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色的八月

虽然,开展文化大革命是从传达《516通知》开始的,而毛泽东“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一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更是在8月13日发出的,但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早在春天就燃烧起来了,每一个中国人都预感到,一场更激烈的政治运动就要开展起来了。

本来,早从1965年开始,对于毒草电影的批判,就已经揭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后来发表了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就连没有什么文化的底层人民,也预感到中国要出事了。出什么“事”呢?用老百姓的话说,那就是又要“运动”了。“运动”,就是要整倒一批人,把一批人打入地狱,再使另外的一些人飞黄腾达,然后老百姓还是过穷日子,只是心里感到距离进入天堂已经是又近了一步。

而这次的运动却比以往任何一场运动都来势凶猛,这次运动是朝着高层人士来的,更是冲着所有知识分子来的,所以,运动还没有开始,全社会就笼罩在了一片恐怖之中,谁也不知道这场运动将会触及到谁,谁也无法预料自己会不会在这次运动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人们只是屏住呼吸静观事态的发展,或者就是听天由命地等着灾难的降临。

516通知下达之后不久,学生们就停课闹革命了,学生们闹革命,就是斗老师。在天津第一个闹起革命来的是耀华中学,耀华中学是天津的名牌中学,教育质量高,学校的设施更好,解放前是天津的一所贵族中学。这样的一所学校,肯定就是封资修的大本营,学校的教师自然也就是革命的对象了。我的一个弟弟,当时正在中学读书,一天晚上他没有按时回家。全家人紧张地一直等到夜半,最后当他回来时,人们发现他面色苍白,吓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全家人向他询问,他只是哆哆嚷嚷地乱比划,好不容易说出了几个字,家里人还以为他是说胡话。

“老师,老师,跪在地上,打打,拿木棍打……”

全家人顾不得再向这个弟弟询问,只得先安抚他不要害怕,第二天,不必再询问什么,各个学校都把老师拉到大街上,给每一个老师戴上一顶高高的纸帽子,让他们排成长队,还自己敲着破锣,学生们则扮作战士,穿着军装,用大木棍押着他们的老师游街了。

社会上,人们还不能理解文化大革命何以把老师当成了敌人,但学生们的革命激情却燃烧起来了,整个一个天津市,每条马路上,每时每刻都有学生们押着他们的老师游街,被革命唤发起来的智慧是可爱的,学生们想出了一切办法丑化他们的老师,我看见过学生们在他们老师的身上糊满旧报纸,旧报纸上写着他们老师的名字,再用红墨水在老师的名字上画个大大的十叉。我还看见有的学生押着他们的老师游街,让他们的老师每人拿一只破铜盆,老师们一面走着,一面敲着破铜盆,敲一下,自己喊一声:“我是修正主义分子谁谁谁,我是王八蛋!”学生们自然非常得意,但在旁观望的市民,却都是一副冷漠的面孔。

革命开始了。

看着社会上发生的一切,我最担心的就是哥哥的境况,哥哥在一所中学教书,多年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为培养学生也真是鞠躬尽瘁了,哥哥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谨小慎微,从来不多说少道,更不像我这样对什么事情总是要问个为什么。哥哥相信马列主义,更相信他的领导告知他的一切,从来没有怀疑过任何一家报纸的社论,而且他更是想在工作上有好的表现,无论上面号召什么,他都是积极投入。1958年大炼钢铁,他在学校里自己筑起了一座土“高炉”,日日夜夜守在他的土“高炉”旁边,吃在炉边,睡在炉边,“钢”没有炼出来,人倒先病倒了,得了病他还不肯离开前线,后来发展为严重的心脏病,最后不到60岁,他就去世了。

忠心耿耿的哥哥当然不会犯任何错误,但在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他肯定不会幸免于难。匆匆跑到哥哥家里,果然哥哥早就被打成牛鬼蛇神了。

也真是对于人类文明的一大贡献了,怎么就发明了一个牛鬼蛇神的词儿了呢?曾经有过地主、富农,还有反革命分子,胡风分子,好歹也有个指向。地主有土地,富农的日子过得比一般农民好,反革命分子要参加过国民党军队,或者杀人放火,右派说过反党的话,胡风分子,认识一个名字叫胡风的人,等等等等。那么,牛鬼蛇神又是一些什么人呢?说不清楚,也不需要说清楚,说牛鬼蛇神通通要打倒,就把一切划为是牛鬼蛇神的人打倒在地,然后再踩上千万只臭脚。

何谓“牛鬼蛇神”?翻译成民间话语,就是过去常听人说的那句“这帮乌龟王八蛋”,对于拥有最高权力的人来说,一切反对自己的人,一切可能反对自己的人,一切看着就像是反对自己的人,统统都是“这帮乌龟王八蛋”,说得政治些,就是牛鬼蛇神了。

