们只想好好和你谈谈。”我冷笑一声道:“只怕未必。”。
此后得知,本校万邦儒、韩家鳌两位校长,在8月24日晚遭到毒打。8月26日晚,物理教师刘澍华在斗争会上被毒打后,从锅炉房的高烟囱向内跳下,他的两条腿骨插入体腔,尸体缩短了许多。同时高年级的“反动学生”如郑光召(郑义)、郑国行、徐经熊等,皆在被打之列。郑光召身强力壮,是本校高年级学习、体育“尖子学生”,只因贴大字报保过校领导,被剥去上衣,光着膀子用皮带狠抽。他不服罪名,将一枚毛主席像章穿过皮肉,别在胸前,结果被打得肾脏出血。据老同学史铁生回忆,上述两位本班的女同学,也在被打之列。
十五六岁的中学少年,正处于躁动的青春期,充满反叛的激情,追求破坏的快感。这场“史无前例”的所谓“革命”,正好为人性之恶提供了表演和宣泄的大舞台。侮辱人、打人和打死人,在当时充满着随意性和随机性。以我的“出身”和个性,言语之间发生冲撞,后果是无法逆料的。
“文革”后校友们聚会,同学们多为以往的伤害相互致歉(包括那位叫我用皮带抽父亲的同学),了却恩怨,重续友情。但孙淑绮同学从不露面,可见当年感情伤害之深。
数年前某位成为名作家的红卫兵领袖,声称清华附中无人被打,闻之令人绝倒!莘莘学子无端地相互残虐,责任或可归咎于时代,但当事人若毫无反省之意,甚至抹杀历史,不知与否认“南京大屠杀”的日本极右翼有何区别?据说作家属于有“知识分子良心”的品类,但我怀疑其中有赝品。
从学校二次脱身后的几天里,我每日在街上毫无目的地乱走,大街上不时有满载抄家物资的卡车呼啸驶过。曾几次冲动想去找父亲,但一见到周围随处可见的暴力,便只有止步。直到半个月之后,才打听到父亲的下落,他被红卫兵押去参加吉祥戏院的“打人集会”,是从那里出来的唯一生还者(关于父亲在这场劫难中的经历,我已另文记述)。
我见到不少老年“黑五类”, 被剃了“阴阳头”,由红卫兵押送着“遣返”回乡。全国被从城市赶回原籍的有397400人(《参考资料之四——把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1966年10月),其中北京市85198人(参见丁晓禾编著:《老三届朝歌·狂飙——红卫兵童话》,中共党史出版社1998年版,第六章)。后来“红色高棉”在柬埔寨采取的灭绝城市人口方式,即效法于此,不过手段更加残酷。我在西单的大街上,见到两名女红卫兵,用绳索套在一名五十多岁的妇女颈上,用皮带抽打着,像狗一样牵着走,那妇女身着的白短衫上,好几处用墨笔写着“反革命”……
我不知这名妇女能否话下来?但有人亲见,另一名被诬以“反革命”罪名的年轻女子,抱缚在柱子上用铜头皮带抽打脊背,此女一声不吭,拒绝诬服,直到贴身衬衫抽烂;于是有人提议抽“前面”,遂被翻身反绑柱前,狠抽胸乳,没打几下,女子惨叫一声,立时断气。我认识的一位老人家的女儿,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本人又长得漂亮,同班的女红卫兵便专门用皮带抽她的脸……这些都属于性变态的虐行。
记得一本精神病学书上讲,特定环境下的人群,会在某种诱因下,引发集体精神失常现象,称之为“精神病流行”。当年闭关锁国的中国大陆,就类似这种发病环境,各种矛盾找不到宣泄的孔道,一旦被人诱导,便集体发狂,使全国成为恐怖的大疯人院。
前些年一位中共领袖的儿子访问德国后对我说:“与经历过纳粹时代的老一辈谈起中国‘文革’,他们特别能理解。”红卫兵成为“文革” 的第一批社会打手,就类似纳粹德国的“冲锋队”。小将们是“无知者无畏”,但充其量只是帮凶角色。北京和全国各地发生的普遍暴力,不是什么自发的“群众革命行动”,各街道派出所都向红卫兵提供了本辖区的抄家对象名单。据官方统计,从8月下旬到9月5日止,北京市共打死1772人(《北京日报》,1980年12月20日)。但社会暴力造成的大量自杀者,显然未被统计在内;被“遣返”回乡的“黑五类”,有多少人死于冻馁,则更无从查考。
母亲所住胡同里,那位和善慈祥的傅毅茹老太太,家住独门四合院,热心邻里公益,曾被推选为街道主任。她年轻时应当是个美人,平日白发修齐,衣着整洁,保持着老年妇女的风度。老太太已故夫君是位旧时的小官僚,于是列入抄家名单,从褥垫下搜出短刀一把(我怀疑是有人栽赃),顿时罪在不赦,惨死于红卫兵的皮带之下。另一位周康玉女士也是独居小院,据说是天津名门周家的后裔,平日十分低调,但既属于“大资本家”眷属,自然在劫难逃,打成半死以后,挣扎着上了吊。
