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刘艳丽,网名:拽拽重出江湖,国际中文笔会成员,人权捍卫者。2018年独立中文笔会颁发的第14届林昭纪念奖和2019年第二届余志坚纪念奖的获得者。数度入狱,目前关押在汉口监狱。刑期至2022年3月23日结束。
又是深夜,铁门开了,进来一个女孩子,头发长长的,衣服看起来脏兮兮的。平时管事的几个在押人员上去检查随身衣物,问她所犯何事,回答“钓男人。”小姑娘叫海伦,2011年生,仅仅15岁,湖南岳阳人,父母离婚,一个人在外居住在父亲给的房子里,父母双方都重新组织了家庭,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一方面生气父母生小弟妹不征求她的同意,一方面自己也贪玩,不爱学习。在荆门找了个男友,便来到了荆门,小姑娘在陌陌上约男人开房,由男朋友和其他几个男孩子出面讹诈钱财。
胡红云等几位吸毒贩毒的又开始对人家小姑娘评头论足了:“发育得那么好,肯定不是处女了。”“离婚的孩子,没有人管,什么事都会做。”“长成那样,还勾搭男人。”“化妆后再丑的也漂亮。”“看她的打扮就知道她家庭条件不怎么样……..”
真的不忍心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因为一时犯错被人如此品评,这孩子比我儿子还要小一岁,儿子正在学校读书,而她,初中没有毕业就已经在外面混了几年了。
号长安排这孩子跟我睡一个铺。
她不肯吃饭,不肯打扫风场卫生,一个劲地哭,号长威胁,再不吃饭就交给干部,多的是办法整她。
我是一个多事的人。一个孩子,实在不忍心她在这里面对最冷酷的心。我相信一个孩子不管做过什么坏事,都坏不到哪里去。我跟这孩子聊天,问她在学校里学习如何,劝她吃饭,面对现实,不需要在这样不讲理不讲人权的地方哭泣。她身上带的近200元钱在搜身的时候搜出来了,交给干部存在她的账上,这点钱扣了公共支出100元,买点日用品就没了,这孩子家在外地,没人给她存钱,没有钱买东西,确实是很可怜。
再定货的时候,我告诉小姑娘我可以帮她定她想吃的东西,她说以后她的钱来了还我,还不还随缘吧。有人说你要想清楚呢,如果钱还没来就出去了又不会还你的钱,你就白给她了。对一个做公益的人来说,200多元馈赠并不会有什么不能承受。海伦说,不会的,即使我走了我也要把钱给你存来。
我把自己的菜分给她吃,给她梳头,她的头发油乎乎的,她们嫌她脏,她买的袋装洗发水,用了2袋对她的又粗又黑又长又多的头发简直是杯水车薪,我把自己的洗发水瓶放在她的头上,挤了好多给她,她们嫌她的头发洗的不干净,我便亲自给她干洗。
对儿子也没这么好过,也没这么多充裕的时间照顾他。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确实怜她比我儿子还小,并不以她的堕落无知而对她有任何歧视。
我给她洗头,号长不同意,说是牢头狱霸作风。我没有坚持,交代小姑娘好好揉,放弃了给她洗头发。
号长自己享受狗腿子的按摩,帮洗衣服,刮痧,她的一切需求都是正当的。别人的互相帮助不是拉帮结伙,就是牢头狱霸。
小姑娘说她是玩直播的,粉丝有1万多,化妆后直播做蛋糕,一个星期都可以赚钱2000多。看她的穿着打扮,没有人相信她的话,我没有对她的话表示过怀疑,反而细细问了她关于直播的事,也许我出去后也玩直播呢,总得玩点什么啊,曾跟丹丹谈过出去后玩什么,丹丹知道可能玩直播连忙交代我不要告诉办案的了,不然他们不会放我的。一个字:怕。
那段时间,我也是刚进来不久,刚刚自己订到了菜,刚刚胡所长也知道我吃不下看守所的菜,饿得不行,给我送菜。送来的菜我就分海伦吃,她那几天吃得饱饱的,除了号长,谁都可以分一点我的菜。
宁可倒掉,我也不会把菜给这位号长吃。她暗地里对我做的那些卑劣的事,我或多或少都感觉到了。
某天早训,杨所长曾经问我为什么会饿肚子,我说订不到菜,杨所长说:“你当时订不到菜为什么不找我呢?我可以给你订啊。”我还回头看众位牢友说:“还可以这样啊?”号长及狗腿子们对我的这话耿耿于怀,她们认为,我这是在表达对她们工作的不满。
