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网络    作者：田老师

周末再上腊尔山台地，走的是矮寨至麻栗场的国道，一拐，直奔吉卫。

吉卫逢场。沿场转了一圈，才知道逢场天车辆不准进入街道。各街口均设有路障。街道两旁摆满了摊位，基本是卖外地贩来的的大路货，本地产品不多。赶场的人很多，久雨初晴，阳光灿烂。看来赶场的人和我的心情一样不错。

吉卫是花垣县吉卫镇政府所在地。每逢农历五、十赶场。我们无心赶场，半个钟头便逛遍了集镇。没发现任何属于七十年前的遗物，除了几千年的苗话。吉卫苗话，是东部苗语的标准音。七十年前到北京录制吉卫苗话的那位苗族姑娘，就是我的一位兄长的岳母娘。

我们退回路障外的的路口，找到了一家“苗鸭餐馆”吃中饭。老板给我们上了一个苗鸭火锅，油乎乎、盐咸咸、辣嗬嗬的那种本地口味，一碗胡葱酸汤，地道的苗味，还有一碟小菜，老板家园圃里扯的。老二可能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吃的兴致勃勃。胡子估计宿酒未醒，先喝胡葱酸汤。我胡乱的拨拉几口应付，一边和苗鸭老板攀谈。本地人习惯了每天两餐，吃了早饭出来赶场，散场时饭店才有生意。吉卫的酒风甚烈，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熟识的检察院弟兄，就在吉卫的酒桌上现场喝毙一名壮汉。苗鸭老板还详细地给我比划了去老卫城的路线。

告别苗鸭老板，驱车三里，顺利到达老卫城。这是一个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的苗寨，田地山水树木房屋，一派田园景象。趁天气好，有部分的村民证忙于收割水稻。远处似有鸡鸣狗吠，树林间有雀儿啁啾。在村民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两处考古队挖掘的探坑。由于极度的外行，我们实在看不出，这样恬静的村庄曾经有过磅礴的城墙，驻扎过震慑苗区的军队，还有威严的衙署。“洗马池”、“跑马场”、“荷花池”皆不见踪影。历史全躲藏在地下。

明洪武元年（1368），明廷在此设崇山卫，常住军人5600人。夯筑有土墙，墙基宽10——14米，高4——10米。明廷设崇山卫，意图在于可监视往北一百里外的永保土司，往南可弹劾腊尔山苗人编户齐民赋税纳粮。这里腊尔山区第一个军事堡垒，是后世凤凰军事设施的源头。崇山卫标志着国家力量首次进入腊尔山台地。似乎苗区土地无法养活近两万（含军人家属）中原汉人，明廷每年还需花巨资从外地调运军粮，须途径永顺土司、保靖土司辖区，还有近百里苗地才能上腊尔山台地到达卫所。终于，明廷不堪重负，撤废卫所，改置崇山千户所，旋撤，于洪武三十年（1398）置镇溪千户所。三十年的卫城复又回到苗民手中。城墙堡垒消失了，只剩下“卫城”这个地名。当地苗人在四年后，被朝廷称为“生苗”。

卫城撤废330年后，清雍正八年（1730），清廷抚定上六里苗设永绥厅。厅治在卫城旁三里的吉多坪，雍正九年（1371），在吉多坪筑土墙，十一年，复筑砖墙。周围三里，高一丈二，宽七尺，脚宽一丈三尺。，称为“新卫城”，原卫城就叫“老卫城”。新卫城，就是现在的吉卫。

崇山卫撤废前，没有卫所兵大规模征剿苗人的记载，但卫所撤离时“羊蹄擂鼓，病马摇铃”的狼狈，却又暗示卫所与苗人之间长期矛盾与冲突。老卫城高大的土墙，被岁月碾压称为尘埃，飞扬殆尽，但新卫城坚实的砖墙，却在吉多坪坚挺了七十年。直到嘉庆七年（1803），永绥厅治移至七十里外的花园，清廷组织了数万苗人，从吉多坪到花园一路排开，将拆掉的新卫城砖瓦木料手手相传，递至花园。新卫城消失了。是清廷在乾嘉苗变之后，厅治孤悬苗地，不堪将坚固的军事设施交留给苗民。所有代表权力与暴力的标志都人为地消失了，徒留一个名不副实的地名。