母亲属于海外归来人员,又曾留学东洋,加上与父亲的关系,何以当时能幸免于难呢?一是她的邻里关系不错,二是管片民警对红卫兵说,此人自解放以来,从无海外联系,这性命交关的一言,对母亲的命运重于九鼎。不过到了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期,她还是没逃过被单位关押审查的命运。
死者已矣,苟活者活罪难逃。大街小巷中,一下子平添了许多挂着黑牌扫街扫厕所的“牛鬼蛇神”,其中许多是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我所见到的最高龄者,是一位已超过九十岁的老先生。印度和日本从事贱役的贱民们,在我们这个文明古国中,又增加了不少同类,街道卫生大为改善。
这条胡同是东城区财政局所在,该局临时成为抄家物资仓库之一。我曾见一对老态龙钟的夫妇,大约属于“小业主”阶层,推拉着老北京拣破烂用的四轮“地坦克”,上载一堆破旧的生活用品,步履蹒跚地到财政局请求上缴,说是奉红卫兵命令送来的,但该局不收。问“哪儿能收?”,答“自己问去。”于是又艰难地挪走。由是得知,某些抄家对象还要服“送货上门”的劳役。
抄家过后,北京的大小拍卖行里,堆满各种抄来的高档硬木家具(文物除外),以极低廉的价格出售,据说有识货者乘机购入,发了一笔小财。至于拣垃圾获得珠宝、黄金、银圆者,更大有人在。
某日母亲得到街道通知,每户发给小票一张,持票可购抄家物品一件。这属于“革命群众”待遇,她不敢不去。稍后带回一件三层的精巧食盒,说是周康玉家的,作价五毛。这件物品一直使人有杀人同谋的负罪感,只好当作那个荒唐年代的一件“文物”,保存至今。
这场社会财富再分配,居民廉价分得的,只是几滴余沥,聊为封口之资罢了,真正的大头在国库那边。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共没收黄金118.8万两,白银30.6万两,银元978.9万块,外币729.7万元,现金、存款、公债券428.8亿元,金银饰物171.9万件,古物1000万件。北京市没收黄金10313两,白银345212两,现金55459919元,文物玉器613618件,住房52万间(《参考资料之四——把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1966年10月)。另据透露,北京市被抄家有11.4万多户,由有关部门收购、收存的文物、字画、硬木家具等实物330.1万件,各区、县收存财物变价达1867万元,没收图书235万册。仅西城区福绥境一个街道,就有1061家被抄,图书字画焚烧了八天八夜(参见丁晓禾编著:《老三届朝歌·狂飙——红卫兵童话》,中共党史出版社1998年版,第六章)。
这些公民的合法财产,“文革”结束后虽有政策予以发还,但十补九不足。房屋被占的很难清退,即便清退了,也没人敢向国家追讨这十年的房租;廉价处理的财物,不会按原值补偿;黄金折价发还,原物仍躺在国家金库;本主已死无人认领的,自然成为死帐;而由于账目混乱、经手人中饱或被人冒领的,则更是有去无回。
母亲的两位老同学黄瑞华和周国德,一住京师,一居沪上,都是被抄户。两人多次到“抄家物资清理办公室”查询,永远被告知“还没查到”,穷愁潦倒中苦等到去世,也没领回一钱一物。
1966年8月后,革命师生搞“大串联”,我因为“出身”不好,一直拖到1966年11月,才到学校“革委会”开出一份介绍信,揣上父亲给的二十元钱,挤上比沙丁鱼罐头还要憋闷的火车南下。先后去了苏州、上海、杭州、南昌,一路发现父母让我去探望的老朋友,全都遭到不幸。
那些年流行一句话:“出身不能选择,但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我属于“可教育好的子女”,却不肯领这份情。周恩来等革命前辈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受的是资产阶级民主教育,背叛出身走上革命道路,可见那种教育的后果还是不错的。但此时什么才算做“教育”,谁又有资格“教育”别人,就很难界定了。
本校军代表曾找我谈话:“听说你也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受害者?”我回答:“不是。”我从内心认为,从广义的角度,大家全是受害者,包括这个做我“思想政治工作”的军代表在内。所谓“反动路线”,根本与“资产阶级”无关,倒是体制中有许多封建主义。
