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一场灾难,曾陷我于精神瘫痪之境,却也引我到过奇异领域,不论悬崖、临界点、月光升起的海上,还是冰界、小路、死亡幽谷,终于你会遇到——称作什么?权且叫它灵异界吧。今天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增强而非减弱,基本教义派自是掠土占地,各种灵异人士忙得很,印度本是一个灵异大国,你看连总理也忙乎瑜伽,中土则世俗政权过大过强,压抑灵界甚重,前阵子有个花和尚被抓,则是灵异界也搞歪门邪道,此界也是今不如昔,昔者,即便是在海外,灵异界也颇有道行……】
你怎么能遇到这种「接通了所谓超越性力量的人」——西方称为“灵媒”﹐中国人大概就称为“特异功能者”呢﹖从神秘主义的角度来说,这依然是你无法控制的一个异数。
九三年九月一个阴沉的早晨,傅莉还被绑在轮椅上只会右腿踢人,我就撂下她从水牛城往芝加哥赶去,心里一团乱麻﹐根本理不清为什么傅莉和我突遭劫难后﹐便立刻就有「一个异数」出现﹖
当我从三天昏迷﹑接着又三天的胡言乱语中醒过来,就有人告诉我﹕严新大师救了你。
严新﹖怎么会是他﹖
十年前我曾遇到过这位特异功能者。
一、白髯老者
我至今无法解释一个极清晰的残梦﹕那七天神志迷乱中,我觉得有一条腿整个断掉了,朦胧中忽有一须髯雪白的老人来,把它接上了。守了我几天几夜的朋友们也证实,我胡言乱语中反复跟他们诉说的就是这件事。这也许只是伤痛的幻觉。可是,病历上明明写着﹐我因骨盆部位的神经丛挫伤而右腿近乎瘫痪,撞击也造成颅内蜘蛛膜下血种,但我却是一醒来就能靠拐杖走路,医生用仪器也查不出任何功能障碍,只好签字放我出院,还说﹕你是我们医院自今车祸出院最早的人。
白髯老者是谁﹖我怎么就没瘫痪﹖一见到昏迷在急救室里的傅莉我就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一点力气回头再去想这些。然而这件常理之外的事,就成了一场飞来横祸把我平生腰斩了之后所给出的一个开端,是连拒绝的能力都没有的。此既我所说的神秘的“灵媒”何时光顾于你也是你无法控制的。
奇又奇在,一九九三年夏天时乖命蹇地去了水牛城,那里的一群中国大陆留学生非要约我胡侃“中国文化”,侃了一夜第二天就翻了车,待我醒来﹐那位读物理的博士生康华才说﹐原来他们都是气功大师严新的徒弟。接下来他们所说的,就属于信不信由你了﹕车祸后他们立即向严新求救,一纸传真发过去,那厢严新便觉头颈剧烈疼痛一阵,说道﹕出事了,还是个熟人,我得救他们。
严新者何方神圣﹖大致是毛泽东时代结束之后,中国大陆蛰伏多年的气功各门派纷纷出山,八○年代初期从全国各地不断冒出身怀绝技之士,大多有意念移物﹑透视人体﹑治疗绝症的特异功能,不消几年便征服北京各高等院校如北大清华﹑各大媒体如新华社中央电视台,甚至进入中科院的研究项目。
其间,有一来自四川深山中的年轻人,神秘地先在外省创下几桩妙手回春医治绝症的奇事,然后从容进入京师,一举名列几大特异功能者之列,接着就呼风唤雨﹐在全国大办气功班,动辄上万人聚集打坐吐纳,盛况空前,中国大陆从此进入一个神秘的“气功时代”,官民同好,波澜起伏。这个四川青年名叫严新,没有人知道他何从何去。 “六四”以后,他忽然来了美国,坊间流传他曾被布什请进白宫,而大陆留学生中悄悄兴起一个「国际严新气功学会」,在美国各大学都有分支,骨干都是搞理工的助教﹑博士硕士生……。
