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若不上网,我都忘了12月26日,这个对中国人而言的特殊日子,如今乃是一个不幸、不吉利的日子口,由于遗忘术之故,六十岁以下的人们,抑或还会纪念、庆祝,也未可知。然而我却想了三个「为什么」:1、毛泽东从未将中国人视之为人,却在中国当了神;2、有个统计称,毛弄死的人是世界之最,超过希特勒斯大林,而且后两者杀的主要是外国人,唯有毛只杀本国人;3、毛邓二人既有继承也有区别,怎么比较? 】

 

一、邵燕祥:走出毛泽东”不把人当人”的阴影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下午三时许,北京天安门广场,毛泽东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在这之前的新政治协商会议开幕式上,他就宣称”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曾经令多少天真的中国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从那时起,言犹在耳,而在一波一波他所发动的政治运动打击下,中国人以每次不少于运动卷入者百分之五的比例倒下去,因”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引起大饥荒,致使三千六七百万中国人倒下去(接近真实的数字,一说是三千六百万,一说是三千七百五十万),再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疯狂,第一次天安门事件的虐杀,到一九八九年仍以这个天安门广场为中心实行武装镇压,一批批手无寸铁的中国人倒在血泊。

中共执政的合法性,如果不说已经被它自己的意识形态、决策、子弹和坦克所粉碎,也已经因此而受到合理的质疑。后来的中共领导层不是没有看到这一点,他们力求挽回这个不堪的局面,但由于民主、法治和人权方面的长期缺失,党群关系即官民关系日趋紧张,民众首先是劳动人民的维权斗争此伏彼起。 “按倒葫芦起来瓢”,有防不胜防之势。于是戒备森严,防民之动,严控舆论,防民之口,其实都是在扬汤止沸,激化矛盾。仅在天安门广场,即使严密布控,仍然屡屡发生个体或小群体的抗议活动,直到坠楼和自焚。 “民不畏死”,是象征,也是警号。他们已经不止于乞求式的上访,他们以一死表达的,是无权者对滥用公权者的不平与愤恨。

二十年来,在全国范围被逼出来的群体性行动人次逐年上升。以2008年为例,公开报道的贵州瓮安和云南孟连等地的事件,都是长期来基层党政与民众严重对立,激起民愤的结果。三鹿毒奶粉事件表现形式略有不同,犯罪主体虽为不良企业,却也是在地方和部门权力庇护怂恿下,蔑视并侵害民众的健康和生命安全。共产党内不是没有健康力量,但他们往往倍受掣肘。各级党政实权干部中,相当一些人的官魂深处,还是毛泽东的”不把人当人”。这个问题不解决,他们不仅不会实行”以人为本”,反而会像毛泽东一样,以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名义,维护和行使无监督、无约束的权力,为所欲为,制造冤案,八方树敌,”与民为仇”。我们现在要讨论的,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为当政者谋划一些防范的策略,应对的举措,而是直面历史经验的启示,从被侵权、被压制、被残害者的利益出发,寻找一条有效的自助自救之道,从亿万中国人(包括执政党成员)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出发,寻找一条长治久安之道。

历史经验从哪里来?我不是历史工作者和理论工作者,但作为过来人,回头看这六十年时,不是从概念到概念,而是从包括自己在内的千百万人切身的感性的事实即史料出发,凭常情、常理、常识做出自己的判断。上世纪末中共十五大前,人们就曾呼吁执政者实事求是地总结一次历史经验,却没有得到回应。我们不应在近三十年前那个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官方决议前止步,而要进一步深入,做出民间的修正与补充。中国人为历史付出了无数鲜血和生命,有权汲取与惨痛代价相当的足够的民间经验。认清毛泽东现象的要害在于”不把人当人”,就是重要的民间经验之一。

1、”不把人当人”是毛泽东现象的要害

近三十年来,中国民间自发地回顾毛泽东时代特别是1949年以来的毛泽东现象时,依照中国人传统的为人准则,普遍达到一个共识,即毛泽东这个人”说话不算话”,”翻脸不认人”,用来概括其食言自肥,”阴谋””阳谋”,其不讲诚信,背离道义,印证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言行,实例不胜枚举。这一语可作对他的政治道德的评价。