自从读了遇罗克的《出身论》,我就开始向人本主义回归,否定给活人贴标签的哲学。我时常和一些朋友同学讨论历史、哲学和文学艺术,并换阅被禁的书籍,也“恶毒攻击”了“无产阶级司令部”。
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我被揭发出有反动言论,于1968年12月被关进了“群众专政”的“牛棚”。“牛棚”坐落在本校西侧,系由自行车存车棚改造而成,顶部覆盖一层瓦楞铁皮。所谓“改造”,只是用红砖砌上墙壁,再分隔成单间加上铁门而已,脚下仍是泥土地面。棚内有两张木板床铺和一个课桌,没有窗户也没有电灯炉火,黑暗阴冷无比。看守的“革命群众”开门的时候,借着室外的光线,可以发现铁皮棚顶挂着白霜和冰凌。
我从被关的当晚开始受审,被要求交代“恶攻”罪行。连续审了三夜,也被毒打了三个整夜,打手大多是本校高年级“出身好”的“革命学生”。三四个人围着我,像围着一只拳击沙袋,前后左右同时拳打脚踢,口鼻很快流血,头发被揪得一把一把往下掉。过去看漫画有被打得两眼直冒“金星”的画面,小说中也有这类描写,总觉得不可理解,这次却亲身体验到了:拳头耳光交加之时,确有金光从视野闪过。由是可知,耳光的“光”字盖源于此。
清晨回到“牛棚”时,腰已被踢得直不起来了,头皮上满是揪出的血泡。我曾两次从“红色恐怖”中侥幸脱身,但这次不行,白天铁门锁闭,夜晚小院内探照灯晃如白昼。时值隆冬,室内温度几乎与室外无异,几天下来,两脚冻得肿起,连鞋都穿不上了,遑论逃跑。
管理“牛棚”的是“工宣队”,连打三天收效不大。“军宣队”的军代表来教训我,他定了调子说:“你老子反动你也反动,是‘现行反革命’。革命群众‘动’了你几下,是出于革命义愤,不好好交代问题别想出去。”我知道这次在劫难逃,无理可讲。把心一横,要来纸笔,自己怎么想的就怎么写,把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都写了出来,索性当他一回“反革命”。
过去校领导整我,我也给校领导贴过大字报,如今轮回到同一地狱。校长万邦儒和被迫揭发我的同学都关在这里,同我关在一个“棚间”的难友是副校长韩家鳌。韩校长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真草隶篆都写得很漂亮,曾在本校展出过,“文革”爆发后被扔在一间教室的角落,被我悄悄捡走作为收藏。他以前颇有知识分子风度,此刻却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耳廓长着半圈冻疮,每天外出与万校长等“专政对象”一起“劳动改造”。韩家鳌对我很照顾,我被打得一连几天起不了床,他天天给我打饭、打热水。我为自己过去的冒犯向他道歉,韩校长则透露了以往校领导整人的内情,并表示自己也认为这种做法是不对的。
“牛棚”的饮食以窝头为主,平时只许吃最便宜的素菜。我们有时只好搞“精神会餐”,各自详尽描述自己吃过的好东西。1969年1月1日,毛泽东发表“对反革命分子和犯错误的人,必须注意政策,打击面要小,教育面要宽”的“最新最高指示”后,“牛棚”中人的待遇有所改善,开始实行“人道主义”,室内安了一个煤炉。我俩最惬意的享受,就是烤窝头抹臭豆腐,室内空气就顾不了许多了。这也有一个好处,就是看守的人不爱开门进来了。不久又进一步“人道”,迁入有暖气的宿舍楼,只好与这种享受彻底告别。
我的冻脚随着恢复供暖迅速恢复,不久被责令与韩家鳌一起参加“劳动改造”,去扫厕所并为锅炉房运炭渣。我生平第一次有机会“合法”进入女厕所,就在此时。烧锅炉的师傅对我们很和气也很照顾,最重的活他总是亲自干,我俩只要搭把手就行。看来身为“领导阶级”的工人阶级,未必革命得“铁板一块”。
“专政对象”中还有几位有“历史问题”的老师,我们每天在押送之下,列队到食堂打饭,“工宣队”的一位年轻女工,比我大不了几岁,见面总是盯着我笑。“书生落难”有人青眼相向,我多少有几分得意。我们打饭总是被安排在最后,好菜基本上卖完了,有时能买到一份有肉末的菜。春节食堂供应饺子,韩校长和我想买,押送的人没有异议,不料有位中年“工宣队”师傅一声断喝:“旧社会劳动人民过年都吃不上饺子,你们这些‘牛鬼蛇神’还想吃,没门儿!”于是只好各买一份白菜捧回,心中琢磨着若是那位女工在场,这顿饺子还是能吃上的。
搬入宿舍楼后,实行早晚“请罪”制度。“牛鬼蛇神”们横列一排,在伟大领袖像前低头肃立几分钟,类似追悼会的默哀。早“请罪”完开始劳动,晚“请罪”毕开会“斗私批修”,说的都是言不由衷的套话。
