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教师节,文友陈哥八十大寿。岳阳同仁为其举办大寿庆典,飞骏也收到了特别邀请。

我基本不参加任何亲友的寿辰庆典的,那次我却一反常态如约前往,因为陈哥是一本厚重的史书,我才翻开了几页,期待当面请教“下回分解”。

在岳阳同仁的匠心操持下,陈哥的八十大寿庆典很高潮,当陈哥在台上讲起他的艰难身世时,台下的听众无不感慨万千。

一个大学生放蜂人的故事,揭开了整整一个时代的累累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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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哥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前期的重点大学毕业生,1959年以优异成绩考入湖南大学,64年毕业前夕迎来人生命运的风云突变,被打为现行反革命身陷囹圄,从天之骄子跌入黑五类。那年被打为反革命的湖南大学生共有7人。

红色政党建政后,知识分子迎来一波又一波的思想改造运动,从文攻到武斗不断升级,“十年大革命”达到高潮。反右落网的权威学者文化精英整体沦陷,不是天天批斗检讨“对着镜子喊王八”,就是被押往监狱刑场脱胎换骨。

陈哥说63-65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重点转移到在校大学生身上,很多大学生一夜间被打为现行反革命,被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砸得人鬼同途。那些被“专政”的天之骄子国家栋梁,先前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走在吃牢饭的路上。

没完没了的批斗游街过后,陈哥被押送到常德西洞庭劳改农场改造思想,同年被押解到农场服刑的湖南在校大学生有30多个。在“一颗红心的”工农兵干部监督下,陈哥没日没夜干重活脏活,身心健康受到了极大伤害,第三个年头感染上了急性血吸虫病,因为身体虚弱免疫力差,在接受锑剂治疗后又转化为重症肝脓肿,全身高烧不退。因为正处于“大革命”时期,农场药品奇缺,再重的病患者也只能得到的十滴水、红药水之类的安慰剂,陈哥的肝脓肿只能任其恶化,躺在床上等死,一个壮小伙体重降到35公斤以下。

也是陈哥命不该绝,在他快要和死神握手时,农场刚好运来了一车抗生素之类的药品,他得以在农场卫生室接受肝脏切除手术。

西洞庭农场不缺医术高的医生,很多大医院的一流大夫被押送到这里接受劳动改造,但这类医生不敢给陈哥主刀,如此虚弱的病体在如此恶劣条件下动大手术,大概率会死在手术台上。一旦出了医疗事故,就算浑身长嘴也对“外行”干部说不清,结果只能是罪上加罪。最后轮到一个出身贫农政治背景过硬的转业军人为陈哥主刀。这个军人没上过一天医校,只在一个动乱年代特有的“技术速成班”里学过两月医疗知识。

因为没有麻药,陈哥眼睁睁看着不懂外科的军人用手术刀切开他的腹腔,把他的肝脏切掉了一大半,撕心裂肺剧痛和满眼血红过后,他昏了过去。

苦心人天不负,当所有人都认定陈哥醒不来时,他却在十个小时后奇迹般睁开了眼睛。

虽然在手术台上死里逃生,可牢友都不看好陈哥能否好起来。虚弱到极限的身体动如此大的手术,必须有丰富的营养品才能战胜死神。那时农场劳工天天吃不饱穿不暖,“营养品”连干部都不容易弄到,更不用说反革命囚犯了。

动完手术后正值秋高气爽时节,收割完的稻田水沟开始干涸,泥巴里藏有数不清的王八,一脚就能踢出一个来。那年代的国人特迷信,绝大多数饿死也不敢吃乌龟王八,否则就会下地狱。陈哥不忌讳这个,一个秋天吃了好几百个王八,外加几百个乌龟,身体得到了急需的营养,三个月过后就康复如初了。

养病吃王八的日子,陈哥“串联”上了农场的反革命大学生,相约乘船回湖南大学申诉。在劳改农场搞串联并能进城告状,在今天是不可思议的,可火红年代却不是什么新鲜事,说明那个时代也有“令今天汗颜”的地方。

在同学们的努力抗争下,陈哥提前结束劳改生活,于1969年按知青身份下放到湘阴县六堂公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炼狱后,陈哥的热血并没有冷下来,仍一门心思要尽己之力去推进中国的文明进步。无数个夜晚,他躺在专为知青搭建的简陋茅草屋里,回顾“四清”和“大革命”的疯狂岁月,思考中国为何会陷于如此深重的文明灾难。为了寻找答案,陈哥很想走遍中国的穷乡僻壤,实地考察大中国的真实社会生态。

一个历经磨难死里逃生,身处沉沉黑夜仍执着仰望星空的人,只在乎自家小日子的芸芸众生永远不懂。

在一个民众不能自由迁徒,出行必须持有党政机关出具的《介绍信》,否则就吃不上饭住不上店的后秦时代,想“走遍中国”谈何容易?