道德是一个人世界观和人生观在人际关系方面的外化。究其根源,套用毛自己的说法便是:在他的灵魂深处,有一个皇权专制主义的王国。他总是顽强地表现自己,在在是”不把人当人”这一执政理念的实践。 “不把人当人”也能叫做执政理念吗?是的,它是某种人民观、民主观、政党观、国家观、军队观的集中表现,也是一种核心价值观。历代的帝王都是皇权专制主义者,不管他们嘴里唱得多么好听,夸称”与民同乐”,”爱民如子”,其实都是把自家置于万民之上,区别只在牧民有术或牧民无术,”牧民”者,把千百万老百姓视为牲畜来驱使服役也。

毛泽东很少讲人类,更没有讲过”以人为本”,甚至很少单独用一个”人”字,大概是力避超阶级的人性论,人道主义,力避所谓”抽象的人”吧(偶有例外,从早年的”与人斗其乐无穷”到晚年的”八亿人口,不斗行吗”,都是把具象的和抽象的人和人口当作他的斗争对象)。而在一九五八年人海战术式的大跃进初起之际,他竟在《介绍一个合作社》文中,大谈”人多,议论多,热气高,干劲大”,仿佛极其重视集思广益,群策群力。时在从上到下批驳马寅初《新人口论》后不久,却是正面把”人多”同”干劲大”联系起来,既符合其”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总路线,又紧扣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大兵团作战战术。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千百万人,如同在战争时期被视为兵源-战斗力一样,在此刻则是实现其超英赶美宏伟蓝图的劳动力-生产力中最活跃的因素。帝王们居高临下,只见匍匐于地的百姓的黑发,故称之为”黎民””黔首”,今天”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的”黎民””黔首”们在权力者眼中的实际地位,与中外古代奴隶主看作”会说话的牲畜”又有多少不同呢?

战争有战争的逻辑,革命战争有革命战争的逻辑,毛泽东指示林彪,不惜牺牲五万士兵,一定要拿下四平。后来在长春战役中,牺牲的指战员不算,围城期间饿死的千百万平民,绝大多数并非毛泽东词典中的阶级敌人。 1949年后的和平时期里,毛泽东还曾宣称,即使打起核战争,中国死掉一半人口,还会有三亿人,女人照样生孩子云云。退一步说,这样的奇谈,或许可以辩解为针对核讹诈故作惊人之语,但说到亿万人的死难毫不痛心,竟能以如此轻慢的口吻出之,也非铁石心肠莫办。

更现实而非虚拟的一例是,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毛泽东在生日那天与文革亲信们餐聚,开头就笑说”庆祝全国全面内战”,这是在他”炮打司令部”,并挑动群众、干部互斗初见战果之后,踌躇满志的流露,也是下一步行动的信号。因为这时即将开展”全面夺权”行动,随之引起全国各地或有军队介入的群众组织间的武斗,运用从长矛到机枪诸种冷热兵器,造成巨大伤亡。如果说从这句恶毒的谶言已可窥见其变态心理的话,转过年来,”上柴联司”的血案中,他就是直接的决策者,王洪文之流不过是执行他的指令。而在现场枪杀的,正是毛泽东多年来口头上、书面上封为”领导阶级”和”基本群众”的工人!

无论是漫画家、诗人喻之为”斗蟋蟀”或”古罗马斗技场”的斗兽表演,都嫌规模太小。毛泽东是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视”臣民”如土芥,无情地践踏。这是典型的”马上得天下,马上治之”,稍有违拗,就”坚决、彻底、全部、干净、干脆消灭之!”从”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斗倒,斗垮,斗臭”,直到肉体消灭。在湖南农民运动中还是针对地主豪绅,到了二十世纪下半叶特别是文革当中,那就不管是他原来定性的敌我矛盾还是内部矛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所谓人民内部矛盾以至党内矛盾,转眼就可变成敌我之势。而借口则俯拾即是。即使在毛死后十几年发生的”**”屠杀(实际上从6月3日晚上开始的),也仍是毛泽东无视人的生命尊严的”把人不当人”的执政理念起了主导作用。所谓用多少万条生命换二十年”稳定”云云,伤天害理,惨无人道,果然是高举了毛泽东”不把人当人”的旗帜!