二、气功是一种信息
我们在水牛城遭遇车祸后两个月﹐恰逢严新的一个气功班将要在芝加哥开张,仿佛成了救傅莉的唯一机缘。我不顾一切要去见他,一路上昏昏沉沉回忆着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事情都同我母亲有关。大约是一九八三年冬,当时北京正被各路特异功能者轮番轰炸着﹐文学界也不免染上﹐请来东北一位气功师“授气”﹐京中文艺名流皆去那「气场」看稀罕﹐傅莉也随我进去听过一次﹐大概我们都属于「气脉不通」之辈﹐毫无神魂颠倒之感之态﹐也就退出了。这时﹐我妈却执意要介绍我认识一个异人,“跟他聊聊,也许值得你写”。妈妈姓庞,是光明日报专职负责医学卫生报导的资深编辑,多年提倡中西医结合,可她却是不信邪出了名的,这个行当里的记者背后都管她叫“庞老太”。她偶然发现石家庄一个高位截瘫的建筑工人,竟被四川来的严新以气功摆弄得站起来走路了,就去悄悄作了调查,然后写报导给于肯定。这就是严新后来所说的,“庞老太”对中国气功界“有贡献”,据说这也是他要救我们的缘故。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我随妈妈去了一趟国防科工委的招待所,见那位三十出头的严新,只穿一件衬衣也不觉冷,人有些腼腆,很重的四川口音,跟我谈了一通气功主要是一种“信息”,听得我如坠五里雾中,再问他的背景,他却闪烁其词起来,不愿多讲。
后来妈妈又把他请到家里来。他将一根电线插进电门﹐自己捏住火线﹐要我们全家人手牵手﹐最后一个人去捏另一头的零线﹐这样﹐他触碰任何一人﹐电流就形成回路。他说这样他就可以「透视」每个人体内的病灶。记得他让我闭上眼﹐碰了一下我的额头﹐立刻麻酥酥的象触了电﹐眼前一派星光闪烁﹐只听他说﹕“别怕﹐我可以把电压降下来”﹐接着说了一通哪里有病灶﹐有些是准的﹐有些似乎闻所未闻。后来妈妈弄饭﹐他说不吃荤﹐但可以吃鸡蛋﹐象个回民。我问为何不吃荤﹖他说﹕
“生物体内有大量信息﹐牲畜被杀死的时候﹐这些信息还在﹐谁吃了就是吃进去复仇的信息﹐所以会得病。”
我当然听不懂﹐只奇怪难道鸡蛋里就没有「复仇信息」了﹖那天陪他一道来的﹐还有他的妻子﹐一个一言不发的四川姑娘。我想侧面打听严新的背景﹐她只笑笑。我后来对妈妈说,人家来历神秘,似乎不肯外泄,我能写什么呢﹖很久以后我才听说,他那次住在国防科工委,是为了抢救患绝症的中国“导弹之父”邓稼先,但好象没能救过来,而严新也常常以此例说明气功并非万能。
三、春风不度
那个冬夜让我在十年后竟忐忑不安起来,有些事是“神仙”也无奈的。比如邓稼先,也称得上是个“国宝级”的,严新不会不使真功夫,可就是不灵,据说有什么障碍挡着。 “灵媒”都不灵,大概是一种最让人难以承受的打击,不求也罢了,否则就是连老天爷都不肯垂怜的事。我深深的恐惧傅莉的命运……。
康华驱车昼夜不停﹐带我和苏单从水牛城赶到芝加哥时﹐已有数百人在一个假日旅馆里候着去接严新的气。
