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Josef Koudelka
张泰格 / 别字 第四十七期
在布拉格长长的瓦茨拉夫广场上,曾经发表过捷克斯洛伐克独立宣言,曾经有过纳粹统治下的阅兵和游行,曾经有苏联坦克的横行碾压,也曾经有年轻学生的抗议自焚。而在1989年末的布拉格,人们聚集在这里,用手中钥匙串的叮当声,驱赶着行将就木的捷克共产党。
哈维尔和公民论坛的参与者们,连续数日在广场一侧大楼的阳台上发表演讲,忽然间后从窗帘后走出一个戴着大眼镜的短发女士,玛尔塔.库碧索娃Marta Kubišová被哈维尔推了出来。她曾经在捷克人的视野中消失了20多年,「是她!」人们几乎已经遗忘了她的名字——但是人们记得她那坚毅的眼神,更记得她独特的粗犷的声线,以及那首被官方封禁了20年,被誉为捷克第二国歌的玛尔塔的祈祷(Modlitba pro martu)。
库碧索娃的出现令广场沸腾了,人们知道她将再展歌喉,而这国家也不再万马齐喑了,民众呼喊着「玛尔塔万岁,玛尔塔万岁」呼唤着那首歌的主人公,和他们失去太久的自由。
广场万人一下子静默下来,库碧索娃在无伴奏之下,展开歌喉,有人高举着V字手默默聆听,有人默默拭泪,他们还记得那祈祷。
愿和平永驻吾土
让憎恨、妒火、怨怼、恐惧和争执消弭
消弭
那些被夺走的 终将归来
乌云慢慢散去
人们播下的种子终于收获
让我的祈祷来诉说
诉说被悲愤所焚烧煎熬的心
诉说被严霜所灼的伤花
愿和平永驻吾土
历史上,音乐与革命运动似乎难以言说的神奇纽带,极权的野心越大、触手越长,人们的记忆和思念就越深。这首承载捷克人历史伤痛的歌,还有库碧索娃坚毅的眼神从来没有从捷克人心中被抹杀。
1968年,新任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第一书记杜布切克上台,他的改革举措立即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他首次提出了「人性化的社会主义制度」这一概念。放宽媒体审查、扩大报刊言论和人民参政的权利。相对民主和自由的气息在捷克社会中弥散开来,然而这种改革是不见容于苏联的。
「布拉格之春」仅仅维持了短短7个月,便在苏联坦克的轰鸣肆虐中戛然而止。 1968年8月21日,苏联领导的华约军队侵占了捷克斯洛伐克。已经是国民歌手的库碧索娃,在这种气氛下,迅速录制了捷克语版本的「Hey Jude」、「玛尔塔的祈祷」。
毫不意外的,这首歌被迅速封杀,作词者被迫移民,作曲人被迫辞职。库碧索娃本人,则因为几张莫须有的裸照,在事业的巅峰,在26岁的时候,失去了歌唱的舞台。当然也有官媒记者拿着写好的「悔过书」找到库碧索娃,让她「讲道理一些」,只要签个字,声明支持政府,就可以回到舞台唱歌。她没有妥协,那些年她没有把自己的姓名签在任何文件上,除了那篇凸显捷克知识分子良心的「七七宪章」。
正如当时的维尔要被迫去啤酒厂滚木桶,Marta「转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去喂小牛。她说当时自己并没有因为被封杀而痛苦,因为她觉得俄国人不久就会离开捷克。 「当时不只是我,所有人都觉得俄国人最多两年就会走了。」结果两年又两年,人们足足等待了两年的十倍。 「本来以为这一切就像一场流感,哪里想到是血流不止的煎熬。」布拉格的春天一瞬间便被西伯利亚的冷风长久的冰封起来。
她的第一任丈夫和米蘭昆德拉等捷克知識分子一樣選擇離開,庫碧索娃卻沒有走,她的理由輕描淡寫:「走了就看不到家鄉的山,吃不到好吃的的三明治了。」
與那些同是被官方封殺的作家、哲學家、藝術家的交往,成了漫長苦悶生活中唯一的慰藉。作為「七七憲章」的簽署人之一,庫碧索娃也正式成為了「敵對分子」。庫碧索娃之後的工作是組裝塑膠盒子、組裝玩具,然後成了公寓樓的文員,那些年她去到哪家工廠,哪裡就會被當局騷擾、警告。翻開國家安全部門給自己開立的厚厚的文檔,她發現自己自1976年已經被秘密警察所監視,她的鄰居也被招募成為了監視者,甚至她的第二任丈夫也成為官方延攬的對象。「七七憲章」的發言人或病逝、或身陷囹圄的情況下,庫碧索娃更擔負下了發言人的職位,當然等待她的是連串的審訊和如影隨形的跟蹤。
有記者曾經回憶開車接劉曉波訪問的時候,劉特意要求司機等待後面監視的國安。不過那時候倔強的庫碧索娃卻沒有這麼和氣,她會在人來熙往的布拉格地鐵裡,突然跳出車廂,對著裡面手足無措的警察拍手大笑。——這是她漫長被監視生涯中僅有的娛樂。
「這一切屈辱都是值得的,這會讓人更堅強。有那一瞬能夠自由呼吸,這會讓人們更如饑似渴地去爭取自由。」庫碧索娃如此回憶道。從布拉格之春,熬過漫漫西伯利亞之冬,走到了天鵝絨革命的11月,這一個自然更替,竟然有21年。庫碧索娃從未想過自己會再次歌唱,直到他被哈維爾等人簇擁走出陽台。「我對自己說,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一個歌手會這樣重返舞台。」
一週之後,捷克政府放棄權利,結束一黨專政。一個月之後,庫碧索娃的好友、她女兒的教父,瓦茨拉夫哈維爾當選捷克斯洛伐克總統。
帶著抹不去的天賦嗓音,庫碧索娃在47歲的年紀復出,回到了捷克歌壇,在她的演唱會上民眾給她獻上了21朵玫瑰花,寓意著21個拒絕與權力同流合污的春秋。她自己的回憶卻是輕描淡寫:「21年,我如同經歷了一場失憶,幾乎連歌詞都忘光了。」她並非捷克歷史的主角,她也從無意做一個英雄,卻更像歷史映畫中繞樑三日如影隨形的背景音。
2017年,庫碧索娃舉行了退休前最後的巡迴演唱會。為了聽她的演唱會,筆者從布拉格搭了三個小時火車到了一個很小的城市Hradec králové,聽眾裡有年輕人也有老人,她按照慣例最後唱了那首歌。前奏響起,我身邊的老阿姨便雙手合十,一動不動地沉靜的聽著,祈禱著。等候一個偶像等到一個政權倒台,頗有一點「山無陵,天地合」的浪漫,捷克人是幸運的。
後記:關於捷克前總統哈維爾的電影《HAVEL》上映了,庫碧索娃再次出山為好友獻唱此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