乾隆六十年正月，乾嘉苗变殆始，新卫城被腊尔山台地兴奋的苗人死死围住，轮番而至的贵州苗民、湖南苗民用尽各种办法，却未能攻陷新卫城。都司吴开泰率领守城孤兵两百名，死守八十多天，吃光了战马和老鼠，终于在当年三月等来了清廷的援军。从此，满目叛苗的腊尔山渐变为以降苗为主，直至苗变结束。

老卫城的撤废，台地上的苗人开始变为生苗，新卫城的撤废，台地上的生苗开始了熟苗化的进程。新卫城在乾嘉年间还见证了生苗最后的英雄们的末路进程。

离开卫城，直驱黄瓜寨。

“黄瓜寨，西南六十里。在腊尔山之南，寨当山河，状类瓜形，四面连山叠嶂，密菁阴翳，连接老虎岩榔木坨各险。凶苗石三保滋事之始凭以为固。苗险。”（《苗防备览》）

台地上看山，犹如低地的丘陵。由于人类的贪婪，过度开发土地，台地上“密菁阴翳”之处已不多见。公路沿途，稻田旱地连片，在山丘之间，“连山叠嶂”之景不复存在，人类的活动早已使各山峰成了孤立的挺立。经过雅酉镇不久，导航语音提示“已到达目的地附近”。停车一看，黄瓜寨是处在半山腰的苗寨。寨子很安静。车停在小学门口。学校空无一人。寨子不大，传说黄瓜寨被清军一把火烧光，苗变结束后，黄瓜寨“回原寨”的苗人只有两户人。公路坎下，有个在院坝里洗衣的媳妇，她用带有极重的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告诉我们：有关石三保的东西，现在只有两块碑，其他的都没有。顺着她的指引，我们在不远处的公路旁，果然发现一块矮的石碑，大概只有半米高。

全州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乾嘉苗民起义旧址

湘西自治州人民政府

                                           一九七九年公布

                                            花垣县人民政府立

公路的另一边，倚在路坎的有一块不锈钢制作的牌匾。

湖南省文物保护单位

黄瓜寨乾嘉苗民起义旧址

                 湖南省人民政府二〇一一年一月二十四日公布

花垣县人民政府二〇一二年六月二十日立

非常遗憾的是，没有发现石三保的纪念碑。没有石三保，黄瓜寨就是一个不为人知晓的普通苗寨。黄瓜寨能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其灵魂就是石三保。但石三保在他的家乡居然没有安息之地。

乾隆六十年四月中旬石三保离开黄瓜寨后，就一直没有再回来。直到嘉庆元年七月十八日，在热河行宫遭脔割，终年50岁。

乾隆五十九年十月，腊尔山台地各处有苗人发癫，言称将有苗王出世。黄瓜寨石老六的儿子石由保发癫，说黄瓜寨要出苗王。附近苗寨的苗人就说苗王就是石三保。石三保是黄瓜寨寨长、吴老六的胞弟、石由保的亲叔。石三保在乾隆六十年正月出头发癫，自称是天上降下来的，要苗人都帮他。正月初四约了乾州平陇的表兄67岁的吴八月、松桃大寨营的表兄52岁的石柳登、鸭堡寨吴陇登长辈等喝血酒盟誓，约定二月初六（苗人过苗年）起事。

发癫，按现在的解释就是神灵附体。发癫时所说的就是上天的预言。乾嘉年间，腊尔山台地的第一个苗王就这样横空出世了。

兴奋的石柳邓赶回贵州松桃大寨营，广召苗人祭旗。不料被人告密，百户石老三告知落第书生杨芳，杨芳密告松桃都司孙清元，后转报铜仁府。正月十六，官兵三百人围住了大寨营，石柳邓仓猝应战，边打边逃，率众退往黄瓜寨。