谨小慎微的哥哥何以被打成牛鬼蛇神了呢?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因为他是一个教师。跑到哥哥家里,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哥哥还没有回来。祖父和哥哥住在一起,疼爱大孙子的祖父告诉我说,哥哥一连多少天吃不下饭,晚上一听见街上有什么声音,吓得就整夜不能入睡,祖父怕他出意外,只要他一回家,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祖父担心哥哥经受不住学生对他的侮辱,更经受不住精神和肉体的折磨。

很晚很晚,才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脚步声是那样的沉重,祖父立即迎了过去,几乎是祖父搀扶着哥哥走上了楼来。

哥哥看见我向他迎过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用力地咬紧嘴唇,他怕哭出声音。

我怎么安慰哥哥呢?只能是扶他坐下,再给他送过一杯水,看他似是平静下来了,我才对他说:“坚强起来,你什么问题也没有,不要怕。”

哥哥还是咬着嘴唇向我点了点头,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又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哥哥内心的痛苦我是能够理解的,他忠心耿耿地在学校工作了几十年,而且全心全意地相信共产党,从来没有过一丝离心离德的念头;今天,突然他也成了革命的敌人,他于感情上实在是无法接受。我也能够想到,这样的人都非常脆弱,他们很可能选择极端的道路,他们只能在阳光下生活,他们没有能力经历劫难。

无论祖父和我怎样劝解,哥哥仍然不能平静,我就对哥哥说:“你不是没做什么坏事吗?你没做过坏事,而且你还好好地教了这许多年的书,光明磊落,他们把你当作牛鬼蛇神,这是他们的耻辱,越是这样越是要活得理直气壮。”心胸狭窄的哥不会接受我的劝解,他只是叹息着,疲惫不堪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地闭着眼睛。

直到很晚很晚,我们才劝着哥哥吃了一点东西,最后我又陪他回到他的房里,回到房里,突然哥哥放声地痛哭了起来,一面哭着,还一面对我说:“如果我有了什么意外,你定要把你的侄子侄女抚养成人,教育他们热爱毛主席,教育他们听党的话……”

是的,这就是中国人的悲哀,无端地受到如此野蛮的凌辱,如此无端地受到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他怕自己没有能力活下去,但他还在想着教育自己的儿女热爱领袖,还教育自己的儿女听话。

一直到入夜,哥哥才似是安静了一些,他看着天时已经不早,就劝我也应该回家去了。我是下班之后直接到哥哥这里来的,家里一定担心我会出什么事情,因为妻子早就预感到我是逃不过这一场劫难的了,当然,妻子也知道我不会有任何意外。

从哥哥家里出来,大街上还挤着成千上万的人,电车已经不能行驶,每一条大街都是灯火辉煌,中国就像是过重大节日一般,每一个人、每一条马路、每一个窗口,都燃烧着烈火一般的激情。不知道多少高音喇叭在放送着歌唱领袖的歌曲,一队一队的游行队伍,在高声地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也就在一队队的游行人群中间,还走着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这些人被涂着黑脸,穿着纸糊的衣服,扛着中国传统祭祀死人的纸幡,游行的人们把一切可以敲击的响器拿了出来,大鼓,铜锣,而牛鬼蛇神们又每人一只脸盆,大家一起敲着、喊着、跳着,缓慢地走着。

一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我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一直走到天津最热闹的劝业场地带,那里正在开斗争会。就在马路的中间,搭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就和戏楼一般,上面还挂着横幅,台上高压水银灯亮如白昼。抬头向高台上看过去,一下子,我几乎吓呆了,满满地在台上跪着几十个人,听下面的人说,是斗争原来的一家财主,“劝业场就是他们家的”,老天津卫有名的高姓人家,跪在最前面的自然是这户人家的家长了,后面是他的儿女,男人们穿着西装,自然是被丑化了的,女人们则穿着那个时代早就绝迹的旗袍,最最让人不忍心看的,就是跪在成年人身后,还有几个孩子,看着最小的一个孩子,也就是三几岁的样子,他会知道世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乖地跪在台上,听他身边的人喊口号,更有一个红卫兵抬起一条腿,把穿着军靴的脚,踩在孩子的头上。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台上台下,几万人同声地一齐高喊口号,那声音让人听着真是毛骨悚然。

台上的红卫兵小将们自然人人气宇轩昂,人人都是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抓着牛鬼蛇神的头发,抬起一只脚,踏在牛鬼蛇神的背上,大有革命成功的气概。而最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景象却是,围在台下看热闹的人们,许多人的眼里闪动着兴奋的目光。看那神色,就像革命许诺给他们的美丽人生,今天已经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了,他们终于看到了敌人的可耻下场。

