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虎 天下法治

王惠武黑社会案的侦查机关武汉市公安局新洲区分局。刘虎摄于2020年1月10日

撰文 | 刘虎

2020年5月28日，湖南大相正行律师事务所律师林俐和广东德纳（武汉）律师事务所律师尚满庆，向武汉市中级法院寄出了《关于王惠武涉嫌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组织一案二审开庭审理的申请书》。

王惠武自小家贫，读书少，打零工卖鱼起家，后依靠承接各类工程积累了数千万元的身家，并回乡担任村干部带领乡亲致富。在2019年11月19日武汉市新洲区法院法庭上受审时，王惠武愤怒表示：自己无罪，办案机关不是打黑，是打劫其家产。

尚未失去自由时的王惠武。王惠武家人供图

两名王惠武二审辩护人认为，王惠武等16人黑社会案系重大、复杂、具有相当社会影响的案件，其客观事实、犯罪性质、危害后果以及证据采信在一审各参与主体间存在重大争议和分歧，二审应予开庭审理。

失地农民集体成为武汉市新洲区“涉黑第一案”

武钢集团武汉江北钢铁有限公司是武汉钢铁（集团）公司的全资子公司，是武钢高端钢材深加工基地，位于长江以北阳逻经济开发区，其下属9家企业，大部分的前身为武汉市冶金企业，2005年开始逐步搬迁到阳逻经济开发区和江夏区集约发展，2010年汉口轧钢厂、钢丝绳厂、精密带钢公司整体搬迁阳逻基地，形成100万吨以上的年钢材深加工能力。武钢江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90年代湖广总督张之洞创办的汉阳铁厂。

武钢江北所征用的土地，74%来自阳逻街道杨柳村。在杨柳村村委会办公楼上，有着“失地不失志 努力求发展”的醒目标语，杨柳村村民以每亩1万多元的土地征用补偿价格，为武钢建设做出巨大牺牲。依靠务工等收入，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前的杨柳村青壮年基本就业，社会治安也比较稳定，基本没有刑事案件发生，村民在外购置房产达50%以上，家用轿车基本普及（特困户除外）。

但在2018年6月6日，该村的领头人、时年43岁的王惠武到新洲区公安局接受调查，再也没有出来。15位村民也一同被关押。他们都居住在大约1000米长的同一条街上。

2018年12月19日，新洲区检察院以涉嫌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伤害罪、寻衅滋事罪、聚众斗殴罪、妨害公务罪、非法持有枪支罪、敲诈勒索罪、强迫交易罪，对王惠武等16名被告人提起公诉。该院宣传稿称：检察长高度重视，亲自指挥，办案专班迅速开展工作；该案系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以来，该院起诉的新洲首例涉黑案件。

新洲区人民检察院起诉的新洲首例涉黑案件。网络截图

2019年8月5日，案件审理中，新洲区检察院又以涉嫌非法占用农用地罪，对王惠武追加起诉。

湖北数家官方媒体2019年12月16日发布的《成立公司非法敛财 主犯被判二十年》等新闻称，新洲区法院依法对王惠武等18名被告人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案进行了一审公开宣判。

官媒报道称，从2002年以来，为达到称霸一方、聚敛钱财的目的，王惠武纠集并网罗张某某、邵某等人，盘踞在新洲区某村周边逞强斗狠，横行乡里，犯罪组织初具规模。为进一步攫取经济利益，王惠武成立某工程公司，并以该公司为依托，形成以王惠武为首，骨干成员基本固定，结构稳固、层级分明、分工明确的黑社会性质组织。

官媒称，该黑社会性质组织在王惠武的组织、领导下，以合法公司的外衣建立了犯罪组织和经济实体相结合的模式，通过直接敲诈钱财，强卖高价原材料和强揽工程等手段攫取巨额非法利益。王惠武还利用组织势力形成的名气和资源在外承接工程，并安排组织成员入股，获取经济利益。同时，王惠武还斥巨资以社会福利机构的名义兴建老年公寓，用作组织活动场所，进一步壮大组织经济实力。

