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六七史 民国百年
袁世凯死后,北洋政府内部纷争不断。到了1920年,皖系直系已经势同水火。军费激增导致财政上的日渐紧促,教育开支一削再削。
1920年秋季开学之际,北大代理校长蒋梦麟不无沮丧地向全校师生宣布,学校近来出现颇为严重之经费困难。由于北京政府的财政拨款迟迟不到位,北大日常运营所需居然要靠四处赊账,倘若“长久不付钱,下次就赊不动”,“譬如电灯、电话、自来水,不能欠钱太多,欠了太多,电和水就不来了,电话也要叫不通了!”临近中秋节,因建筑公司的欠款催逼甚急,蒋索性逃到了西山躲债。堂堂一校之长,竟落得如此狼狈,这在时人看来,殊堪发笑。
然而随着时局之日益恶化,政治动荡、军费激增,与之形成鲜明对照,非但北大,京城其他各大高校之经济状况可谓俱跌至谷底,情形已绝非一个“笑话”可轻松带过。1921年4月,因索薪无果,北京八校(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大学、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北京法政专门学校、北京医学专门学校、北京农业专门学校、北京工业专门学校和北京美术学校)教职员宣布辞职,后酿成“六三事件”。次年秋天,北京国立八所大学校长更是集体辞职,表示“窃近年以来,教育经费支绌异常,校长等力所能及,无不竭力维持,兹以开学在即,不名一钱,匪特教职员受经济上之压迫,生活不能自由,即学校行政亦复受影响,几于停顿。国家财政困难,校长等未尝不深切顾虑,无如积欠已在五个月以上,实无法以应付!”
无论请愿,抑或辞职,皆改变不了时局激变所引发的经济萧条。至1926年,各高校教授们已至忍耐之极限,据《申报》载:“所有债主,陆续而至,教职员个人方面,大多数亦俱以薪水积欠过巨,典质一空,不克维持其生活……事实上,学校暨个人两方面,已到山穷水尽之际,负债累累,至少非有一个月之经费,不能应付。”
以鲁迅为例,1920年时年薪被拖欠3个月,次年被拖欠半年,到了26年,鲁迅已干脆不于日记里细算这笔糊涂账。
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后起之秀顾颉刚此时之窘境谈得上是山穷水尽。这一年其“在两个多月之中只领到一个月的一成五厘,而且不知道再领几成时要在哪一月。友朋相见,大家只有皱眉嗟叹,或者竟要泪随声下!”年初,北大仍无法按时发薪,顾兼职的孔德学校也“亦仅半薪”,无奈之下,他只得请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主任沈兼士向学校借了八十八元,“可还许多小债”。然此终非长久之计,由于不能拿着白花花的大洋回来,顾在家中地位亦一落千丈,妻子时常面露“不怿之色,萃面盎背”,更让其郁闷之极。到了6月份,实在无计可施,顾向恩师求援,“近日手头干涸已极,后日须付房金。没有法子,只得向适之先生开口借钱,承借六十元”。然胡适亦不是印钞机,其生活水准也随局势恶化而风光不再。穷困到无计可施,向来视学术为生命的顾颉刚不得不“卖稿”,用其言讲,即把学术变成了“生计的奴仆”,“以至有不忠实的倾向而生内疚”。
由于北方军事情况趋于紧张,北京城内上午能看到飞机投弹,晚上则炮声不绝,著名报人胡政之描述的彼时情形为“今日环围北京之军队,不下十数万。而一出城门,招兵旗帜,犹随处可见”。当年更是爆发了“三·一八”惨案,这对知识阶层内心之震慑力可想而知。
据时在北大执教的梁实秋回忆,“教员的薪俸积欠经年,在请愿、坐索、呼吁之下每个月只能领到三几成薪水,一般人生活非常狼狈,学校情形也不正常,有些人开始逃荒”。穷则思变,所谓“逃荒”,实另谋高就之意。恰好厦门大学刚刚新设的国学院,正摩拳擦掌,欲招兵买马。已从北大调往厦大任教的林语堂,以文科学长的职务,利用原来的人脉关系,向往日那些苦于衣食无着、提心吊胆北大国学门老同事们抛出橄榄枝。林经过广泛联络,且其开出的待遇也足够诱人,以北大国学门主任沈兼士为首,包括鲁迅,顾颉刚、张星烺、魏建功、林万里、孙伏园、章廷谦、容肇祖、陈乃乾、潘家洵、黄坚、丁山等人集体南下 。
广东中山大学亦从这股学人南下潮流中获益匪浅。1927年中大公布了一份文史学科教授名单,原在北平任教的傅斯年、顾颉刚、江绍原、汪敬熙、冯文潜、毛准、马衡、丁山、罗常培、吴梅、俞平伯、赵元任、杨振声、商承祚、史禄国等人赫然在列。
1928年夏,国民政府筹建武汉大学,时任南京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的蔡元培指派刘树杞、李四光、王星拱、周鲠生、麦焕章、黄建中、曾昭安、任凯南八人为筹备委员,其中李、王、周俱是南下的北大教授。
教师们纷纷南下谋生,青年学子们也大批负笈求学。据《晨报》报道:“自北伐军占阳夏,由沪往粤投效者三日之内达三百人,由京往粤投效者六百人,类皆大学学生”。这份报纸还专门刊出一幅题为“孔雀东南飞”的插画,生动描绘居京知识群体的浩浩荡荡之南下盛况。众人先后逃离后的结果,自然是北平知识界的寥落不堪,“留下来的也大多销声匿迹,深自韬晦;走不开的许多教授,也大多考虑如何应变,另谋出路;或者转到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去。北大从第一院到第三院,呈现一片零落景象。”
这一批学术候鸟们集体向南迁徙,带动了南方学术之发展,遂扭转了民初以来南北文化格局发展的不平衡,南方学界的活力与影响力大为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