绕开热闹地区,我只能选择静些的小胡同走,小胡同里灯光很暗,人们都跑到热闹地方看革命去了,但走着走着,就看见在黑暗处有两个黑影,呆呆地立在那里,不像是什么生命,可又看不清是什么物件,胆怯地向前走着,啊,我几乎吓得喊出了声来,原来那两个黑影是两个人,跪在那里,再走近些看,是两位老人,一男一女,明明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已经跪了很久很久,两个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几乎是瘫在了地上,让人不敢相信他们还有呼吸。

再向四周看看,这两位老人的身后,并没有任何人看守,红卫兵显然跑走看热门去了,可怜的是这两位老人就在红卫兵离开他们的时候,也不敢稍稍休息一会儿,他们还是跪在小黑胡同里,连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走过热闹的劝业场,再走进黑暗的小胡同,台上跪着的孩子,红卫兵踩在孩子头上的一只大脚,更有小黑胡同里跪着的一对老夫妻,我似觉得自己正在地狱中穿行,中国,已经变得完全陌生了。

这一切不需要理解,也不需要思考,我读的书不多,经历也不丰富,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很容易使我产生了许多联想。我只是一个平民,我只知道以自己的直觉感受世界,我不懂得什么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我也不需要站得高些、或者是看得远些,更不知道要去看什么深远意义,我就是看见红卫兵踩在孩子头上的那只脚,我还看见了小黑胡同里跪着的一对老夫妻。

革命会使一些人吓得精神崩溃,但看见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反而变得镇定。革命总是要消灭一些人,如果说我曾经逃过了1955和1957两次劫难,那么1966年,对于我来说,将是大限了。一个孩子尚且被踏上一只脚,谨小慎微的哥哥尚且被打成牛鬼蛇神,一贯被认为立场反动的我,能逃过这一场革命吗?作好思想准备,我预感到一场大劫,正在等着我。

回到家里,妻子看我没有什么变化,舒了一口长气,然后才向我询问工厂里的革命情况,据妻子说,他们工厂的革命已经开始了,许多工程师被拉出来跪在大院里,造反派的英雄们,在工程师们的身后狠狠地踢他们。

没有说什么话,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去工厂的路上匆匆赶到哥哥家里,祖父告诉我说,后半夜大约3点,哥哥被红卫兵从家里拉走了,直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

◇ 革命初始

工厂里贴出了大字报:《为什么我们这里还是死水一潭?》看着社会上的革命热潮,富有革命热情的激进人士们已经坐不住了。革命自然要有对象,随之就有向我发难的大字报贴了出来。本来,从农场回来之后,我在工厂里最是小心谨慎,不多说一句话,更不敢发表评论,让我做什么我就低头去做什么,要想拿我开刀,我自认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当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阶级斗争天天讲、时时讲的年代里,想从我这样的人身上找点什么罪名,那不是太容易了吗?

社会上闹起了革命,学生们斗争了老师,地富反坏右、反动资本家都受到了“冲击”,工厂里,“群众”的情绪一时时地高涨,工厂党委没有接到通知,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就只好一旁看着,听天由命地等着革命形势的发展。

1966年的8月26日,工厂里的革命终于暴发了,才一到工厂,就觉得情形不对,一些工人手持木棍站在工厂门口,就像是警卫一般,活像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当我走过工厂大门的时候,我看到持棒站岗的工人向我投射过来凶恶的目光。不光是我有了某种预感,工厂里每一个人都预感到今天一定要发生什么重大事件,平日我走进工厂,人们还很随便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今天走进工厂,迎面走过来的人就像躲避瘟疫一般地躲着我走路,人们连头也不敢抬,似是不敢看将死的人一样,人们害怕留下可怕的记忆。

难道今天真地要活活把我打死吗?

我做好了精神准备。

上班铃才响过,就像是刮起了狂风暴雨一般,安装在大院子里,安装在车间里的每一只大喇叭都放出了赞美领袖的革命歌曲,真地革命就要开始了。还没容我去观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人们呼喇喇地全往大院里跑,最先高举革命大旗的英雄们正在工厂大院集合呢。

领头的是一个工人,我认识,肤色极黑,没有文化,可能是因为出身好吧,就自觉地担任了领袖,他手里拿着一根大木棒,就是镐头的大木柄,一米多长,胳膊一般粗,一棒子就能打死一个人。可能是自发组织起来的战士们站成一列长队,胳膊上也佩着红臂章,每个人手里也都拿着大木棒,看着少说也有五六十人。这一些人站成一列长队;正听那个领袖喊话,远远的我听见领袖向他的战士们喊着说道:“革命的同志们,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站起来的日子到了,现在我们立即出发去抄那些反革命的家,把他们的老窝砸碎,回来我们再收拾那些王八蛋们,牛鬼蛇神们听着,你们的末日到了。”