2、”新中国”是依照”党国”模式建立的

六十年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万众欢呼声中建立的时候,一度的确呈现过”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气象。中共的宣传强调这一次全国性政权易手,不同于三千年来重复多次的改朝换代,而是翻天覆地,”把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的大变革,让人民大众代替反动统治者,在自己的国家里”当家作主”。

人们记得,毛泽东不止一次许诺过,要用枪杆子打出一个自由民主的中国,他解释这个”自由民主的中国”,其各级政府直至中央政府将由选举产生,它将实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则和罗斯福的四大自由。 ①这些话出自他1945年7月书面答路透社记者问,不但白纸黑字印在当时的党报《新华日报》和《解放日报》上,而且收入了东北新华书店1948年版的《毛泽东选集》,显然不是别有用心的外国记者造谣。

然而,仅仅四年以后的1949年7月1日,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的《论人民民主专政》,人们发现,原先所说的一套,不过是出于战争期间笼络国内人心以至争取国际同情的功利需要,正如后来有人说的,宪法并不是为了实施,仅仅是订给外国人看的。只有书呆子才去较真你当时是怎么说的。现在端出来的才是”建立新中国”的指导性文件。

过去人们熟知的”国家”,是指”土地”、”人民”、”主权”的三位一体。现在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则是这样一个国度,在这里只有顺从共产党的人才算人民,此外尽皆是反动派,阶级敌人。共产党与它所建立的政府一而二、二而一,党政不分,拥有军队、警察、监狱,是一部实施专政的”国家机器”。以”国家机器”对反动派、对阶级敌人加以专政,就体现了”人民民主”。对谁讲”民主”,对谁搞”专政”,最后裁决权属于共产党,甚至取决于毛泽东的一个批示,一句话(自下而上是简报政治或密折政治,自上而下则是批条政治)。强国弱民,大政府,小社会,政府是全能的,正以限制并窒息公民社会的孕育和产生。这样的国家里,共产党才是唯一的真正主人。共产党从上到下的组织,共产党的干部,共产党的制度,共产党的政策,共产党遵奉的马恩列斯,都是只许服从不许反对,岂止不许反对,而且不容怀疑,不容稍有异见,甚至不容建言(毛泽东说”这是反动化的建议,不是合理化建议”);岂止反动派、阶级敌人如此,被称作”人民”的,实际上也是”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你就丧失了名列于”人民”籍内的资格,归入另册。号称党的三大作风之一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成为对绝不接受批评的讽刺,以致在毛身后没有人再好意思重提了。这样的国家称得上”人民共和国”吗?人民云乎哉?共和云乎哉?这是不折不扣的”党国”。

“党国”体制的创议者并不是毛泽东,也不是蒋介石,而是孙中山。毛泽东有时抬出孙中山和三民主义,只在肯定他晚年倡导的”联俄联共”政策。孙中山以俄为师,借鉴苏俄一党专政的经验,提出了党国模式,未及亲身践行就逝世了,这份遗产留给了蒋介石。我们年轻的时候,便曾把蒋介石治下的”中华民国”如实地叫做”中华官国”或”中华党国”。这一体制是孙中山政治遗产中的负面部分。不过,孙中山毕竟受过西方民主思想的浸润,他还是提出”军政-训政-宪政”三段论,让人看到”还政(权)于民”的远景。蒋介石不肯放弃独掌的大权,等到他匆忙召开”国民代表大会”演出一幕行宪的戏,已是戎马倥偬的1948年,可惜像清廷迫于形势搞立宪一样,为时已晚,无法挽狂澜于既倒了。

至于毛泽东,与慈禧载沣袁世凯蒋介石不同,他取法”新俄”,形成一套自成体系的思路: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工人阶级是人民民主专政的领导阶级,而工人阶级对全国人民和国家机器、政府事务的领导是”通过共产党”实现的,当然代表中国人民的意志和利益,然则共产党执政的政权就是先天的人民政权,自然不存在”还政(权)于民”的问题,谁提出这个问题,就是别有用心,不仅是挑拨共产党和人民的关系,而且是企图推翻共产党,颠覆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政权,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反人民,罪在不赦了。无须论证,也无须验证,一切的论据都在”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一句话里。打江山的理所当然坐江山,这就是出发点,也是结论。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一切制度安排都是围绕着这个核心,”工农商学兵,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干部决定一切,”党管干部”,党内党外包括各民主党派的干部人选,委任升迁,概由各级中共党委说了算。原说由共产党和各民主党派组成”联合政府”的平等关系,不知何时暗转为共产党领导下的多党合作制,一党独大,垄断公权,嘴里说的是长期共存,互相监督,实际上要的只是一个声音,应者云集,应声虫而已。