正月十九，永绥厅协副将伊萨纳率兵五百前往雅酉汍，准备进攻黄瓜寨。镇筸镇总兵明安图于正月二十一与伊萨纳汇合于雅酉。

石三保与吴八月的儿吴庭礼、吴庭义主动率癫苗将近千名清军包围雅酉汍内。经两昼夜激战，清军将士全部被歼，仅一伤兵死后复生逃回。苗王石三保指挥上万苗人奔袭三十里趁势包围了永绥厅城（新卫城）、清军的各路援军均被沿线各苗寨击溃。正月二十二，石柳邓率众杀回松桃，围攻正大营。乾嘉苗变在腊尔山台地全面爆发。

正月二十四，苗人占领了乾州城。

清军方面，正月二十八沅州援军进入镇筸城，贵州镇远援军进入铜仁。闰二月上旬，破解了对松桃嗅脑的包围。三月十五，解了被围达八十多天的永绥之困。

乾隆六十年四月中旬，经过十余天激战，清军破了黄瓜寨。查明石三保祖坟、刨挖七处，悉令挫骨扬灰。

黄瓜寨被烧的当晚，石三保带着妻子吴妹（50岁）大儿石满宜（21岁，一只眼被清军打瞎），二儿石老有（19岁），三儿石老五（9岁），女儿五妹（4岁）逃到四十里外龙牙，半冲。这是个边远不便未剿未降的苗寨。家小安顿后，苗王石三保仍在各处邀人打仗，但屡战屡败。松桃的癫苗都已降了，跟随石柳邓的松桃苗人极少。八月，石柳邓去平陇跟随吴八月。苗王石三保也去了平陇，与吴八月商量计策。

黄瓜寨破后，清军主力在乌巢河与吴天半对峙，七月底，乌巢河失守。

八月，“因为石三保寨子已经被官兵打破，他也未必能做苗王，吴天半又被官兵打败，各处躲藏，人家说他是吴王转世的话，苗子们也不信了”，所以，吴八月正式称苗王，“好叫苗子相信帮我”（吴八月语）吴八月封石三保为护国将军 。

九月二十，吴天半被官府计擒。

十一月初二，吴八月被擒获。吴陇登公开叛变。

嘉庆元年三月初四，继任苗王吴廷礼（吴八月三儿）病逝秘不发丧。后内部称其弟吴庭义为王。

没有众苗追随的石三保，在吴八月称王后成了一个空头将军。吴八月在乾隆六十年十一月被绑缚后，其子吴廷礼“手下的苗子多了，自称吴王，他并不服小的指使”（石三保供词）一代苗王石三保，黯然地回到龙牙半冲。吴陇登同时到处放信要捉石三保邀功。嘉庆元年五月初一，石三保丢下妻儿，独自去保靖土蛮之地——哄哄寨投靠旧友，不料因土蛮、熟苗告密被擒。五月十八押往京城，七月十八在热河行宫惨遭脔割，终年50岁。大儿、二儿亦被正法枭首。其余妇幼依律连坐。

……

车出黄瓜寨后不久，我在手机上搜出石三保纪念碑建在雅酉。我们便返回雅酉。

雅酉，是花垣县雅酉镇政府所在地。也是台地上有名的集市。“雅酉，城南三十里。逼近大腊尔山，菁木插天，道路蟠曲，极为幽折，生苗出入其间，与凤凰松桃两厅接界，南境第一要区，俗称鸭有寨。旧设小汛，今撤。民要苗险”（《苗防备览》）。明清时，该地苗人着黑色服装，故称“黑苗”。清廷在此设鸦夷汛。雅化得名。后来谐音写成“雅酉”，俗称鸭酉。

雅酉逢场。买烟时便问清楚了石三保纪念碑的位置和路线，很轻松便找到了。“乾嘉苗民起义领袖石三保纪念碑”，花垣县人民政府公元一九八五年农历四月一日立。纪念碑在半山腰，实为密菁阴翳之处。类似民间墓碑，非独立高耸的那种雄壮张扬。

下一站：贵州省松桃厅大塘汛大寨营。这是在导航中无法搜索的目的地。改搜石柳邓起义遗址纪念碑，居然有。车出湖南界，才知道贵州的公路早就把湖南公路甩了几条大街。简直就是不设栏杆的高速公路。

