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到我写那篇《大家长该退休了》的文章,源于那一年邓小平锐意要闯物价关,闯出大祸。讲到放开物价这件事,不能不想起1988年用笔名为《九十年代》提供好几篇经济分析文章的杨小凯。他那时已经预言在中国的政治体制下,社会对价格放开的承受能力很有限,认定必会导致物价狂升,社会动荡。实际上,那也是八九民运提出「反官倒」而引起社会共鸣的根本原因。
我是1986年认识杨小凯的,那年他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生,访问香港时我邀请他参加我们杂志200期座谈会,后来我们还有过两次私下交谈。 1988年时他为《九十年代》写学术性与可读性兼备的经济文章时,已获博士学位并在澳洲蒙纳殊大学(Monash University)经济系任教了。其后他的学术成就突飞猛进,2002、03两年成为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候选人。他在经济学上的贡献非我所能认识。只知道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布坎南2002年说:「现在全世界最重要的经济研究就是杨小凯所做的。」可惜天妒英才,在2004年他在澳洲因肺癌去世了。
所谓价格放开就是政府取消对物价管制,物价全由市场调节。这本来是所有实行市场化国家行之有效的应有之义。为什么中国社会就承受不了呢?杨小凯的文章说,因为中国的制度结构有两个最显著的特点:政治集权和资源国有。两者结合,就产生了等级授权、等级特权和资源配置受等级操控的状态。在毛泽东时代,干部虽有特权,能够享受特殊待遇,但特权和关系没有成为可由金钱交换的商品。改革开放后,特权和关系就商品化了。
他举例说,比如放开价格前一包香烟国家牌价是8角,有关系的人就要以1.5元向香烟管制者购买,其中7角是用来支付管制者的关系索价,然后这关系人再以每包2.2元卖给小贩,烟摊小贩的卖出价是2.8元,赚6角。关系人之间也存在竞争,有些人可能花一两天时间送礼、打关系,白白花了时间金钱也得不到香烟。此外,管制者还要贿赂或变相贿赂有权委任他或撤换他的高一级管制者。于是,国家牌价与百姓真正能够买到的黑市价就存在差价。这差价就是特权与关系户所得到的好处。
中国这种特权和关系的商品化结构一直延续了数十年。
黑市价尽管高于牌价,但既有管制的牌价存在,黑市价就不能不有所抑制。一旦物价放开,政治权力与市场结合,价格没有了牌价限制,而资源继续国有,就出现了没有底线的官员倒卖,即「官倒」。于是,买卖权力、囤积居奇、投机倒把、哄抬物价、通货膨胀,以致抢购风潮就纷纷涌现。民怨沸腾,超越了社会的承受能力。放开物价肥了特权官员和被称为「倒爷」的倒卖者,百姓受层层盘剥,吃尽苦头。八九民运的主要诉求是「反官倒」,「争民主」。根源在此。
小凯的文章有许多经济学的数据和论点,这里只能就我记得的概括谈谈。
讲起杨小凯,可以说是一个奇人。他原名杨曦光,文革初期是红卫兵,1968年他19岁,写了篇题为《中国向何处去》的文章,被中央文革指为反革命,判刑十年。杨小凯说,他进牢房时,见到一个在墙角蜷缩的老人。老人说,你是杨曦光吧?小凯说,你怎么知道?老人说,我算着你也该进来了。他劝诫杨小凯不要沉浸在红色革命思想中,要学习数学,学习经济学,研究真正的科学。老人叫刘凤翔,杨小凯说他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思想启蒙者。那时,许多大学教授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被关在牢里,满腹学问却无用武之地。杨小凯向大学教授、工程师等人虚心请教,学习了比大学课程更丰厚的知识。家人给他寄了些书,包括马克思三卷《资本论》,亚当·史密斯《国富论》,和在狱中被他翻烂了的英文字典。十年牢狱出来,别的青年都虚耗了生命,杨小凯却苦读和受教了十年。
1978年他在湖南大学旁听一年后,考入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1982年获经济学硕士,被武汉大学聘为助教。 1983年受到在武汉大学访问的美籍经济学家邹至庄赏识,推荐他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从此进入国际经济学领域的殿堂。尽管他英年早逝,却在有生之最后20年,成就了学术辉煌。
至于在牢狱中对杨小凯启蒙的老人刘凤翔,原是《湖南农民报》的编委,1957年被打成右派,在狱中1970年被指为「极右分子」遭枪毙。
文革十年中的青少年,绝大部分是没有受过教育、没有文化教养而只懂得政治斗争的权力争逐者。但想不到也有因为坐牢而最终成为世界顶级经济学家的人。由此证明,即使环境恶劣,仍然可以在恶劣环境中找到自己。上述杨小凯的故事,大部分是他跟我说的,也有小部分是我从其他人的叙说中看到的。 (122)
图,经济学奇才杨小凯。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