共产党于是成了国中之国,国上之国,而党的领导层则成为人上之人。中共党的组织原则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体都是”民主集中制”,集中是主语-关键词,民主是前缀-修饰语。其基本原则是从少数服从多数生发出来: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中央则服从核心的核心之一人,这是在实践中必然的逻辑结果。据说邓小平晚年讲过,从前是毛泽东说了算,现在是我说了算。这完全符合毛泽东时代奠定的第一把手-第一书记”最后决定权”的制度-这一制度经毛泽东1953年《对刘少奇、杨尚昆破坏纪律擅自以中央名义发出文件的批评》,规定”嗣后,凡用中央名义发出的文件、电报,均须经我看过方能发出,否则无效”而得到进一步的加强。 –邓虽在名义上不是”第一把手”,但他享有实际上的”最后决定权”则是事实。这也是中共组织人事上非程序化的一个突出的例子。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体是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在理论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是最高国家权力机关。但人所共知,全国最高权力是掌握在中共中央手里。各级人代会的代表,都是由中共各级党委遴选,分配各选区投票通过的,俨然是”上帝的选民”,理应举足轻重了;然而从总体上说,人大也只是起个”橡皮图章”的作用罢了。至于本就由中共主持各方”协商”产生的各级政协,不但不同于1946年时的旧政协,也不同于1949年建国前夕的新政协,入选的与会成员实际上都被剥夺了独立平等的政治人格和话语权,要他们不当”花瓶””摆设”也难。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如同各民主党派的头面人物一样,都是在现行体制下仅有的被允许参政议政的人,但他们之所谓参政议政不得越雷池一步,一旦对执政党的重大政策或全局工作提出批评,就会遭到反击,就是不安于客卿或傀儡地位,想要”分庭抗礼”。梁漱溟在最高国务会议上遭到毛泽东的羞辱,不下于刘邦阶前的儒生。甚焉者就是像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那样打成右派亦即”资产阶级反动派”,换句话说是戴上”人民公敌”的帽子。

苏联共产党在国际共运中是”老子党”,中共执政后对各个弱势党派,也是自觉或不自觉地以”老子党”自居。毛泽东从来不畏人言,自称”大权独揽(小权分散)”(即使是”小权”也仍由各级党政干部执掌,草民不得与焉)。 《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回答”你们独裁”的指责时,说”可爱的先生们,你们讲对了,我们正是这样”,这是一句名言,言为心声,对普世斥骂的政治独裁,大有以可耻为夸耀之嫌。这样的”反潮流精神”,唯后来者的”我是流氓我怕谁”庶几近之。

3、毛泽东仍是皇帝,中国人仍是皇权治下的”臣民”

毛泽东自陈他于马克思主义,首要的是取其阶级斗争的学说和社会革命论。其他则是后来的补课。 “我们不但要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要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前一半他做到了,后一半没有做到。中国共产党为夺取政权而斗争的二十八年的后期,毛名正言顺地成为第一号人物,并且在1949年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时,被誉为共和国的缔造者。

但若问他的治国方略,对不住,还没有形成,或者说就是革命时期的原装货色,”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毛选”第一卷的头题,开宗明义第一章也。他根本没考虑过从革命党到执政党的转转变变问题。仍然不乏大敌当前的危机感,仍然是为要对付敌人才去找朋友。落实下来就是”以阶级斗争为纲”。运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阶级分析的方法,敌人是划定了。当然,现在看到的”毛选”第一卷卷首《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所列的敌人,已是建国后再三删改定稿的小名单。要知道1926年当时毛泽东目为敌人的大名单,还是要看最初的真迹②。那末,为什么后来不同时期毛泽东总要把更多的人-包括一度归入”人民”的人,特别是把所有知识分子当作敌人来打,就明白其来有自,一点不奇怪了。或曰,毛泽东”不把人当人”,是对敌人。革命的敌人,共产党的敌人,革命运动如农民运动的敌人。这些敌人如军阀官僚买办地主豪绅一贯不把人当人,则革命者也不把他们当人是完全有理有据的,此之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搞白色恐怖,我就搞红色恐怖以对之。这就是毛泽东的逻辑。这方面不须赘述。

