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在美国读八年级。这两天的英语作业是要做一个PPT，主旨是介绍自己所了解的世界上的不公平、不公正的现象，以及该如何引起重视。美国中学所布置的家庭作业都是和社会现象、社会责任紧密联系的一些启发式、开放式的讨论，这种命题不是第一次了。女儿问我该选什么样的主题。

我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就说说这段时间发生在徐州的铁链女事件，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了。你的美国同学从小生活在阳光灿烂的环境里，可能很少听说过甚至也不敢相信在世界的另一面存在这样的黑暗角落，你作为一个来自中国的女孩，在道德上有义务讲述这样的故事——就像前几天91岁高龄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者Weiss女士为你和同学讲述历史一样。这不是给故土抹黑，而是为人的责任。丑恶不被世界所剖视，公平正义可能就难以彰显。你要做的是告诉世人那条铁链的存在。

女儿听从了我的建议，按照美国老师的要求，这样的PPT必须有相关新闻报道作为佐证材料。但在查询新闻报道的过程中，女儿惊讶的发现从网上根本查不到国内媒体对此的公开报道。一则都没有。全是来自自媒体的消息。无奈之下，她只有引用了国际媒体的报道。

我倒是没有什么可惊讶的。反而觉得，这倒是让少年去国的她会对遥远的故土有更深刻的认识，我讲再多的故事，恐怕都不及她自己了解来得震撼。

其实但凡真正的人类，对于这个事件的感知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当然，作为一个胡锡进口中所谓的“复杂的大国”，即便在这种时候，我们也能看现实中仍有各种匪夷所思的表演和操作——比如一夜之间所有无线电静默的的官媒都转发通稿了，也开始有此前一直是植物人状态的妇女组织开始义正言辞了，甚至还有一直观望状态的肉喇叭们开始联名了……

德国哲学家阿多诺（Theodore Adorno）有句世人皆知的名言：“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句话是1949年说的，作为对大屠杀的一种反思。如果按照我的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对那些经历过、或者正在发生的人间丑恶熟视无睹、置若罔闻，那么任何歌颂美好的言行都是类似于助纣为虐的野蛮。如果你可以容忍反人类的罪恶，你又凭什么歌颂作为人类的美好？用熟悉的俚语来说，当孙子装什么壁呢。

有些苦难其实不是个体遭遇，而是群体危机。人间炼狱与岁月静好，其实差距只不过是一记闷棍。一个普通人脖子挂上金牌的机会几近于无，挂上铁链的可能却触手可及。这才是铁链女触痛那么多人的根本原因所在。她撕裂了一个原本相安无事的楚门的世界，让人看到了摄影棚摆拍之外的不堪。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共情与怜悯，就是所谓的人性。著名的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在解释“人类进化发生质的跃迁是在哪一个瞬间”时，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说法：

人类进化跃迁发生在第一个断了大腿的人存活下来的那一刻。

因为断了大腿的人丧失了行动能力和生产能力，如果没有同伴的照顾和帮助，在弱肉强食的自然界只有死路一条。而人类正是依靠这种救死扶伤团结协作的特性，最终使得自身繁衍不绝逐步壮大，最终统治地球。而其他动物，在觅食时本能上也会协作，却断然没有拯救濒危、濒死的同伴的共情意识和行动能力。

这种对于同类甚至会跨物种的同理心，我们称之为人性。引申一点说，所谓人性，就是面对和自己并无直接关联的苦难的时候，能够引发情感的共鸣，激发道德责任。这就是人类社会——不管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对于见义勇为、扶危济困始终高度肯定，对于见死不救、见利忘义始终万般唾弃的原因。因为这是为人的根本。

我们都是人，但却不是个个都有人性。有些人面对黑暗和苦难，无法淡定，一定会表现出嫉恶如仇的一面；有些人内心挣扎痛苦但选择隐忍不发；也有些人也可以甘之若素，视若无睹。这些跟成熟世故甚至聪明都没有太大关系，它就是人性的体现。

从这个意义上上，在徐州之后再谈什么岁月静好，那是反人性的无耻。它把以“不谈政治”当做金科玉律甚至以此为豪的生态里的很多东西展露了出来，让我们看到了身边的黑暗与闪光，猥琐与坚毅、懦弱与勇敢。

我知道也许女儿的理解可能还不够深刻，但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在悲愤中，我们要成为更好的人类。成为那个，愿意对断了大腿的同类摇旗呐喊、不离不弃、施以援手的人。

—man Mark 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