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书院 新默存 2022-03-11 20:00
热血小偷

——往事杂忆

文|野夫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春节前,武汉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六号监舍,刚刚送走了死囚老李。剩下的五个人,似乎没有太多兔死狐悲的感伤。
因为是道上闻之色变的“一所”,所以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里的待审犯,早已习惯了铁门一响,全楼都能听见的那一声——某某,卷被子——这话的含义就是,从这里转到死刑号子去。在那个号子,你将被四肢锁在木板上,等待最后十天的上诉期。那时的情况,基本是十天一到,就要直接绑赴刑场了。

春节前例行是要处决一批的,一般来说,每个号子不会关两个死刑犯。七十三岁的老李头卷被子了,坐头档的狒狒顿时松了一口气,意味着他至少可以过年了。我那时还是二档,黑话又叫甩手,意思是在里面分享头档的待遇,但不必管事。

大家在里面推算着老李头还有几天可以活,嘻嘻哈哈继续摆谈着他的笑话。我也在想,老李这一生到死,确实活得像个笑话,但其中充满了难言的苦涩。

他从洪山看守所转到一所我们号子来,顶多才二十几天。我把他的起诉书要来一看,就知道他这是送来等死刑宣判的。他是个文盲,这大把年纪却是个杀人犯。矮小的个子,破衣烂衫,一看就是郊区的农夫。我怕他是刑讯逼供的顶罪者,就让他细说一番他的罪行。他如数家珍愤愤不平的犯罪原由是这样——他老家在九峰乡下,六十多岁就被介绍到汉阳一家五金公司看门。两个月前新来的经理把他辞退了,换成了自己的岳父。他想不通,于是晚上熟门熟路地潜入,用棍子偷袭打死了那个老头。他还用绳子把死者脖子吊起来,悬到了门框上。他自言自语说——看上去像自杀的。

同号的犯人都大笑,说你也太欺负警察没人了吧。我从他叙述中时不时眼露凶光,以及和起诉书情节完全无异来判断,这案冤不了。他说第二天警察就把他带到村里去,告诉他坦白从宽,只要招了,这么大年纪,保证回家过年。于是他就全吐了,他很不明白为什么还不放他。大家又笑,狒狒直言不讳地说:老头,你不知道坦白从宽脑壳打穿吗?

老李头摇头嘀咕不可能,那个刑警队长和我们村书记都说好了,绝对要从宽的。诈骗犯猴子训斥他——难道不知道杀人抵命欠债还钱的古理吗。老李头支吾道哪个喊他辞退我的。贪污犯老杨批评他,冤有头债有主,人家老头又没辞退你。

他辩解说那他女婿我又打不赢啊,杀了他岳父也算报仇了。

大家又哄堂大笑说:哪家女婿不想杀岳父,你这是在帮人忙啊。

号子里就是这样,镇日闲得蛋疼,总要找个人寻开心。我一听这些犯人,不管什么来路,似乎都还讲点道理,也觉得蛮好玩的。既然老李头不相信他会死,就让他糊里糊涂可能更好。于是,每天便诱惑他回忆往事。

问到他二十来岁的时候,他说那几年在帮日军喂军马。

除我之外,其他四人异口同声地谴责:原来你就是汉奸啊,共产党怎么没早点枪毙你呀。

他对这个罪名倒是有点理亏心虚,只能嗫嚅道:我也是被抓去的,再说他们还给发钱呢,我也要活命啊。

大家又义正辞严地谴责——你狗日的帮敌人养军马,鬼子骑兵好去杀八路军,八格牙路,你丫死啦死啦的。

我第一次看见一群犯人的爱国热情如此高昂,我也笑得后背发凉了。老李头是真不相信他会死的,直到喊他卷被子那一刻,他还以为是要放他回家。

 二

老李腾出位置没几天,金看守又来调走一个犯人到隔壁。所长亲自带人来全方位检查号子,掀开我们通铺上正中间的垫絮,我第一次看见那床板上,上下四方早就钻好了四个小孔。接着有看守来在每一个孔上,装备好铁打的锁链脚镣。然后所长训话说——马上要调进来一个要犯,你们必须监督好他,还得伺候好他,喂饭喂水和接屎接尿,他就钉在这板子上了。有任何闪失,必须追究你们全部的责任。