功夫不负有心人,怀揣梦想的陈哥有次邂逅一个远方的放蜂人,终于发现了一个能“走遍中国”的机会。

前三十年以阶级斗争为纲,全民追随伟大领袖“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导致百业凋零闭关锁国,外贸出口与时俱退。发誓“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国家需要外汇,除了活命口粮外,蜂蜜和蜂王浆也是主要的出口创汇资源。各地政府因此对养蜂业网开一面,养蜂人可携带蜂群在神洲大地自由迁徒,就算从海南岛跑到呼仑贝尔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陈哥申请做一个放蜂人,每年给生产队上交500元人民币。上世纪七十年代前期的贫困农村,500元可是一笔巨款。一个青壮农民起早贪黑无节假日苦干一年,总收入也就100元人民币。

不用分配本来就很短缺的口粮,每年还平空收获500元人民币,插队的生产队自然乐于成全,给陈哥开具了一份“放蜂人”介绍信。

陈哥自此追随蜂群,踏上了“走遍中国”的放蜂之路,和方圆几百里游走的普通放蜂人不同,陈哥的放蜂之路比他们要漫长几十倍,足迹遍布几千公里以外的西北边疆和大兴安岭的白山黑水,从湖湘北上几千公里直至漠河;又从漠河一路向西走到青海祁连山。每经过一个地方,陈哥白天放蜂,晚上就在油灯下写日记,记录一天的观察和思考。

陈哥的放蜂日记,宁夏固原占有相当大的篇幅。

固原位于异常干旱的黄土高原腹地,居民贫困程度非内地人能够想象,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很多家庭的全部家当值不了10元人民币。今天的年轻人也许打死都不会相信。

在固原放蜂期间,陈哥和一对回族夫妇建立了很深的感情。

固原的冬天寒风刺骨,放蜂人一肩挑的简易帐篷根本抵御不了塞外奇寒。陈哥很想从当地人那里租一眼窑洞安身。窑洞再破,抗风御寒效果也优于简易帐篷。

维族夫妇家有两眼破窑,相距有半里路远。陈哥用对方满意的条件租了一眼,自此成了住得最近的邻居。

维族老汉每天晚上都要光顾陈哥的破窑,一边蹭几口现成饭;一边海阔天空唠嗑稀奇古怪的陈年旧事。这些不带任何政治立场的村夫闲话,恰恰是那个时代发生的真实历史,正是陈哥希望听到的。

有天陈哥发现了一条被荒草烂树叶掩盖的石板楼,就沿着那条路走下去,一个小时后发现了一个废弃的村庄,断壁残垣内残存的桌椅还有一定的硬度,比很多维族农家的破家俱结实。陈哥很是奇怪,这里缺乏木头柴禾,这些废弃的家俱怎么没被附近的村民回收利用呢?就算做不了家俱,也是上等的柴禾啊。

陈哥和维族老汉说起这事,老汉说那个废弃的村庄他知道,十年前还人丁兴旺着哩,但那里一直在闹鬼,谁敢进里面拾木头啊?接下来老汉讲起那个村庄“消失”的旧事,眼角还挤出了两滴眼泪。

陈哥在一旁听得惊心动魄,如果不是亲眼见证过那过废弃的村庄,他打死也不会相信老汉说出的旧事。

第二年麦苗刚开始灌浆的时节,老汉有好几天没光顾陈哥的窑洞了。他走过去看个究竟,才发现老汉躺在床上,肋骨突出眼眶深陷,就象一个等死的人。好在老汉还能断断续续说上几句话,告诉陈哥家里断粮十来天了,小脚老伴去五十里路外的娘家讨饭去了,一个星期不见人,他躺在床上饿了七八天……