然后,这些人跳上一辆大卡车,一阵风,就开走了。他们去砸谁的老窝呢?想都不去想他,即使他们去砸我的“老窝”,我也没有办法,因为抄家之风已经在社会上刮起来了,每天都看见红卫兵们耀武扬威地抄牛鬼蛇神的家,一大车一大车的家具,衣物被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也有的当众焚烧,一团一团熊熊的大火就在街头上燃烧着,满街砸碎的器皿,据说都是封建时代的遗物,而至今仍然保留着这些东西的人,其实是梦想着恢复他们已经失去的天堂,他们人还在、心不死,他们对于亡国共产是不甘心的。

大约到中午时间,抄家的英雄们回来了,同时还拉回来几汽车的旧家具,据说还有贵重的衣服,都是工厂里那些富裕人家出身的人的东西,这些人虽然不反对社会主义,但他们的家庭比一般工人家庭要富裕,所以就成了这次革命的对象,再有的人过去是私方人员,还有的人家有历史“污点”,革命一来,就无一能够得以幸免了。

听看热闹的人回来说,好像没去抄我的家,因为我是思想反动,立场反动,这些反动的货色是带在身上的,是藏在脑袋瓜子里面的,去家里,很可能倒抄出著作来了,我不会把反动思想写在纸上、再贴在墙上的。

抄家的英雄们回来之后,倒也没有别的任何行动,但工厂里的气氛十分紧张,人人都预感到一场暴风骤雨就要降临了。这场暴风骤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也不过就是社会上的那些做法吧,游街,当众罚跪,任由人们辱骂,逆来顺受吧,人人都接受这个现实,我一个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做好了精神准备,我不想反抗,也不敢反抗这场暴风骤雨。

我正在车间扫地,到这时候,我已经成为车间辅助工了,因为早从社会上一开始革命,就有人提出不能把生产指挥权交给一个右派,那时候有一部电影,说农村一个地主破坏生产,公社让他赶大车,他就狠命地打牲口,于是贫下中农说,要把赶车的鞭子从地主的手里夺过来。按照这个逻辑,我也就不能再做什么生产管理员了,工厂的人事部门通知我当辅助工,我立即拿起大扫帚,打扫卫生了。

在车间里扫地,就看见许多人在外面贴大字报,把车间外面的墙壁都贴满了,偷偷抬头向墙上看过去,许多大字报上都歪七竖八地写着我的名字,名字上还打着红叉,名字下面写着“一定砸烂狗林希的狗头”之类的字,除了我之外,大字报还说要砸烂其它几个人的狗头,都是五类分子之类的人物,也点了工厂党委书记的名,问他为什么压制工人的革命热情。

我自然知道,这些大字报意味着革命风暴就要向我扑过来了,还是那句话,等着吧,如今已经是插翅难逃了。

午饭过后,工厂大院里就闹起来了,只听见人们在喊革命口号,也看见人们往大院里跑,我不敢出去看热闹,就蹲在车间角落里等着有人来抓我,果然,就在大院里的一片口号声中,几个工人闯到车间来,在角落里找到我,恶凶凶地向我吼道:“狗林希,出来!”

不敢违抗,连让我出去做什么都不敢问,我就跟着这几个人从车间里出来了,那几个人带我走到工厂大院,我心里突然烧起一种火焰,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就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野兽,我几乎要发疯了。

黑压压,工厂大院里跪满了人,我看见跪在最前面的是总工程师,后面有几个有历史问题的人,还有几个技术人员,跪在院里也无所谓,外面革命的情况我也不是没看见过,最最无法接受的是,工人们想出最下流的作法,让每个跪在院里的人,嘴里叼着一只臭鞋。

车间里,总是堆着一大堆臭鞋,也不知道是谁的鞋,干脏活的时候,找来一双就穿上,穿过之后,就丢在车间里,日久天长,车间里总有一股臭味。如今揪牛鬼蛇神,真不知道是谁想出了这样一个下流的作法,把最脏最臭的鞋,给牛鬼蛇神们叨在嘴里,真也是恶毒到极点了。

还没容我想好在这种局面下应该如何办,早有人把一顶纸糊的帽子扣在了我的头上,我还没有挣扎,立即又有一个人过来,把一只臭鞋向我举了过来:“叼上!”