大家嘀咕议论,这得是多大一个罪犯啊。这待遇和待决的死刑犯一样,唤作“板子镣”。一般人被这样钉三天,那都是生不如死的难受。次日,远远听见脚镣拖地的哗哗声,接着我们的铁门被叼开,所长带着四个武警,拖着一个精瘦汉子跛着晃进来。先是解开他的手铐脚镣,然后让他平躺在早已备好的板子镣中间,一只一只地钉上铆钉。检查完毕,锁门走人。

被钉上的这位爷,四仰八叉地合衣睡在硬板上,冲着我们四个微笑道:各位兄弟,我叫李志强,江湖人称强强,不好意思,这得给各位添累了。

大家也回礼说没事没事,你这且得受罪,我们也帮不上,有事言语。

头档狒狒说你就是强强啊,早听说你就在二所,怎么弄到我们这来了啊?我叫狒狒。

强强说我翻墙走了个把月,又被蹲坑的捉回来了,身上还有两处枪伤没完全好。

大家按他的指引翻看,赫然在腿肚和右肩膀发现两个基本愈合的枪眼,还贴着绷带。从二所越狱?这事有点匪夷所思。日子还长,留待他慢慢再聊吧。坐尾档的猴子,责无旁贷要负责全方位伺候强哥。看守拿来了医院用的搪瓷尿壶和便盆,大小便都得在通铺上躺着来;这对我们来说,确实是有点烦心的事。

强哥是看上去一脸和气的汉子,短小精干,并不像狒狒介绍的,是硚口区道上的狠角儿。为了减少排便,他尽量吃喝都很少,说是怕给大家添堵。白天我们的劳动是在床下几平方的地面糊火柴盒,他就有一搭无一搭地在床上讲他的传奇。

这算我见过的真正的硬汉,一直被钉在硬板上长达三月余,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呻吟。经常难受得直冒冷汗,身上的肌肉日渐收缩枯萎,他依旧喜笑颜开地和大家闲话。他知道我是前警察后,更加愿和我摆谈,因为他曾经是一名军人。

强哥的故事拼凑起来,大致是这样一个经历——

父亲是汉阳钢铁厂的工人,文革时参加武斗,死于流弹。寡母是纺织厂的车工,带着他和弟妹艰难长大。他初中毕业便失学,开始混社会,抓吃骗拿无所不通。1977年应征入伍,因为身手敏捷,头脑灵光,分到了侦察连训练。1979年对越战争,用他的话说,他们连已经摸进去五天了,中国才对全世界宣布对越开战。

第一次亲手杀敌,是夜里突然在丛林山路上遭遇,他们先开火,对方躺下一片。见没反应之后,他上去检查,哪知道其中一个装死的,抱着他滚下山谷。幸亏他从小打架,临危不惧,硬是在灌木中拿钢盔把对手砸烂了。他感叹说人啊,杀过一次人之后,便再也不怵了。

因为在部队太调皮,战争结束便让他退伍了。安置到硚口的一个街道工厂,每月三十几元工资,根本不敷日用。原来混社会的那些哥们,几进几出的多了去;但凡还在街面上的,也都是穿名牌抽好烟,各色美女情妇一串。于是他很快就凭部队学来的本事,爬墙翻窗撬门拗锁如履平地,迅疾在武汉三镇七区打了个遍。

有钱了兄弟也多了,踩点的看风的接应的销赃的,他按部队的管理方式分工,很快在道上树起幡来。市局根据各区的盗案手法特点分析,得出是受过训练的同一团伙的结论。他的反侦察能力很强,派出所久有怀疑,但始终无法人赃俱获。分局成立大案组,专攻他们这个能上十楼的团伙。终于拿到他一个专管销赃的兄弟,逼迫那人诱捕了他。

他被羁押在市局第二看守所,规格不低。但因不是作案现场缉拿到的嫌犯,打死就是不说。那年头,没有太严的羁押时间限制,判不了那就争取关到你认输坦白为止。他很快就打到了头档的位置,在号子里也混得风生水起。他一直在密谋他的越狱计划,一心只想出去亲手杀了那个出卖他的兄弟。

一个罪犯有了奋斗的目标,他总能完成一些惊天的密谋。

二所比一所管理要差很多,每个号子里的嫌犯也多达十几个。坐头档的强哥,完全靠斗狠,镇服了全号的所有人。他们的劳动也是糊火柴盒,盒片是压有折痕的长条纸板(你把火柴盒展开即可知道大小)。看守所提供浆糊和刷子,大家每天把纸板粘结成盒状即可。