陈哥返回自己的窑洞,煮了一锅玉米糊搬到老汉家。老汉看见玉米糊就眼冒绿光,立马翻身下床扑向那口锅。一阵狼吞虎咽之后,一锅玉米糊就见了底,最后连沾在锅边的汁水也舔了个干干净净。

农村分田到户那年,陈哥第二次来到固原,第一步就是去探望那个维族老汉。

陈哥来到老汉的家门,听见里面传出呻吟声,就以为老汉生病了。小脚老伴出来迎接他,进去发现老汉又躺在床上,双手抱住圆鼓鼓的大肚子喊疼。陈哥问老汉得的是什么病,老伴回答说“吃饱了撑的”。今年家里收获的玉米比往年多五倍,老汉就象饿牢里放出来的,每餐饭都放开肚皮吃,直到撑得肚子痛仍不肯住嘴,每餐饭过后都撑成现在这模样。

在湘阴下乡期间,一位出身不好的未婚青年被村干活活打死了。他母亲哭了个死去活来,后经人指点,找上了当地唯一敢于打抱不平的陈哥,请他帮忙为苦命儿子讨公道。

陈哥尽管自己身处危境,可仍决定不顾个人生死,为非亲非故的陌生冤魂伸张正义。

陈哥写了一大堆申诉材料,一次又一次寄往首都北京。

好在陈哥的档案没有寄往他下乡的湘阴县,当地官僚还不知道他的“反革命学生”背景,误以为自己撞上了有后台有背景的“喷青”,否则陈哥就死定了。

在陈哥的执着申诉下,上面终于开始关注这个冤案,下派工作组来湘阴调查。

真相大白后,凶手和帮凶都被绳之以法,公安特派员,大队书记、会计,民兵连长和一名乡官被撤职查办,其中两个还判了几年刑。

对于一个出身不好的受害人来说,这是当时想都不敢想的最好结果!如果不是碰上陈哥,别说打死一人,打死一百也是白死,活下来的亲人只能抓石头打天。

1975年邓公二次复出后,六十年代前期的反革命大学生,绝大多数绝处逢生,被重新安排工作,吃上了国家饭,不过不发毕业证不享受干部待遇,只按普通工人进工厂第一线,那年月的大学毕业生可都是“干部编制”。陈哥也因此走出命运低谷,被分配到怀化轻工业局一家玻璃厂上下班。

“跳农门”进工厂,哪怕是扫厕所的清洁工,也是七十年代每个农家子弟望眼欲穿的梦想。

消息传来时,陈哥的亲友无不拍手称快,泪流满面谢党恩。

亲友欢喜过后,才发现陈哥已患上了严重“精神病”,居然拒绝了“招工进城”的天赐良机,要求“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扎根农村干革命”,继续去天南地北“为革命事业放蜂”。人家只是“嘴上喊喊”的东东,陈哥却实心实意“当了真”,这不是严重精神病是什么?陈哥私下对好友说:他之所以作出如此选择,主要原因有二:一是“走遍中国调研社会实况”的心愿只完成了一半,他不想半途而废;二是“反动学生”的问题并没有从根子上解决,去新单位很可能成为阶级斗争“运动员”,一遇“运动”就拉出来当批斗活靶。

请问天底下有这样的“神经”吗?

可亲友都认定陈哥患了“神经”,那就是百口莫辩的“神经”了。

陈哥真有先见之明!那批75年落实政策的“反动学生”,去新单位报到后,没多久就撞上了“反击右倾翻案风”,多数沦为单位的阶级斗争“运动员”,斗了个里外不是人。

此时陈哥的户口已迁到了怀化,先前下乡的湘阴北堂公社因为他曾见义勇为的缘故不愿继续接受他。邻近的汩罗县古培公社看上了“每年养蜂上交的500元人民币”,欢迎陈哥去那里落户。

此后陈哥作为汩罗下乡知青,继续前往白山黑水和西北大草原放蜂,一直放到1981年神洲大地柳暗花明。

1980年,陈哥的人生也柳暗花明。他提笔给中国的良心英雄胡总书记写信,“反革命学生”问题终于被彻底平反。

也是在这一年,在好心人的撮合下,陈哥和一位秀外慧中的高中毕业生结为连理。

那一年,陈哥刚满四十岁。

二0二一年十二月六日

Original 熊飞骏2019 熊飞骏仰望星空 2021-12-07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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