啊上!叼上!疯狂的人们一起喊叫着,不知道是多少只拳头向我挥着。

立即,那只臭鞋已经塞到了我的嘴边,一股恶臭呛得人不敢呼吸,紧紧地咬着牙关,我就是不肯张开嘴巴,似是我的举动激怒了革命群众,那个拿臭鞋的人,突然一使劲,把那只臭鞋压在了我的嘴巴上。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从哪里来的一股邪劲,在众人的揪扯下,我用力地挣扎出来,向着围着我的人群,我大声地说道:“无论我有什么罪,国家有法律,我接受国家法律的制裁。”

人们没有想到会有人不服从他们的侮辱,我的反抗使人们变得疯狂了,立即就出来一个人向我问道:“你是不是右派分子?”
“曾经是过!”我冷静地回答说。
“你是不是反革命?”那个人又向我问着。
“我不是。”我还是冷静地回答着。
“让他叼上!”人们自然不会和我多费唇舌,又有人向我喊了起来。

我当然还是不肯叼那只臭鞋,就在我躲闪的时候,人群中有人喊了起来:“打死他!”突然,就像是天黑下来一样,我只感觉到有人在我的头上狠狠地砸了一拳,呼喇喇不知道多少人就向我涌了过来,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下就被人打倒的,也不记得头上挨了多少拳,身上又挨了多少脚。我只听见人们喊叫着,只觉得似是有一股狂风滚动在我的身下,我被人们踢过来,又被人们踢过去,世界变成一团黑暗,我听不清人们在喊着什么,也感觉不到人们在怎样打我,又是怎样踢我。

不知道是多少只脚踩在我的头上,也不知道是多少只脚在踢我,又是多少只拳头在狠狠地打我,我似是也感觉到有人抢起木棍向我的后背打了下来。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也没有时间想我会不会就这样被他们打死,更没有去想这场野蛮的拳打脚踢要到什么时候结束。

据说,工人们兴奋了,多少年之后,一位好朋友告诉我说,在我被打的时候,从工厂各处不知道有多少人疯狂地往大院里跑,人们一面跑还一面喊叫:“打便宜人去呀!”那位朋友看到这一切,他说至少有上千人围着打我,外面的人打不着我,就使劲往里面挤,从里面打够了我的人被挤出来,我的朋友告诉我说,那些人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打人,可以让人的血液沸腾,而把一个人活活地打死,更会让人变得疯狂。工厂里的人们,也就是社会底层的穷苦人,平时看着如我这样的人斯斯文文,心里就老大的不舒服,今天我被人们踩在脚下,可以活活地打死,他们心中的兴奋是可以想象的。这场革命所以能够在几天的时间里把群众“发动”起来,就是先激起人们的疯狂,那些在老师们的面前规规矩矩的孩子,那些不堪承受功课之苦的学生,那些对老师每天的训斥早就怀恨在心的少年,一旦有了可以任意辱骂和折磨老师的权利,立即他们就会卷起一股狂潮,一场空前野蛮的革命,就一日之间开始了。

被踩在众人的脚下,更被愤怒的人们踢得滚过来、滚过去,我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这时,我真地有一种死的预感,如果不出现奇迹,人们不会停手,而此时此际,在中国打死一个人,或者说是打死一个知识分子,那就和随便打死一只苍蝇一样,不会有人追究任何责任的。不光是没有责任,还要受到赞赏,因为他打死了一个敌人,用当时流行的句话说,那就是:“要铲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就在我躺在地上等着被人活活打死的时候,突然人们停住了手,我身上也觉得再没有人踢我了,停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一个人向我大声地喊着:“狗林希,你怎么敢和革命群众对抗,把他揪起来!革命的同志们,我们一定不要上狗林希的当,他想打乱我们革命前进的步伐,我们坚决不答应。革命的同志们,你们把狗林希交给我们,我们一定把他治得服服帖帖!”

就在这位工人向大家说话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人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了。遭到人们的毒打之后,当时我几乎没有疼痛的感觉,就是觉得全身的皮肤发胀,头也重得抬不起来,努力睁开眼睛,又什么也看不清楚,我想象一定是被打得全身是伤了。凭直觉,我听出向人们说话的人是一位车间的老工人,他因为出身好,在车间里一直是政治骨干,在刚刚结束的四清运动中,他是车间的领导成员,也是车间党支部的委员。这位老工人一直是车间的政治核心骨干,但他对我一直很好,虽然也不说什么同情的话,但他从来不和我为难。可能是他看见我已经被人们毒打得几乎就要失去知觉了,不能出面搭救我,就以车间领导的身份出来解救我,但他不能为我开脱,就说是带我回车间去“狠狠地收拾”我,而且还定要把我治得服服帖帖。

众人只顾着打我,把满院的牛鬼蛇神丢在一边了,不把我交代一个地方,革命已经无法进行了,这位老工人来的正是时候,大院里的革命群众就让老工人把我带走了,他们还有革命使命要完成呢。

跟在老工人的后面,拖着重重的脚步,我走回了车间,这时,老工人把我带到车间后面的一间小黑房里,让我坐在一条板凳上,然后自然是恶凶凶地对我说:“林希,你听着,你和革命群众对抗,绝对没有好下场,只有低头认罪,才是你惟一的出路。”