强哥开始他漫长的准备,让人在十张纸板正中间,钻出一个指头粗细的孔,然后再将这十张纸板严严实实地刷满浆糊,整整齐齐粘结在一起,成为一个方块,然后晾干。以后每天再粘结两张,晒干到结实如砖头。一直到两寸厚度,就变成了一个中间可以穿绳子的纸板砖头,非常厚重结实。但是没有一个囚犯知道,他做这玩意是要干什么。

那时的看守所,很多有经验的惯犯,是总有办法搞到一些现金进来的。有的是长年都在鞋底板密封的空仓里准备着救急的钱,有的是经济犯找律师要来的。大家为了在里面好过,一般都会被迫上缴给头档。另外那时的看守所,每天负责送饭送水的是“外劳”——也就是刑期很短且有关系的犯人。这些人可以每天参加监舍外的劳动,也难免会接触到外面的人和物。他们会趁机帮监内的人犯买烟买酒,中间赚取一些差价。

强哥是那种极会为人处世的家伙,很快通过秘密购物搞定了一个外劳。那人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满刑,他私下提出请他帮忙弄一个钢锯片进来,他可以给他一笔不菲的酬谢。那人先是不敢,强哥就威胁,不办的话就举报他走私的事儿,那他到时就可能加刑。这人竟然真的帮他密传进来一个半截钢锯片。

每天送进来的火柴盒片,都是一沓一沓用尼龙打包带捆着的。这些一小截一小段的细微绳子,都被他搜集起来,悄悄地搓成许多根一尺长的结实绳索,密藏在看守每月抄监无法发现的地方。整个号子的人犯都被他管理得服服帖帖,没有人敢于招惹他。他开始每夜锯窗户上的钢筋——他早已研究清楚,每天锯一点,连铁粉他都搜集起来,搅拌着他早已准备好的猪油(那时每月可以吃一次肥肉)。他把铁粉猪油再回填到锯口上,看守随时检查也难以发现。终于等到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锯断了那根钢筋,将绳子连接起来,穿过那个纸板砖头。在绳子头上打一个大死结,保证怎么拉扯都能被那个砖头扣紧。

他将那锯断的钢筋扳弯,他瘦小的身体就能穿出窗棂了。外面是四米的高墙,但没有电网。他早已发现墙顶是用水泥焊接的砖头,两边都伸出墙体五公分;原本是为了美观或者挡雨,这时正好成了他的方便法门。他将那连着绳子的纸板砖头扔过高墙,一点点回收,到那伸出的墙顶砖时,使劲一拉,就能卡在那凹槽里。他拉紧绳索,脚蹬着墙面,很快就攀援到墙顶。再将绳子反面挂下去,一呲溜就窜到人间了。

看守所和监狱严禁被羁押者身上有现金,正是为了防止他们越狱之后有逃资。侦察兵出身的强哥,早已备好了从其他人犯那里搜刮来的钱,因此很快逃到城乡结合部的一户人家租赁了一间房。他非常清楚市局因他的出逃一定引发一场地震,很多警员要为此承担责任。也清楚刑警队将组织最厉害的追逃组,必须在一个月内挖空心思将他重新缉拿归案。一般来说,如果他躲过了第一个月,追逃组就会心灰意冷而撤回了。那他再慢慢浮出水面,就可以缜密实施他的复仇计划。

那时虽然已经实行身份证制度,但社会监控还远没有今日网络时代这么严密。他找了个很好的托词,在房东老夫妻那搭伙。他那温文尔雅一脸笑容的样子,谁也难以想象他是一个正在密谋杀人的江洋大盗。这座城市也有他很多亲人和朋友,他非常清楚他的全部社会关系,此刻已经被调查得水落石出。每个他可能到访的家门前,一定昼夜蹲伏着各种便衣。他像《教父》的语录所说——复仇是一盘凉菜,需要冷却之后慢慢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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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教父》海报
他要追杀的那个背叛者,是他带出来的小弟。他相当于赏饭给他,无论出于怎样的压力,他也无法接受他对自己的设计诱捕。他可以想象他的越狱,警方必将严密保护这位污点证人与合作者。但有限的警力并不可能终身提供安保,而且这样的小人物,更不足以为之异地改名换姓安置。所以,他只需要熬过最紧迫的追捕期,就可以去搜寻他熟悉的那家伙的几个窝点了。他信心满满一点也不着急,周密策划着行动以及接下来的退路。