终于有一天开大会宣布“落实政策”,韩校长和两位同学被宣布“解放”,对我的处理是“‘反革命’帽子拿在群众手中以观后效”。会后准备回家,那位揭发我的同学悄悄向我解释说:“我揭发你,是为了你好。”我没有回答,心里想的却是犹大之吻。
从1966年到1969年的四年中,中国政坛的巨变影响着每一个家庭。伟大领袖不时发表“最新最高指示”,每次都有彻夜敲锣打鼓的游行来庆祝,预示着又有一批新的遭殃者产生,人们开始厌倦这种“不断革命”的生活。
那些曾经风头十足的红卫兵领袖,他们引以为荣的父母也成了运动的对象,有的被打倒,有的自杀,有的“靠边站”。“血统”的优势一旦被剥夺,人也变得气势全无。红卫兵的利用价值使尽之后,便被牵出来做替罪羊,以平息民愤。政治轮回如此迅速,使“老红卫兵”(简称“老兵”)充满了怨愤,于是组成“联动”炮打“中央文革”。
某日无意中踏进一间空教室,只见墙头笔墨淋漓地题着一首“反诗”,分明是要“上山打游击”的口吻:
熊熊鬼火照天烧,倒走横行尽魔妖。
乱世方显男儿志,抛却书箱进山坳。
他们的反抗很快遭到镇压,我曾亲见清华大学“井冈山”攻打本校宿舍楼,抓走红卫兵领袖卜大华的场面。
我发现周围的人态度开始发生变化:我几乎不再被视为“另类”,因为被打倒的人太多了,父亲不过是被早打倒了十年而已。台上干部的子女,继续耀武扬威;而倒台干部的子女,仍保留着攀比父母级别的习惯思维定式。因父亲过去曾是四级“高干”,于是我也曾莫名其妙地被某些“老兵”引为同类,但丝毫不感到有与荣焉,反而觉得哭笑不得。
有些“老兵”也主动与我攀谈,发泄对这场运动的不满,怀念起当初一起给校领导贴大字报的日子,甚至称赞我对本校 “揭盖子” 所拔的头筹。但我对此已无兴趣,内心不断反省自己以往的荒唐,而且从根本上否定这场运动。
记得某日与一位“老兵”,在清华园的“水木清华”后面小山上闲聊,碰巧有一位戴着大口罩的女大学生低头走过。“老兵” 悄悄问我:“你知道她是谁?”我答不知,于是他告诉我:“她就是刘涛。”刘涛乃刘少奇之女,运动初起时与贺龙之子贺鹏飞同为清华大学革委会负责人。她不幸上了江青的当,起来揭发继母王光美。及至父亲被打倒,她的利用价值也耗尽。此时形单影只,人人视同陌路。
事隔多年后。我相信刘涛无非是年轻无知,被政敌所利用而已。她没有不可饶恕的罪,错在伤害的是继母。
我想起了胡风,他是人大代表,享有非经人大常委会批准不受逮捕的法定特权。胡风与夫人梅志于1955年5月17凌晨被捕,18日人大常委会才开会批准逮捕胡风,没有委员对违宪捕人提出质疑。当时的委员长刘少奇也不会想到:十二年后他身为国家主席,竟然也无法用宪法保护自己。
感言
人啊,你的幸与不幸,就看你赶上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有一篇文章题为《我最愿意生活的十个时代》,中国有十一世纪的北宋、杜牧时代的扬州、名士时代的东晋;外国有本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苏格拉底时代的雅典、达.芬奇时代的意大利、本世纪二十年代的巴黎……我想这很有道理,一个人你顶多活一百年吧,一般人平均八十年就不错了,这一生把你搁在哪一段、哪个历史坐标上非常重要。要是出生在一个黑暗时期,在这个时期结束时你就死了,那你算是倒霉透了。就个人而言,我觉得自己赶上了苦难最多的一段。我们就是赶上了,感受多一点。这就是谁赶上谁倒霉。没办法,谁让咱们赶上了。
有时候我也想,能亲身感受这么多,也是“幸甚至哉”!我算是研究点历史的,要不是亲身经历这个年代,在感知、认知上还没有这么大幸运。你要没经历,将来写这一段历史,你就缺点什么。比如“文革” 研究,现在的研究生、硕士、博士也有研究这段的,他出生的时候“文革”已经结束或接近结束了,他的感受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这种体验呢,也算是一种财富。当然了,你要说不幸,肯定是不幸。不幸也是一种财富。正好让你赶上了。有时候想想,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也没什么可羡慕的。正好从那里过了一趟。现在我对往事,要么干脆不想。但真要想哪一段了,就会深入地去想。
摘自米鹤都主编:《红卫兵时代风云人物》之二,赵诚、丁东采编,中国书局,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