被武汉市新洲区法院认定为非法占用农用地的颐天泰老年公寓，拥有新洲区政府部门批准的各项文件。刘虎 摄

官媒称，2005年以后，王惠武开始向农村基层组织渗透。担任村主要负责人，长期把持农村基层组织，破坏农村基层政治生态。该黑社会性质组织在村周边称霸一方，为非作恶，影响恶劣。

官媒称，审理查明，该犯罪组织在形成、发展、壮大过程中，以暴力、威胁或者其他手段有组织地实施聚众斗殴、寻衅滋事、敲诈勒索、故意伤害、强迫交易、妨害公务、非法持有枪支、非法占用农用地等违法犯罪活动12起，共造成11人受伤，毁损财物价值3000余元，敲诈勒索财物12万余元，强迫交易数额25万余元，非法占用农用地161.73亩。

新洲区法院一审以“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9宗罪，数罪并罚，判处主犯王惠武有期徒刑二十年，剥夺政治权利四年，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张某某、邵某等17名被告人系参加者，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至一年九个月不等，并处没收财产、罚金。另外，对该“犯罪组织”违法犯罪所得全部资产予以追缴、没收或者责令退赔。

新闻背后的隐情：侦查机关大量伪造嫌疑人笔录

官方媒体没有披露被告人们的任何辩解，也没有引述20多名辩护律师的任何辩护意见。事实果真如司法机关所认定吗？未必。

认识王惠武的另一个村的村干部就感到这个判决非常可笑。这位不愿具名的村干部证实：案件办理中，有上级机关打招呼，不让他接待王案的律师以及新闻媒体记者，以免对法院审判定案工作产生不利影响。

该村干部说，王惠武夫妇租用农民土地建养老机构，“土地流转全部有合法手续，街道经管站、区经管局都知悉。没有强制买卖，没有损害农民利益——王惠武给的价格高，相当于征地能够获得的补偿了，且租期只有15年，村民愿意。”

“近些年，村里拆迁房屋、计划生育等，麻烦事比较多。又不是缺活干，或者想捞好处，王惠武要做自己的事，根本没有精力。”这位村干部证实，王惠武多次给街道说过不想干了，关于这一点，街道也给办案机关证明过。“是街道让他继续干下去。不想干的村支书被判决书认定为‘把持基层政权’，三名街道领导为此还受了党纪处分。我感觉非常可笑。”

王惠武的辩护律师尚满庆表示，王惠武当村主任、书记期间，从来没有用过村里一分钱报销，组织干部外出红色学习也没有用村里的钱，是能赚到钱的杨柳公司出的钱。

王惠武出生于1974年10月1日。虽在“国庆日”出生，但命运并不眷顾他——少年丧父，家中贫穷，14岁即辍学打工挣钱，为母亲分忧，供弟弟上学。王惠武从1988年开始做小工，卖过鱼、杀过猪、养过鱼，1992年通过好心人介绍，承接了4000亩精养渔池开发一部分工程，后又通过朋友介绍承接了新洲水务局的水建工程，先后成为武英高速、江北雅苑、毕铺机场路、汉口北汉北广场等工程的机械租赁、土石方、路基劳务分包合作单位。

2004年，王惠武被评为“新洲区十大青年企业家”，亦曾担任区党代表和区人大代表。2005年，他被选为村主任，同年下半年武钢征地，杨柳村一次性失地。很多村民认为赔偿太低，不愿意出让土地。政府要求村干部做工作，并让失地的5个村都成立公司，方便承接征地后技术含量不高的工程、土方、围院、地材等，以解决失地农民再就业问题。王惠武把自己经营的杨柳土建公司转为杨柳村失地农民可以投资入股的劳务用工公司。