一个多月之后,他开始化装出门,甚至用他熟练的扒窃手段,在菜市场找了一个略微像他的人,顺利地偷盗了对方的钱包和身份证。当兵受训时学会的简单易装术,使他轻易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收破烂的农民。他每天开始骑着偷来的三轮车,逡巡在那个背叛者可能藏身的几个破旧小区。他已经没有发现可疑的布控人员,他在其中一处的夜查时,发现了每晚窗户透出的灯光。

准备好利刃,蹲守几夜没发现可疑情况之后,他终于决定出击。当他一脚踹开门时,突然发现里面坐着两个男人,桌子上摆着已经上膛的两把手枪。两个警察也没想到他半夜破门,惊慌失措之中直接抓枪朝他射击。他飞出手中双刀,转身狂奔。警察冲出来,在他飞身下楼时,乱枪击中了他的小腿和肩膀。他像坠鸟一般摔落,被顺利地重新缉拿。然后在严密监控下救治,之后被转移到我们一所,作为重刑犯被钉上了板子镣。

 六

只有蹲过号子,才知道人命有多贱,人体有多么“经踹”——意思是耐受折磨。

看守所的伙食,在我们那个年代,可谓猪狗不如。如果每人每天完成3500个火柴盒的基本任务,那么月底可以吃上一餐粉蒸肉。至于平时,基本是盐水煮各种过季的蔬菜。即便是这么差的营养,强哥的枪伤也基本愈合了。但是警方为了惩治他,依旧让他困卧在板子镣。中途提讯了两次,他萎缩的下肢已经无法支撑正常行走,还得两个“外劳”搀扶着来回。

管我们这个号子的看守,唤作金干部——凡是干警都叫干部。金干部是个阴人,总是皮笑肉不笑,笑里藏刀,很会折磨在押犯。预审员攻不下来的犯人,往往也要叫看守帮他们做工作。这原本是与他们无关的事,但只要拿下,看守也能跟着受赏或提级。金干部见多了强强这种硬汉,白天他会叼开牢门,自己进来坐在床上,点燃一支烟,自个抽两口,然后亲手给强哥喂几口。号子是禁烟的,强哥似乎被这样的“特供”弄得十分享受,人也就容易飘飘然。

金干部语重心长地唠嗑——你还是早点吐了吧,不就是入室盗窃吗?连环作案吗?早点招,早点下床,判几年回家,你这腿还能保住。你这天天钉在这,我看着都难受,万一残废了,我还有连带责任,何必啊。

强哥是老油子,顺着打哈哈说:老金啊,我们是拿电筒的碰见打灯笼的——彼此都亮着的。你这烟不错,我要是招了,我这脑袋就飘了,你的烟也不会再给我上香了。呵呵,你还是多救我两口。这双腿嘛,我没在越南战场上报废,落在自己人手上,我也认了。

那个年头,盗窃价值三万以上,如果还是团伙首犯,就属于数额特别巨大,性质特别恶劣。老犯人看起诉书,只要见到行文有两个“特别”的,就明白基本是死刑。强哥不入套,老金就像亲人一样训斥他——你一个光荣军人,干啥不好,非要偷鸡摸狗?我是看了你的档案,为你这样的人材感到可惜。你这一身本事,要是为国家效力,那才叫修成正果啊。

强哥一听这话,立即来了精神,对老金说:你再点一支,我有个好主意,让我们都立功受奖。

金干部半信半疑,只好再点一支,然后听强哥壮怀激烈地说:国家不是一直想要解放台湾吗?这个也是我一生的梦想。劳驾你给上级反映一下,我愿意将功折罪,亲自组建一支死刑或死缓犯人的特攻队,作为前锋打进去。我的战场经验和驾驭能力,你们也都是知道的。反正早晚是一死,能够为国捐躯,对国家对个人,都是好事。你看人家美国那个《加里森敢死队》,还不是征召的一批犯人。这事办成,你还可以当随队的指导员监督我们。

还没听完强哥的运筹帷幄,金干部就把剩下的半截烟头掐了,冷笑道:你个婊子养的是电影看多了吧?就算国家敢用你们,老子还怕你们转头打黑枪呢。嘿嘿,净扯些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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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加里森敢死队》海报

平日里大家糊火柴盒,强哥钉在床板上难受又无聊,就会央求我给大家讲故事。听了他跟金干部的扯淡,我就想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我问他真的喜欢打仗吗?他想了想说,还是喜欢的。我说你的战友怎么死的,牺牲的多吗?你看着确实不害怕吗?他说一开始还是很吓人的,被炮轰的,地雷炸的,暗枪射杀的,都有。单说他们侦察连,最后全身而退的,大约不到一半人了。到后来,杀红了眼,只想着复仇,反而也没那么恐惧了。

我说你们为什么要去打越南啊?