说过,老工人就把我扔在小黑房里,又把房门从外面锁上,还留了一个青年人在房外看守,然后他就离开了小黑房。

是这位老工人救了我一条命,如果不是他出来解救,就是人们不把我打死,也会把我打成残废。被关在小黑房里,我依着墙,这时才有了疼痛的感觉,腰部被他们狠狠地踢过,从后背到尾骨,疼得难以忍受,肩膀也疼,腿也疼,头发被他们揪得更疼。看看胳膊、看看腿,胳膊、腿上好几处地方已经踢得又红又紫,至于看不到的地方,那就更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这时,我的脑袋空荡荡的,什么想法也没有,我只想喝水。

◇ 祸从天降

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前不到半年的时间,我才结婚,有了一个家庭,妻子是一个工厂里的工人,甘心和我过苦日子,而且绝不嫌弃我的右派身份和胡风分子的可怕政治背景。在我建立小家庭的时候,我也只是以为大的政治风暴可能已经过去了,从今之后,只要自己老老实实地出卖劳动力,养家活命总还是可以的吧?但谁也没有想到,紧跟在一切政治运动后面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场浩劫,它把整个的一个中国推开了灾难的深渊,除了“四人帮”那几个败类之外,几乎无人得以幸免。

早在工厂还没有开展运动之前,妻子就嘱咐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一定要逆来顺受,万不可犯“混”脾气,要知道你已经是有家的人了,而且这时妻子已经怀孕四个月,进入8月以来,妊娠反应越来越厉害,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妻子已经就要支持不住了。

但,政治无情,文化大革命一定要进行到底,早在我被打成牛鬼蛇神之前,她在工厂里就已经被视为是反革命家属,每天下班之后,除了参加大家都得参加的政治学习之外,妻子还要再集中到一个地方去参加反革命家属的学习。这样,每天她从工厂回来,总要到很晚很晚,有时候,马路上开批斗会,电车不能行驶,她还要步行15公里,一步步地走回家来。妻子为我受的劫难,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

8月26日夜晚,妻子又很晚很晚才回到家来,一直等到入夜12点,还不见我的踪影,她估计我在外面“出事”了,虽然一点东西也吃不下,但想到第二天还要上班,更想到才怀孕4个月的孩子,强迫着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和衣倒下、更是强迫自己睡一小会儿。第二天,她又去工厂上班,心里乱乱糟糟地挨过一天,晚上参加过各种各样的学习,再回到家来,还是没有我一点消息。这时妻子真是坐不住了,想去打听打听我的下落,可是找谁去打听呢?向工厂里打个电话?那就更不可能了,谁会在电话里告诉她我的情况呢?在疯狂的年代里,一切正常的想法都是疯狂的,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她勉强休息一会儿,第二天早晨,早早地还要往工厂跑。

在万分的焦虑中度过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这期间,有两天的时间下着滂沱大雨,晚上从工厂回来,又没有电车,妻子是淌着满街的水,顶着大雨一步一步地走回家来的,就是在大雨中,还不时地有游街的队列走过来,妻子说,看着那些被大雨啉得全身湿透了的牛鬼蛇神,再听那些革命群众的喊叫声,真和穿行在阴间一样,本来就胆小的妻子,一路走着已经就怕得魂不付体,回到家来又得不到我消息,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活在那样的时代,才真是最大的不幸了。

终于到了公休日,妻子来到工厂,想打听我的消息,她走到工厂大院门外,往里看,工厂院子很深,什么也看不到,再往里面望望,满墙的大字报,其中有我的名字,还画着红叉叉,妻子当然能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妻子不是来打听我是不是被打成牛鬼蛇神的,妻子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等了好长时间,也从大院走过来几个人,妻子想走上前去问一声,但人们看见工厂门外形迹可疑的人,便知道这是些什么人,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还没容妻子向他们询问,人们便匆匆地跑开了。

据妻子后来对我说,去工厂的路上,她的心情还万分紧张,她害怕看见什么可怕的景象,到了工厂大门外,看里面倒还平静,也听不见斗人、打人的声音,渐渐地她才平静下来,再远远地看看大字报,她料定我还活着。按照她的经验,她们工厂里有人经受不住折磨,自杀了,但革命群众不但没有被一个反革命分子的自杀吓着,反而就在尸体旁边开批判大会,还满工厂贴大字报,“什么什么人死有余辜”。妻子在工厂门外看看,大字报上写着:“狗林希不投降就让他灭亡!”如此,她才感到万分欣慰,我还活着,而且还没有“投降”。

在工厂门外看了好半天时间,妻子绕路到一位姑妈家去看看,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我们一直没有到姑妈家去过,姑妈家只有两位老人,惟一的儿子——我的表哥,也是右派,在北京郊外一家金矿劳动改造,估计他可能和我一样又“出事”了。妻子说,听听表哥的情况,也可以猜测我的情况了。