武汉市新洲区杨柳村村委会。刘虎摄于2020年1月10日

“征地退地、协商，杨柳村和杨柳公司作出了大量的牺牲和做了大量的工作，领导们还说笑：‘牺牲杨柳村、幸福新洲人’，困难是暂时的，武钢落户以后你们的生活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们付出是有目共睹的，这个项目的经济能再创一个新洲，你们都是新洲的功臣，等等表扬和鼓励、勉励我们失地不丧志、努力奔小康”。王惠武在看守所写给法官的陈情信中说，“我还把这句话当作鼓励村民的标语，用铁牌子挂在杨柳村委会的大门墙上，鼓励村民、发奋努力。但起诉书上，却定我组织领导黑社会、聚众是打码头、利用恶名攫取利益、称霸一方。”

武汉市新洲区看守所，王惠武关押在其中已两年。刘虎摄于2020年1月10日

“只有千年的人情，没有千年的威风。”王惠武在信中说，公诉方指控其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使他恶名在外，但这一件件突发事件，他总是挨打、被砍，是受害者。“我认为我得罪人与我劳务分包低价入围有关，甲方喜欢，同行恨我。但我总是在挨打和受挫之后仍然能够继续做事。我的宗旨是让自己和身边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伤皮、伤肉不伤骨头我算了，不是我怕你，是我怕犯法，怕家人流泪，理智让我原谅伤害我的人，别人评价我是韧劲而佩服我。”

“工地管理人员应得工资，股东入股投资分红，母亲节尽孝旅游，组织党员、干部红色学习，公司过年吃年饭，总结、发点鱼肉、奖惩是按照甲方规定的奖惩条件由杨柳公司上传下达执行，为的是工程中激起管理人的责任和（保证）进度。”王惠武在这封信中说，至于给违法者资助和庇护不知从何说起。“探望服刑人员林金涛、满刑接回，纯粹是出于乡音乡情、鼓励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王思全打人需要赔偿黄新河医药费，但他没有钱，杨柳公司借支了，是为了促进社会稳定；金泽伤害案是派出所警察叫杨柳公司垫付的，先结案再说，（因为无人认帐）；在武钢承接的所有工程均是通过了新洲区、阳逻街道、区公安局、武钢江北公司几个单位组成的协调办，现场出现的一些矛盾和纠纷均已化解调处。”

被告人王飞、周利兵、陈益群、王盛双、王盛喜在讯问笔录中，均承认杨柳公司有“三个管理层级”及“文武班子”。在第一次开庭（2019年3月21日）时，几人都陈述自己未曾说过这些话，是侦查人员自己所写，编造的。第二次开庭（2019年11月19日），这些被告人继续坚称未说过“文武班子”。公诉人当庭解释为系侦查人员“为了归纳总结而写”，多名辩护人表示无法接受。

被告人杨柳公司总经理张新提在法庭上说：杨柳公司没有因承接工程去别的工地闹事，没有关于“有事一起上”的规约，打架闹事后公司没有安排善后。杨柳公司只做了杨柳村附近的部分工程，不是很多工程。

被告人杨柳公司股东、主要负责结算、审计、后勤工作的张平华在法庭上称：其在杨柳公司，三个人没有接受谁的领导，王惠武一般情况下没有决策权。外面的工程可能需要王惠武，公司内部的事都是张新提负责。金泽事件中王惠武没有和对方互骂斗狠。

被告人杨柳公司原总经理张绪明当庭表示：“我当杨柳公司的经理是投票选举的，不是王惠武后面操控的。担任经理期间没有接受谁的领导。王惠武说话有分量，对的事情我听，违法的事情我不听。”

被认定为“骨干成员”的被告人王思全系文盲，智力偏低，且其辩护人河南麟格律师事务所姬来松律师在会见他时，发现他目光呆滞、反应迟钝、精神状态差，语言表述不清、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混乱，明显异于常人。姬来松律师要求对其做精神状况的司法鉴定，但这一请求未得到法院许可。