① 《毛泽东答路透社记者甘贝尔问》,转引自《炎黄春秋》2008年第10期阎长贵文,其中有云:”‘自由民主的中国’将是这样一个国家,它的各级政府直至中央政府都是由普遍、平等、无记名的选举所产生,并向选举它们的人民负责。它将实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则与罗斯福的四大自由(按:指美国总统罗斯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提出的,’言论和表达的自由’、’信仰上帝的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它将保证国家的独立、团结、统一以及与各民主强国的合作。”

二、韶山冲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当代中国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离奇荒诞与残酷现实紧密结合。

中国盛世的荒谬,可以link(链接)到高棉的骷髅堆,有历史记忆的人,或许还想得起毛泽东接见波尔布特那一幕,但是更深的历史逻辑,在中国文化或传统之内,二十一世纪了,北京人大会堂里可以全票通过一个集权,这是”恐怖平衡”说得通的?这要怪”近代耻辱”?甚至毛泽东说「我当了共产党的钟馗」时,也准备「摔得粉身碎骨」,他其实没有预料到,他死了半个世纪,头像还挂在天安门上,中南海里住进了一个「毛孙」,虽然他的嫡孙被人调笑,而他说「我也是秦始皇」,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

一九八九年元月,我跟夏骏再次合作,给中央电视台制作《河殇》续集《五四》,在春雪江南之际,依次拜谒安庆陈独秀墓、绩溪胡适故居、绍兴蔡元培故居,然后驱车西行去湖南。我们要拍摄「五四」巨灵、革命枭雄的遗址。南昌五十天写毛泽东,可谓阅尽当代史上最黑暗的一段岁月,也似乎见识了最高端那个残酷政治的「庐山真面目」,而这一切,都来自「五四」。

王鲁湘从北京赶到长沙来会我们,再一同去湘潭。途中,我们特意绕道去宁乡刘少奇的故乡花明楼,那里刚刚落成一座他的纪念馆。那纪念馆规模之大、装潢之华丽,令我们吃惊,自然那是当地政府刻意要做的对他冤屈的一种补偿,但我想若非文革,以刘少奇的谨慎,他绝不允许家乡这么干的。相比之下,纪念馆近旁,他的故居如劫后余灰,保持了旧时的简朴净洁。据说,为刘少奇平反那天晚上,花明楼乡亲们在这故居前,举行了二十年来第一次聚会,如醉如狂。

1989年春,我为《文汇》月刊写的第二篇电视札记〈世纪末回眸〉,叙述了这次韶山之行(该作刊登在1989年5月号,我还是封面人物,但过一个月就是大屠杀,那张封面照片几近我的通缉令照片了):

『宁乡紧挨韶山,仅一山之隔。赶到韶山已近傍晚,夏骏执意要拍落日,鲁湘指点赶快攀上东山。待大伙儿气喘嘘嘘登到山顶亭子时,太阳已经沉落到韶峰背后。惋惜之余,大伙儿忽然发现,高峻的韶峰在西边,韶山冲是根本不可能拍到日出的;过去电影、照片里常见的「韶山日出」,其实都是日落! ……

忽见一块岩石上镌刻着一首诗:
从来仙境称韶峰,笔削三山折天空;
天下灵山三百六,此是湘南第一龙。

鲁湘用张纸片抄下这几句时说:「韶山果然不同寻常,看来,早就有人相信它藏龙卧虎。」他从小在湖南长大,曾两次来此「朝山」,对如今韶山的冷清,颇为感慨。我也谈到,韶山给人的感觉,同花明楼有一股说不出的差异。鲁湘笑了:
「你看对面的韶峰,兀然耸起,有多俊秀。上屋场毛泽东的故居,正背靠这座山峰,面朝山冲出口,这在堪舆学上是典型的『蛟龙出水』。你再看故居前面那两个池塘,恰好是龙的两颗眼珠。毛泽东好看风水。他出生的地方确也有古人所谓的帝王之气,同花明楼的一马平川完全不同。」

这番话赢得大家哈哈大笑。 』

那年去韶山,真不虚此行:我们竟打听出一个神秘的去处。

『上屋场故居西边的山峦中,有一滴水洞,即毛泽东1966年夏天从武昌给江青那封著名的信中所说的那个「西方的一个山洞」。那是毛泽东在韶山的一座行宫。从韶山这边去要绕好几个道,然后走上一条极不引人注意的土路,七拐八拐,在一条山冲的尽头掩藏着这座极为豪华的别墅。过去这个地方是连韶山的乡亲们都浑然不知的。