走了好长时间的路,妻子已经很累很累,好不容易来到姑妈家,一进门,还没容妻子向姑妈询问表哥的情况,姑妈倒先向妻子问道:“你也知道了?”
妻子自然非常诧异,便向姑妈问道:“我知道什么了?”
妻子后来对我说,也许是姑妈当时已经精神失常了,也没有向妻子多说任何话,当即姑妈就对妻子说:“你表哥没有了。”
一时之间,妻子没有听明白姑妈这句话的含意,便还向姑妈问道:“怎么就没有了?”
姑妈冷冷地对妻子说:“死了!”

一下子,妻子几乎昏了过去,后来她对我说,那时候就像是天塌下来了一样,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你到后面院子里看看去吧,你表哥的尸体就‘停’在那里了。”独生子的突然死亡,使姑妈失去了理智,永远也无法解释,她为什么要让我的妻子去看她儿子的尸体。

妻子后来对我说,当时她也似是变得麻木了,也不想想看了表哥的尸体会给她怎样的刺激,麻木地她就向后院走了过去,及至走进姑妈家的小后院,就看见院里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蒙着一条白被单,想来那一定是表哥的尸体了。

妻子说,她一下就懵了。

没敢再往前走,妻子回到姑妈房里,妻子后来对我说,她也没有说一句安慰姑妈的话,反倒告诉姑妈说:“林希也多少日子没有消息了。”

姑妈没有回答任何话,突然双手捂住脸,姑妈放声地大哭了起来。

突发的事件,使人们的神经完全错位了,人们几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更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悲痛。

很晚很晚,妻子才从姑妈家回来,那一夜妻子一点也没有睡着,而且一连多少天,妻子也无法入睡,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姑妈家小后院里躺着的表哥的尸体,一闭上眼睛,她就几乎吓得失去了知觉。直到多少年过去,就是到了现在,妻子还常常从梦中大叫一声醒来,而且从此妻子变得胆小,看见什么都怕,有时候会怕得大声惊叫。

我们自幼生活在大家庭中,不仅是亲兄弟姐妹间感情极深,就是表兄弟、表姐妹之间,也非常要好。就是我的这位表哥,他比我长一岁,我们两个人小时候形影不离,从早到晚在一起,直到后来我去唐山,我们分开,就是这样,每次我从外地回来,在天津住多少日子,我们就在一起呆多少时间。

表哥家姓郭,自幼努力读书,不似我这样心猿意马地总想着早早地出人头地,表哥就知道安心读书,从小学、到中学,在小弟兄间,他的学习成绩最好,我们这一茬小弟兄无论谁在学习上有了难题,都去找他,只要一找到他,老师在课堂上没有讲明白的难题,表哥几句话,就使我们豁然开朗了,表哥在我们这茬小弟兄之间,威信极高,长辈们也说,将来表哥一定是最有出息的一个。

高中毕业之后,表哥以优异的成绩被北京工业学院录取,北京工业学院是一所重点大学,造就军事工业人才,表哥又是优等学生,在学校里进步很快,成了学校团的干部,应该说,光明的前途已经向表哥展开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1957年的一场反右运动,把表哥打成了右派,表哥和姑妈都是爱面子的人,他被打成右派的事,一直到他被学校开除出来,放到矿上去劳动改造,我们才知道他出了“事”,也就在这同时,我被送进了农场,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几次面。

1964年,我从农场顶着右派帽子回来,春节的时候,在姑妈家见到了表哥,这时他已经摘掉右派帽子了,正在金矿上做技术工作,我看到他的笔记本,那上面记载着的内容,我一点也看不懂,我只是看出他的工作很有成效,更看出他工作的努力和对自己的严格要求。

表哥和我虽然同是右派,但我们从来没有表露过对于反右运动的不满,表哥更是非常严肃地向我说,这些年的劳动改造,使他在各方面都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他更是对我说,过去我们都是吃了骄傲的亏,其实我们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只有到劳动人民中改造自己,才知道个人的力量原来是微不足道的,只有人民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

经历过劳动改造,表哥从心里认识到了自己曾经犯过的严重错误,从感情上他有一种重新做人的动力,他绝对不似我这样,从感情上就不接受反右运动对我的“批判”,反右运动给我定的罪行,完全是无中生有,因为反胡风运动中我受到株连,又因为那时候我年龄太小,无法给我定太重的罪”,更不能逮捕我,正好有一场反右运动,顺理成章,就把我打成右派了。

表哥的被打成右派,只是因为他的学习成绩太好,更是因为他对革命和领袖的无限忠诚,其实在大鸣大放时,他并不是学生领袖,他也没有任何右派言论,或者就是他根本就没有向党进攻,一个学理工的学生能够懂得多少政治呢?但到底他没能逃出那一场劫难,由此,也就毁了他的一生。

据姑妈后来对我说,就是在我被关押在工厂的第二天,8月27日晚上,姑妈正在家里做什么,就听见外面有人问:“郭家是住在这里吗?”姑妈闻声迎了出来,只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外,姑妈说,谁也没有料到是她的儿子出了“事儿”,明明就看见门外不远处停着一辆大汽车,可是谁会想到就在那辆大卡车上“停”着她独生儿子的尸体呢?