严新单独见了我和苏单一次。他还是老样子﹐好象面容丰腴了些﹐不过似乎也掩不住岁月不饶人。他若无其事说了几句﹕“你太太会恢复的。需要时间。你们专心练九步功﹐特别是你”﹐他转脸朝苏单﹕“儿子的信息对妈妈最灵。”
这几乎是在强调一种伦理。可怜苏单﹐还只十三岁﹐便坐在那地毯上﹐跟着几百个成人﹐随严新不休不眠地打坐吐衲﹐盘腿挺腰板硬是三天三夜﹐弄得严新都有些喜欢他﹐捋捋他的头说﹕“炼童子功罢。”
那三天三夜﹐我是腰都快坐断了﹐不知道儿子是怎么熬的。一坐下就是十几个小时﹐晕天雾地日夜连轴转﹐而严新就用一只麦克风﹐车箍辘般的﹑前后不厌重复的一讲也是十几个小时。我是近几年颇有些「演讲」经历的﹐多大的场合也不会怯场﹐只是「表演」效力顶多两个小时﹐再多就语无伦次了的﹐于是知道他那般讲法﹐也确乎是要有「真气」顶住才行。
听下来﹐他好象又是儒佛道混杂地讲着最通俗的中国传统大道理﹐自然是信手拈来地夹杂进去无数也是最通俗的故事﹐那种任何一本「佛教故事」﹑「道教传说」﹑「儒家人物」之类的小册子里都会有的老生常谈。我在台下稍一走神儿就会想﹕这倒是宣扬传统文化的一个办法﹐恐怕比杜维明教授还受欢迎﹔可是﹐若杜先生也在席间听它一阵﹐我估计会受不了╴╴“传统难道是可以这么个讲法的吗﹖”他也许会如此质疑﹐我猜。又者﹐那些与人为善﹑积德﹑不贪﹑尊长扶幼的价值观﹐同入静﹑吐衲﹐特别是严新要每个人凝神专注自己丹田里的那朵荷花﹐有何关系﹖久了﹐我也是估妄听之﹐只觉得腹内那朵荷花竟越发成型﹐也越发艳起来……。
不过﹐无论我或苏单腹内之荷花﹙为什么不是玫瑰﹚红得再艳﹐几百英里以东的轮椅上的傅莉难道会因此醒过来吗﹖当接触这个神秘主义体系时﹐我之愚钝不在它的理论﹐而是它的交往的方式。气功师以意念治病至少还是当面向病人发功的﹐严新刚出山时大约也是﹐但后来就真的「神秘」起来﹐有千里之外呼风唤雨之术﹐信不信由你。这次我极想用担架把傅莉也抬得来﹐可是这边气功班坚决不许﹐说严大师早已远距离发功给她了﹐还说﹐你要不信﹐那功可就无效了……。
四、沉思
傅莉的魂儿丢了。
在以生理知识作基础的现代医学看来,此乃某些脑细胞死亡﹑记忆破碎而产生的精神现象,哪里会有什么“魂”的问题﹖一涉及到所谓“灵魂”,就是神秘主义,而西医至少已经花了超过一百年时间去剔除它的神秘主义残余。可是自从佛洛伊德出现,又解除宗教神秘主义被视为“幼稚的无助”﹑“退向自恋”等。基督徒林语堂认为,在知识特别是现代思想领域,只有四﹑五个有独创性的人﹕佛﹑康德﹑佛洛伊德﹑叔本华﹑斯宾诺莎,他们的思想飞翔到其它人从未到过的地方,其余的人只是复述别人曾经想过的。医学一如科学,前面的视野大致还是神秘的一片黑暗,西医对大脑的了解大概又是各科里最落后的。佛洛伊德则是掘到了人的潜意识的最为暗黑处。可是那里难道就出现了“灵魂”吗﹖我不知道。
人们现在只知道,可能有比药丸和手术刀更神秘的痊愈手段,其中最具挑战性的就是所谓“宗教治疗”〔healing〕,在西医束手无策的那些领域,如当今苦恼着美国和整个发达社会的癌症和爱滋病,以及另一些因压力和生活方式造成的如高血压﹑中风﹑关节炎和沮丧等剧烈疾病上,进来不断冒出一些宗教治疗师的奇迹。