起诉书指控称该团伙在“聚集在阳逻街杨柳村及附近周边‘打码头’，并购买了专门用于‘打码头’的砍刀、钢叉等作案工具，横行乡里。”律师姬来松说，经过庭审可以发现，所谓钢叉就是当地渔民打鱼的工具，因为土地被征收，闲置的鱼叉堆积起来；根本没有什么砍刀，当然也没有证据证明有专门买砍刀的行为。“横行乡里”更是没有任何证据，纯粹是为了将王惠武等人包装为黑社会组织而故意编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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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海燕案发生在2002年，所谓的组织还不存在（起诉书认定形成时间是2004年杨柳公司成立后），也不具有‘有组织地’的目的性。武钢江北基地案是因废品收购引起的冲突，与杨柳公司没有任何关系，毕竟废品收购不是杨柳公司的业务范围，不管谁收购杨柳公司都没有因此获利。”姬来松律师说，王思全的三起故意伤害案亦是如此，均是其个人行为，办案机关却非要绑架上一个“组织”。譬如王思全伤害夏理刚，该案系打牌时偶然发生，既不属于组织安排，与组织其他成员没有关系，也与组织利益无关，甚至当时（2002年）所谓的“组织”都没有形成。且该案已经新洲区法院生效判决处理完毕，十多年后再以同一案件事实提起公诉，违背“一事不再理”和“从旧兼从轻”的刑法原则，明显偏离了“扫黑除恶”的法制轨道。

尚满庆律师回忆：一审庭审中，王惠武在最后阶段说“这不是打黑是打劫”，办案机关是图谋瓜分其巨额财产，这让他深深的感觉到说什么都难以挽救被告人的命运。“这句话很遗憾没有被记录在笔录里，也不知道后人得知真相时，会是什么感想。”

姬来松律师也证实，法庭宣读没收王惠武个人全部财产并处高额罚金的处理意见后，王惠武出离愤怒了，突然站起来说：你们这是抢劫、公然抢劫……

根据《最高法、最高检、公安部、司法部关于办理黑恶势力刑事案件中财产处置若干问题的意见》，黑恶势力组织及其成员通过违法犯罪活动或者其他不正当手段聚敛的财产及其孳息、收益以及黑恶势力组织及其成员通过合法的生产、经营活动获取的财产或者组织成员个人、家庭合法财产中，实际用于支持该组织活动的部分，应当追缴、没收。

但这样的规定在司法实践中极易异化为“宰肥羊”。大量民营企业家的合法财产被司法剥夺，企业倒闭，员工下岗，生活无着落。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张明楷在接受采访时曾直言不讳的表示：地方公检法积极办理刑事打击企业家的案子，就是因为罚没的资产表面上是交给了地方财政，但财政会将很大比例的资产返还给公检法，这成为公检法发财的手段。公检法办案主要是为了自己部门的利益，所以他们的胆子特别大。

“如果王惠武是黑社会，为什么一个保护伞也没有揪出来？他根本不构成黑恶犯罪。而且一审法院判处没收财产，连我的也给没收了，实属是要令我家人走投无路。”王惠武的夫人邵红菊认为，丈夫有丰富的现场施工管理经验，依靠公平公正、守信肯实干、大量垫资、能够让甲方放心地保质保量完成项目任务，赢得了认可。除了他养鱼、机械租赁、承包一些工程，自己还办了两个水泥制品厂并在武湖街上开有烟酒店、宾馆。“我们夫妻合法合规地做事挣钱。办老年公寓的本意，是想用自己的努力、这么多年的积蓄为社会作点贡献，体现我夫妻的人生价值观，做梦都没有想到违了法，是为了扩充‘黑社会’的势力，这对我们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王惠武妻子邵红菊经营的一家宾馆，亦被新洲区法院判决没收。刘虎摄于2020年1月10日

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副院长何兵教授也曾公开表示：从其亲身经历来看，现在各地扫黑除恶案件，法院的刑事审判基本上为政法委背书，审判权被严重虚化。中央确立的以审判为中心的司法改革方向，根本未能落实。“新增的冤案，远远高于平反的冤案。中央保护民营企业家的政策，在基层形同具文。”他认为，法律理论和实务界，应立即反思，并采取果断措施。

王惠武等提起上诉后，目前此案仍在武汉中院审理中。

武汉市中级法院，王惠武黑社会案目前在其审理中。刘虎摄于2020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