她们还真把这工作当工作了。
定不到菜可以找杨所长,从此我也记住了这句话。事实证明,这是谎言,2017年春节,办案单位东宝公安局双局长和办案民警都说春节前放我,春节我便没有订菜,大年三十他们在耍弄我写了十几份悔过书录了一次又一次悔过视频,把我践踏凌辱了一次又一次后,告诉我,不会放我。
因相信了他们的信誓旦旦,我春节没有订菜,确定自己不能回家过春节时,我很担心自己重新回到饥肠辘辘的日子,想起杨所长的话,订不到菜找他,我真的找他了,要订菜,杨所长说:“没有订菜你找黄干部啊。”一口回绝了我。
有一些语言上的善意需要行动去证实,结果可能是反证,哈哈。
看守所的244个暗无天日的日子,我见过一拨拨的人,一拨拨人的许多张脸,见过了最丑陋的人性,唯一一位真诚地面对我,始终都是一张脸的人,是胡所长。胡所长文质彬彬,为人谦和,从头到尾他对我一直表现的是关心,没有任何作伪的语言和行动。
胡所长送我的菜我很慷慨地分给了这个小姑娘。我不忍心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在这样残酷的环境里忍饥挨饿,看到人性的冷漠和残酷。
不久,她的家人给她送钱来了。
再接着小姑娘告诉我,我给她定的货她不要了,然后甩头就走了。货来了,我对着床铺上成堆的货目瞪口呆,这些货都不是我要的,我也不想问她为什么,那小姑娘天天追着当初把她说得一文不值的毒贩子喊云姨,大模大样喊我刘艳丽,好像我欠她什么似的。
对这一些,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号长故意孤立我,小姑娘看到了,明白了。
狗腿子们故意拉拢她。
就是这么回事。
对所有跟我接触的人,不是威胁,就是拉拢。
她们当着小姑娘的面夸她精明聪明,因为我在利用她,被她发现了。
我对所有人的友好都是有利可图的,都是为自己考虑的。我听到号长这么说。
我只能看她一眼,以沉默应对。
人性的丑陋就可以到如此地步。
我除了对此不予置评,什么都没有力气说。
希望这么做能让你们减刑。我对她们说了这么一句。
这孩子确实在我已经帮她订货后,有主动说,我帮她订货了,她帮我值班还我,我问她行不行,她说行,没想到第一天晚上值班就打瞌睡,她们当即取消了她的带班资格。
她们却说我给她订货就是为了被代班。
这里的丑陋在于,真正的恶大行其道,而真正的同情和帮助被泼污,这也就是号长一再警告我不要管别人管好自己我不在乎她给我的报应。她可以把这里的一切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这一次我终于学会了对所有的卑劣沉默。
我终于变得冷漠,尽量不去管新来的,我终于放弃了对人性的坚守,任自己蜕变为畜生。
我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地狱对一个人毫无保留地帮助。
我曾经对梁王二警说,谢谢你们,在这里我终于成了畜牲。
接着进来的一个贩毒阿贝和吸毒的阿彩,我对她们没有吃的,更多的时候选择了袖手旁观,曾经有一次阿彩向我讨过,我给的也十分有限。不过后来发现阿贝和阿彩有本质的不同,阿贝为弱者挺身而出挑战号长权威,而阿彩,成了号长的狗。
脖子上起红疹子有些日子了,多次给办案的王警梁警说要皮炎平,也多次告诉丹丹买皮炎平进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送不进来。在牢里一切都是稀缺品,如果有谁生病了,药品和治疗都无法跟上去,身体的迅速衰败是完全有可能的。后来张干部送来了皮炎平,还不忘对我说,说是办案的给她的,说他们对你还可以,你也不要怪他们,他们也是没有办法。
每一件好事,需要很多的人共同完成,坏事也一样。
好事做多了,就成了好人,坏事做多了,就成了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