滴水洞又名龙虎山。紧靠岩壁的一溜建筑物同庐山庐林一号别墅风格相似,都有宽大的回廊,明亮的大窗户。主人的房间有六大间,分别按会客室、办公室、卧室布置成完全相同的两套,不知是何缘故。办公室里照例配备着毛泽东喜欢的宽大躺椅。 ……——〈世纪末回眸〉』

这个「山洞」,或可说是掀起「文革」妖风的那个巢穴,高华考证毛泽东文革前夕「失踪九个月」,即一度在此洞中筹画文革。此洞的来由,据说是1959年6月毛泽东第一次回到韶山,由公安部部长罗瑞卿、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陪同,毛吩咐周小舟为他在家乡「修几间茅屋」。但周小舟未及施工,便在庐山会议上遭殃。第二年,接任的张平化于大饥荒岁月中抽调专人专款,集中施工,称为「二O三工程」,把滴水洞围成禁区。后来毛又授意增添防原子弹设施,按防八级地震建造。其后又调来部队,在别墅后面修建了长100米的防空洞。洞的一侧有防震室、指挥室等军事设施。滴水洞的造价是天文数字,而毛一共只住过十一天。 1989年我们参观这个滴水洞时,还有一个小发现,我也写在〈世纪末回眸〉里:

『在那滴水洞我还看到这样一首带有奇里斯玛时代痕迹的留言诗:
韶乐已停尚有村,
群林始染吊英魂;
巍然勋业兼文采,
功过千秋有定论。

1989年中国尚在「毛神话」余晖中,我什至不便直接写出此诗出自谁人。如今经过二十多年,回头去查采访笔记,原来落款是胡绳 ,日期为1983年11月14日。这是有针对性的,因为邓小平1981年搞了一个《若干历史问题决议》,定性文革为「内乱」、毛泽东犯有「个人专断」、「个人崇拜」的错误。

我的笔记里还录了另外几则「留言」,如薄一波、熊复等,皆口号型的,略去;倒是邓力群留的八个字,简洁而情感难抑:

音容宛在,伟业永存
这才是一群原汤原味的「毛派」。

『我在韶山毛泽东纪念馆里看到本世纪初,杨昌济在日记中对青年毛泽东的一则描绘:

「毛生泽东言:其所居之地为湘潭与湘乡连界之地,仅隔一山,而两地之语言各异。其地在高山之中,聚族而居,人多务农,易于致富,富则往湘乡买田。风俗纯朴,烟赌甚希,渠之父亦先务农,现业转贩……外家为湘乡人,农家也,而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余因以农家多出异才,引曾涤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

那时,毛泽东在长沙第一师范从杨昌济学德国哲学家泡尔生的《伦理学原理》(极巧,此书恰是蔡元培从德国翻译过来的),曾在书上做了一万两千多字的批语,可见,此书对他影响之大。 ——〈世纪末回眸〉』

在毛泽东那一万两千多字的批语中,有莫名而癫狂的一句,近来常被人引用:

『我是极高之人,又是极卑之人。 』

这原不过是毛泽东怀才不遇的一句牢骚,意即吾乃上乘之才,不幸生得卑下,跟相隔不远的清末广西僻壤那位洪秀全,如出一辙;但我在这里,引它来做一新解:新中国最高权力者,却是一个最卑劣者。此意即为「光棍式人物」(余英时语)窃得神器,则天下涂炭。 「高」「卑」二字皆涵盖也。

三、邓小平:继承并超越毛之恶

数字「四」与中国情有独钟吗? 「五四」既是现代中国的起点,也是苏共向中国输入「共产党」的起点;整整七十年后,又出了个「六四」,则是一个杀劫的日子,杀了大量青年学子和市民,所以数字(日子)的排列常常含义暧昧,而「六四」恰以其血腥而获得世界意义,中国对世界无甚历史贡献,常常提供恶例。

