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开始,我在《信报》写每周一篇的「星期一评论」。比较在月刊上发表文章,更能紧贴时政。中共在决定收回香港主权后,不断宣扬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我的专栏文章,许多都针对中共的宣传。这里就略为介绍其中一篇「交响乐、公厕与核电」。
1986年4月, 苏联发生切尔诺贝尔核电厂爆炸、释放出大量高能量辐射事件,不久,中国宣布在邻近香港的大亚湾兴建核电厂,引起香港舆论强烈反弹、民情沸腾。中共在香港的党媒和亲共人士则极力强调大亚湾核电的安全。
那年9月,中央乐团来香港演出,《文汇报》新派来的一位副社长在演出次日的头版写了一篇短文,代表报馆同仁和读者向中央乐团表示祝贺,说震耳的掌声和坐在他身后的中大英籍教授伸出大拇指说good, 反映了乐团的水平。他回忆起四十年前在上海第一次听大型交响乐团演奏,台上大部分是外国人,四十年后在香港看到全部由中国人组成的交响乐团,「不免感触良多」,什么感触呢? 「如果说发射人造卫星,综合反映了一个国家的科技水平的话,那么一个交响乐团的成功演出,则是综合反映了一个国家的艺术水平。我谨希望那些以『管理不好公厕』为由,认定中国管理不好核电厂的人士,从昨晚的盛况中得到某些启示。」
这篇短文,把不相干的中国人、外国人、交响乐、公厕、核电扯在一起,正正是以民族主义感情超越了理性思考的典型例子。
首先,一个乐团由中国人或外国人组成,跟乐团的艺术水平无关。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长期在波士顿交响乐团任指挥,乐团成员大部分非日本人,但艺术水平就体现在小泽身上。这是艺术创作与演绎重「个人价值」的特点。其次,震耳掌声、演出受欢迎,未必就等于艺术水平高。艺术水平还是应该由乐评家去判断。至于说good 的英籍教授,除非他是教音乐的,否则也不能因为他是英籍就认为他具判断乐团水平的能力。
其三,说一个交响乐团的成功演出,「综合反映了一个国家的艺术水平」,则未免抹杀了其他艺术形式的存在价值。交响乐只不过是艺术形式的一种。中国的交响乐水平肯定比不上有深厚传统的苏联、德国、英国、奥地利等国家,但如果你承认京剧、河北梆子戏也是艺术的话,那么中国地方上的一个小京剧团到了西欧都是第一流的京剧团。艺术之所以不能用计量的方式去评断,就在于它的多式多样和多姿多彩。
最妙的是作者的结论,他显然认为有这样高水平的交响乐,怎么会管理不好核电?尤其不同意有人说中国「管理不好公厕」就管理不好核电厂的说法。作者或不知道或忘记,苏联在交响乐方面成绩辉煌,应该远在法国之上,但就偏偏管理不好核电,闹出大爆炸事件;而大亚湾核电厂引进法国技术,等于认可法国的核电技术较先进可靠。交响乐与管理核电,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管理核电厂与交响乐演出好坏,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至于公厕嘛,要管理好并不难,管理公厕的技术水平,绝难与管理核电厂相比。实在很难想像这位副社长如何「从中得到某些启示」。
我绝不怀疑位副社长说的是发乎情之言,他从交响乐、公厕、核电中得到不顾事实、没有逻辑的「启示」,是由于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感情超越了理性思考。爱因斯坦说「好比麻疹,民族主义是婴儿病」。
从副社长四十年前就在上海听交响乐来推算,应该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但仍然没有离开婴儿期。
距离写这篇文章已经三十多年,这种婴儿病在专权政治的不断重复宣传洗脑下,已经制造出一个几乎囊括全民的巨婴国,在各个领域、各种场合都千奇百怪地表现出来,即使受到权力最大化的专制政权欺凌压迫,也以能够接受这种压迫为荣。
西方国家经历文艺复兴,注入了与感情平衡的理性主义:不是集体主义的爱国,而是个人主义的自由,尊重事实,可以计量,怀疑与宽容。尽管绝大多数现代文明国家也有领导人谈爱国,但他们谈爱国时都强调目的是维护人民权利最大化的宪法。尽管世上仍然有弱小民族以爱国为思想武器去追求独立与自由,但只有极权国家才会以爱国主义去鼓动人民情绪,骑劫民权,使人民盲目地去爱那个将党置于国之上的国家。
英国哲学家罗素(Bertrand Russell)说:「假如我们不想看到我们整个文明走向毁灭的话,一个伟大而艰难的责任有待我们来做,就是守护我们的心智,避免爱国主义的侵入。」
香港是长期接受西方文化熏陶的地区,香港人过去几年所做、现在及将来要做的,就是罗素所说的守护我们的心智。 (107)
图,大亚湾核电厂自2010年起连续多次发生核泄漏事故,当局和当年苏联一样隐瞒事故,给当地三个镇约10万原居民,每人每月秘密发放1000元「生态保护费」。村民说这是当局「不让讲的」。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