“大塘汛，城北三十里。与大寨营相距数里，山势崟嵚，径路陡险。逆苗石柳邓以大寨营为巢穴，滋事始从此汛滋扰，机宜防范，苗险苗要”（《苗防备览》）。

在导航语音提示下，我们靠路边停了车。纪念碑建在公路右侧坎上。碑方正体，宝塔式，碑帽攒尖碑，通高十几米，正面镌“石柳邓起义遗址”旁边有两块小石碑，分别是铜仁市政府、松桃县政府所立，称其为市，县州文物保护单位。碑前，有石柳邓挥刀纵马的雕塑。碑立于1984年，当时为松桃县九龙乡政府所在地，因撤乡并镇，现属松桃乜驾镇。

石柳邓纪念碑离茶峒很近，但可能离大营寨很远。我们不知大营寨现在的地名，无从游览，只得取道茶峒走高速公路回吉首。

石柳邓是松桃苗区最有名的大英雄。乾隆六十年正月十六天亮时分，石柳邓所在地大营寨突遭清兵袭击。石柳邓仓猝应战，退往永绥黄寨，苗王石三保便决定提前起事。雅酉首战告捷，石三保把黄瓜寨一带的苗人交给石柳邓指挥，挥刀杀回松桃，但两次围攻松桃城、正大营，都没能拿下。三月，清兵援军赶到，松桃、正大营解围，松桃苗人开始投降，石柳邓带去的湖南苗人返回黄瓜寨。没有兵的石柳邓就依附着石三保，但四月中旬黄瓜寨破后，苗王石三保躲在龙牙半水，石柳邓带着两个继子逃到只拉躲了几个月，直到八月，听到没降的苗人都投了平陇吴八月，石柳邓便带了继子投向平陇。吴八月自称吴王，封石柳邓为开国将军。十一月，吴八月被擒，其子吴庭礼在石柳邓授意下继任苗王，石柳邓帮他商议打仗的事情。嘉庆元年三月，吴庭礼病亡，石柳邓主张秘不发丧，动员其弟石庭义内部称王，石柳邓继续在平陇扶佐苗王。

吴陇登自派人擒获吴八月以后，四处传信要绑缚石三保、石柳邓、吴庭礼等人邀功。从平陇派出去缴人的头人，多次被降苗捉拿。继任苗王吴庭礼病亡时，清军在腊尔山台地剿苗已有年余。松桃县基本平定，腊尔山台地多半是因剿而降的降苗，少部分未剿未降未乱的大山深处的小苗寨，剩下的就是必剿不降的平陇和乾州。石三保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平陇，离开龙牙、半冲，穿越百里降苗区，只身一人来到土蛮之地——保靖哄哄寨，终被土蛮、熟苗告密被擒。第一代苗王离开苗区到底隐藏了那些辛酸和隐情，至今无法知晓。

石柳邓知道，吴八月被擒后曾被清军令其寄信给儿子吴庭礼，及早投降可保活命。但石柳邓一面强调已犯不可免死之罪，降也是死，战也是死，不如战到何时是何时。众苗皆不降。石柳邓也是提高了戒备心理，两个儿子时刻随其左右，以防突袭的绑缚行为，使其无法下手。据说在平陇战事最为吃紧的关头，其手下大将石代葛被擒获后，石柳邓要带同伙潜伏，被吴庭义发觉，劝其不可出去，恐被官兵及降苗等拿获，不如大家在此死守。

果然，嘉庆元年十二月初六，石柳邓战死在离平陇不远的贵鱼坡。随后，其四个儿子及妇幼被押解北京。儿子们均遭脔割枭首，妇幼均按律连坐。

乾嘉苗变中首先起事的苗酋，吴陇登投降，寿终正寝。苗王石三保被土蛮、熟苗告密被擒获。吴王吴八月被吴陇登派人诱擒。吴王吴天半，被官兵计擒。任吴王吴庭义被降苗、堂兄绑缚邀功。唯有贵州松桃的石柳邓最后孤独的战死异乡疆场，其首级传示黔楚苗疆后，再行函送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