姑妈把陌生人迎到房里,这时陌生人向姑妈介绍自己说是北京金矿上的人。姑妈想,可能是儿子最近不能回家,有事情让人给家里送个信儿来,就还客气地给陌生人送茶,还面问陌生人吃过饭没有。

坐了一会儿,姑妈向陌生人问是不是儿子有什么事情要告诉家里,或者是向家里要什么东西?这时,陌生人停了一会儿,慢慢地对姑妈说:“你的儿子在矿上出了一点事,矿上派我来给家里送信。”
“哦。”姑妈答应了一声,心想儿子会出什么事呢?他的右派帽子早就摘掉了,文化大革命么,不是人人都要受教育吗?
“矿上的领导嘱咐我说,见到您之后,一定要先安慰您冷静。”矿上来的人还对姑妈说。
“嗐,在外面工作,有什么好冷静的?”姑妈对矿上来的人说。
“这件事情很严重,您一定要冷静。”矿上来的人还是对姑妈说着。
这时,姑妈已经感到情况有点不对了,但无论怎样,姑妈也不会想到她的儿子“没有”了。
“有什么事情你们说吧,他不就是五七年那点事吗?再
“严重还能严重到哪儿去?”姑妈也是严肃地对矿上来的人说。
“事情比您想的还要严重,你的儿子自杀了。”

后来姑妈对我说,当时,她似是什么也没有听见,看了看矿上来的人,姑妈什么话也没说,就是呆呆地坐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似是从梦里醒过来之后,姑妈才向矿上来的人问道:“你说什么?”

但是,没有等矿上来的人回答姑妈的询问,眼前一片漆黑,姑妈已经昏倒过去了。

等姑妈醒过来之后,表哥的尸体已经从大汽车上抬到了后院,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院里放好一对床板,就把表哥的尸体“停”放在床板上了。

见到我,姑妈放声痛哭,一面哭着还一面泣诉着:“这是谁做的孽呀,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惹了你们谁了呀,你们就不让他活下去了呀。”

看着姑妈哭得几乎要昏过去,我只好在一旁劝解,表哥和我一起长大,又一起蒙冤,我心间的悲痛绝不比姑妈轻多少,只是,这时我哭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心上压着一块重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

劝说了好长时间,姑妈才终于有了平静说话的能力,这时候姑妈告诉我说,据矿上来的人说,表哥本来没受什么“冲击”,也没有他的大字报,他在化验室工作,每天晚上就在化验室“学习”著作,表现上也没有什么问题。他自杀的那天晚上,才开过一个批斗会,是批斗一个领导干部,在揭发到这个领导干部重用资产阶级技术权威的时候,愤怒的群众再也捺不住愤怒的感情,一些人为触及这位领导干部的灵魂,就动手打了他,偏偏不巧就把胳膊扭伤了,也不是多重的伤,送到医院打了石膏。很晚很晚,这位骨折的领导干部从医院回来,正遇见我的这位表哥,平时他两人的关系很好,这位领导干部也没和我的这位表哥说任何话,我的表哥回到化验室,不多时人们就听见从化验室里传出来一声喊叫,一声很怕人很怕人的喊叫,人们闻声跑过去,推开化验室的门,就看见我的这位表哥倒在地上,嘴角上有一丝血渍,心脏巳经停止跳动了。

就这样,表哥在绝望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表哥的死,不仅对于姑妈家是一个可怕的打击,就是对于我们每一个亲戚朋友,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多少年的时间,人们总是回避提到表哥的事,就像是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似地,只有在后来姑妈去世的时候,人们才说起姑妈的可怜,她惟一的儿子早在她去世之前,就离开她了,只留下一个孤单的姑妈,还给她留下那样可怕的记忆。

祸从天降,一个家庭就这样被毁掉了。表哥的死使妻子受到可怕刺激,多少年过去,妻子都无法从那次可怕的记忆中清醒过来,妻子说就连我们的孩子从生下来看见什么都怕,也是妻子受了那次刺激的原因,到底我们三口人都还没有留下太重的影响,为此我感到万幸。

□ 选自《中国作家人生档案》,金蔷薇编,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04年4月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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