美国新墨西哥州一个叫爱特拉的妇人,在她刺绣窗帘密布的家中,设一蜡烛﹑玫瑰和香料簇拥的神坛,每天花一个钟头为远在旧金山的五个爱滋病人祈祷。那里的加州太平洋医学中心的塔戈医生招募了二十位宗教医治师,辅助作肿瘤心理学研究,爱特拉是其中的一个。这位生于爱沙尼亚的“灵媒”,声称她在祷告中凭借病人的相片,即可以她的心智进入其体内去探险:“我看到的全部器官就象通过一部解剖书,我能够看见有东西在哪里被苦恼。这些区域通常是黑暗的阴郁的。我进去如同白色的阵雨把它全部洗涤出去……。”
这是美国『时代』周刊报导的,让我读了觉得象是在描述一位中国来的气功师。这位爱沙尼亚“灵媒”所作的祈祷,既不是基督教的,也不是印度教或佛教的〔两者在美国均很流行〕,以及她能“透视”人体内脏,都颇象近十年来中国大陆所风行的“特异功能”者。
虽然旧金山的塔戈医生尚未公开这位“灵媒”的治疗效果,但越来越多的医学专家都不再反对治疗更关心灵魂问题,而在二十年以前,任何有自尊心的医生都绝无可能让祈祷或其他“巫术”进入他的治疗和研究。
宗教治疗与灵魂是一种什么关系﹖宗教信仰又对生理和健康发生哪些直接影响﹖ 『时代』周刊说,至少二百项研究接触到直接或间接的宗教角色,大多数提供宗教对健康有益的证据,其中最明显的是:有232位心脏外科手术病人认为,他们活下来的一个最明显的因素,是获得来自宗教性信心的安慰﹔一项对高血压的30年研究显示,经常去做礼拜的人比不经常去做的人,血压低5 公厘﹔一项对四千个中年者的研究发现,参加宗教性服务的人较少沮丧,身体比那些不参加的或在家作礼拜的人健康。
总之,大量研究认为,将心智集中于单一声音或影像之上,即所谓“沉思”会引起一组生理学的变化,如使心率、呼吸和脑电波慢下来,肌肉放松,而且肾上腺素和与压迫力相关的荷尔蒙分泌也减少。这太象作气功了。
于是,在20世纪行将结束之际,不再幻想高科技医学将如同现代化一样“伟大完成”的一种“清醒”正在出现,而美国每年从宗教医治找寻安慰的化费估计在300个亿左右,其中超出一百万是化费在一些著名“灵媒”〔特别是从印度来的〕的畅销书和录音带上,他们提供了东方风味的沉思术和药……。
五、障碍
我是真的相信严新有起死回生之术﹐肯不肯是另一回事。这也是交往方式的问题。如今他周围有一大群人拱围着﹐据说都是「辟谷」了的﹐日日不吃东西只喝水。随他练气功的人成千上万﹐能得「辟谷」者凤毛麟角。这些人是他的代言人﹐我无法隔过他们直接见严新。他们说严大师于车祸那一瞬间﹐早已“遥控给了你们信息﹐否则你苏晓康为什么没瘫痪﹖ ”我因为有白髯老者接腿的那个梦﹐也是无话可说。
于是关于傅莉﹐他们说“看来是有障碍”﹐而这障碍还在“你苏晓康”﹐我问缘故﹐“想想你对中国传统作了什么吧﹗ ”╴╴我猜指的是『河殇』﹐他们终于说出来了。我八十年代不经意弄出来的那个「河殇」﹐成为“煽动天安门动乱”的官方罪名在先﹐又“阻塞”严新遥控给傅莉之「信息」于后﹐真是我的一大劫数。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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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伽:印度向世界展现的软实力 – DW – 2025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