茨威格认为,一个闪耀时刻出现以前,乃是平庸流逝的漫长岁月,而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会决定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历史进程。他归纳了决定人类进程的十四个瞬间,如拜占庭的陷落、滑铁卢的一分钟、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刑前获释,等等,历史中性,善恶兼顾,统称”人类群星闪耀时”,他只强调,这些瞬间一闪之后,世界再也不一样了。其中,他提到一列”封闭的列车”,像一枚威力巨大的炮弹,1917年4月从瑞士出发,穿过德国全境,最后抵达俄国的彼得格勒,不久”震撼世界的十天”爆发,这一炮摧毁了一个帝国、一个世界,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发射的几百万发毁灭性炮弹都不敌它,因为这列火车把列宁送回了俄国。蜚声于二十世纪中叶的茨威格,鸟瞰世界尚看不到东方的中国,他归纳的”瞬间”也没中国啥事。倘若往前追溯,人类历史上能找到的中国影响,大概只有火药发明一桩。

然而列宁和”十月革命”,将整个二十世纪浸入血泊之中,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出现了三个人,对历史产生剧烈影响:列宁、墨索里尼、希特勒,三个恶魔;他们又代表着三个人类异端:布尔什维克、法西斯、纳粹;史无前例的血腥,也黯淡了茨威格的”中性”和”闪耀”,彰显的是历史之恶。

那么二十世纪晚期的历史,终于提供了来自中国的一个”瞬间”、一个恶例,因为它不是”群星闪耀时”,而是”血光屠城夜”,此后中国和世界的历史再也不一样了,即1989年6月4日的大屠杀,及其决策人邓小平;他在1989年跟七十二年前的列宁一样,也改变了历史,成为一个恶魔,两者的区别,是列宁去发动了一场士兵和工人的武装暴动,而邓小平则是指挥士兵镇压了人民的一场和平请愿。还有一点相似,即列宁神话,要到苏联帝国解体之后才破灭,历时近百年;而”六四”屠杀后,中国因经济起飞,而令专制更稳固,已历时三十年,”邓神话”至今没有破灭。

三十年经济起飞的破坏性,于今昭然若揭,它摧毁了中国,在价值和生态两个层面,使”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环境代价今天已成不争事实,大半个中国沉沦于重度雾霾,中共为挽救他们的江山,不惜毁掉中华民族的江山,土地、空气、江河统统污染了,国人的癌症发病率急剧上升,民间哀恸”国在山河破”;而且以中国巨大的人口、经济和区域,其环境问题势必将泛溢到世界各地,凡是与中国分享一个星球、一个海洋、一个大气层的皆将渐次受到影响,亦即中国的环境问题也将全球化。三十年的后果极其严重,不仅只对中国而言,也是对全世界而言,因为三十年后中共的专制,成为一个祸害,威胁人类。

当国际社会如梦初醒,开始正视中共这个邪恶政权,海内外对三十年历史的清理,也将将起步。

以八十年代中国的强人政治模式而言,在中共权力结构中,其高层运作也可以归纳为邓小平和赵紫阳二人的互动,前者作为”垂帘听政者”,后者作为前台操作者,其他人物都是次要的,二人互动失败,结局便是屠杀。

4月22日胡耀邦追悼会这一天,成为邓赵关系的分水岭。赵紫阳为了礼遇胡耀邦,也顺应民意,决定葬礼隆重、冠以”马克思主义者”评价、允许群众自发悼念等,这些都触怒了邓小平。从这天开始,邓小平对赵紫阳的信任不复存在。鲍彤说:”我认为杀心从这个时候起的,决心是那个时候下的。后边的那些事情,只不过是邓小平继续观察或者说在稳定赵紫阳的情绪而已,后面的事情无非是这么一些事情。”由此,因悼胡规格酿成邓赵决裂,也成为”六四”事件的起因,这个关键细节,从前无人梳理过,也非常生动地凸显了在”新权威主义”模式下,党魁个人意志、好恶,便可轻易塑造历史。

邓小平认为,通过政治局扩大会议,或者中央全会拿掉赵紫阳,是合​​法手段,但是没有把握,非确定性很高,只有调动军队入城,才能完全掌控局势。这个过程必须在密谋条件下,通过军事暴力手段的非正常途径,实现权力的更迭。

邓小平为了维护他个人的权威地位,要除掉一个政敌,是不惜发动一场内战的,其范围也一定从北京扩大到南京、天津、上海、武汉,甚至全国,内战将使整个学运和人民成为牺牲品,整个改革注定夭折,是全国范围的一场大灾难,也将是世界性的灾难。