自卫反击啊。他义正辞严地说:他们排华啊,总是越界侵略我们边境啊,那么多华侨都被他们赶回来了,这不教训一下还得了啊。

我只能平实地说: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些信息?

他信心满满地说:你没听广播看报纸啊?我们首长拿出过很多证据,战前动员都讲过。

过去的广播报纸,不是一直说他们是我们的同志加兄弟吗?我们抗美援越,支持了他们那么多军火和物质,他们为什么要侵略我们啊?我笑着问他。

他一时语塞,然后反问我:那你这样说是么意思呢?难道说还是我们无事找事不成?

我苦笑道:我没得啥意思,我就是想不明白,双方死伤那么多人,这究竟是要干什么?哪家的孩子不是父生母养的啊,死也要死个明白才好。

他陷入了沉默,可能他一直引以为自豪的战绩,忽然遭遇到质疑,顿时有种被否定和冒犯的感觉。他自言自语道:难怪政府要镇压你们这些人,你这是动摇军心。幸好你没犯在我手上,要放在过去,我也会立马枪毙你,你这叫汉奸,知道么?

也算是扯淡混时间,我继续逗他道:是不是国家统一了,你就不做小偷了?你现在偷盗本国人民,难道是因为台湾还没解放?

话赶话挤兑到这里,只听床板上铁链子哗啦一声暴响,他拍着双手吼道:老子要不是现在被钉着,立马扁死你这个卖国贼。

我的火气也上来了,看着他那残废的样子,只能低声耻笑道:强强,说个不怕你怄气的话,就算你我在外面撞到,你这身板也未必是我的菜。何况你现在已经被整得要死不活的,我也就懒得欺负你了。你也不想想,你混成这个卵样,究竟是怎么造成的。

吵了这么一架,很长时间强哥也不找我说话。我给其他犯人讲故事时,他依旧饶有兴致地旁听,偶尔忍不住也插话。那期间头档的狒狒,终于死缓去了监狱,我自然而然被大家抬桩,睡到了头档。

因为以前的警察经历,看守所长对我也还略存客气。他来巡监时,我便郑重其事地报告,你们不能再把强强这样无限期钉板子镣了,你们这属于变相用刑,一旦他的四肢萎缩残废,一样是可以起诉你们违法的。到时候预审处不会认账,只有你们看守所背锅。

很快强哥就被解除刑具,对我心生感激;加上瘦骨伶仃的,再也不敢跟我叫板斗狠了。他还是喜欢和我聊天,我问他为什么不招,还准备扛多久?早点判刑下队,难道不比这里生不如死要好吗?

他开始对我有点推心置腹地说:我也晓得零口供一样要判,但毕竟没有那么多真凭实据,判也罪不至死。我如果要招,轻重先不说,我总得一一还个娘家吧(说清来龙去脉的意思)。那就势必供出我的一些兄弟,连带大家一起获刑。你想想,我越狱就是为了惩罚叛徒,我要也出卖兄弟,我就算活着出去,以后还怎么混啊?

从这个角度看,盗亦有道,他也算是个很讲义气的人。我说你倒是算一条汉子,不过你这虚弱的身子,就这样拖着,万一哪天病死在这,你觉得冤不冤啊?

他冷笑道愿赌服输,生死不就是翻个面么?

我试探着玩笑道:你跟老金说要打台湾,是想趁机脱逃,还是真的想统一祖国啊?

他盯着我不容置疑地说:肯定是真的啊。这个你不懂,我们军人有军人的荣誉感和使命,我们从小受的就是爱国主义教育,死在战场上肯定比刑场上好看啊。

我努力想要理解他的逻辑,继续问道:假设我主张和平,反对战争,你会怎样?

那还用说,格杀勿论。他仿佛电影中的某个将军,斩钉截铁地比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我微笑无语,背心略觉寒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不到这个罪囚的未来,究竟是会死,还是将满地复活……

2021年4月17日于清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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