中共的权力结构在文革之后,即所谓”改革开放”年代,其实不是”党指挥枪”,而是倒过来”枪指挥党”的,这个制度,是经”南昌起义”、井冈山直到”遵义会议”,由毛泽东掌握军事指挥权而逐渐形成,并以一贯之的,在这个意义上,共产党一直是一个武装暴力集团,它并没有因为四九年夺取全国政权而稍有改变,毛泽东始终牢牢掌握军权才使他可以”无法无天”;文革后也是由掌握军权的叶剑英,协同华国锋,促成了邓小平的”复出”,而邓也只能等到叶剑英去世,才经由谋取军权、废黜华国锋,才稳固地取得第一把交椅。

我们稍稍梳理这三十年的历史,就会发现,中国在文革之后走出毛泽东的”全能政治”统治模式,出来替代它的,是一个所谓”新权威主义”模式,当时也称为”新加波模式”或”亚洲四小龙”模式,即靠一个高度集中的政治权威来推行经济开放,当时朝野无论政界还是学界,都对”新权威主义”一派叫好、期望极高,视为一种进步,然而邓赵自合作到决裂、最后发生大屠杀的这段历史,却充分证明了它的巨大局限性和弊病,甚至暴露出它有可能是灾难性的。这里的要害问题是,极权制度的性格会顽强地蔓延到它的衰败期,而在马列政党中萌发的非极权因素,通常很脆弱、生存艰难,中共在八十年代出现了胡耀邦、赵紫阳两位”新政人物”,而且都做到党和国家的最高位置,却依然不敌顽固派的反扑,一如晚清即便有一个皇帝(光绪)要改制,并且有一个维新派襄助,最终还是被保守势力扼杀于血泊之中。

三十年前发生过一场大屠杀,然后中国迎来二十年经济起飞,接下来就是贫富崩裂、阶级对立和道德滑坡,凡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都见证了这三十年的盛衰罔替。 一九九二年开始的中国市场化,是撇开所有制改革,先用国家权力排除工人的讨价还价;农村则是宣布”土地公有”之后,任凭公开瓜分,接着就是”圈地运动”——西方经济学中所谓的”降低交易费用”,是指保证交易双方讨价还价权利的前提下,以整合契约的方式减少交易费用,而不是用剥夺一部分人讨价还价权利的方式为另一部分人降低”费用”。这一切国家暴力的干涉,都需要一个政治前提,那是由”六四”屠杀提供的,所以”六四”不能翻案,乃是中共的底线。

无情的剥夺需要貌似合理的麻醉和慰安,于是中共煽动民族主义,将”国家”在价值、话语、情感的层面置于霸权位置,压制、化约个人权利;将经济增长置于剥夺一切(民族的所有生态资源、子孙后代的生存)的优先位置,而铸成”国家安全至上”的新极权模式。这是一个集权升级版,是八九年苏联解体之后出现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制度的更新换代,而西方和国际社会尚大梦如酣。

六四屠杀后,美国为了中国市场而迎奉中共,老布什给与中国”最惠国待遇”、克林顿接纳中国进WTO,所以”中国奇迹”是西方与中共集权制度的一个合谋结果,中共从六四危机中存活下来并升级为超强集权,并威胁国际社会,西方也要负责任,他们三十年才发现自己上了大当,可是由于中共已被西方绥靖主义豢养壮大,国际社会已受迫于一个前所未有的超强集权,历史已经不能回头。

中共合法性丧失第一次是文革;六四屠杀导致了第二次,所以陈云才提出”我们自己子弟接班”的战略,他们对自己传统的接班顺序已经丧失信心,这个死局,早在三十年前已经安排好了。比较台湾蒋经国,因为刺杀江南事件,而废储蒋孝武,蒋家退出历史舞台,中共正好相反,而是因六四危机而立储,但是”太子党”执政没有”合法性”的安全感,才是习近平向毛泽东倒退的底蕴。

今天,”改革”是一个最霸权的话语,却是一个死亡话语,仍然垄断着大部分人的想像和言说。我们的一切想像和话语都在死亡。也许,重新回到八十年代,去寻找”改革”的缘起、夭折,会带给我们新的想象和灵感。这也是研究赵紫阳和六四的重大意义。

 

作者脸书 2025-12-26

 

(文章仅代表作者的观点和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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