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四月二十四日,傅莉的生日,她整整七十岁了。刚才我给她庆生,她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说:车祸那年我四十一岁,所以这二十九年,都是捡来的,全靠我有一个好家庭。她特有的清醒还在那里。对我而言,这是浑浑噩噩的二十九年,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此刻我能找出来的,都在《离魂历劫自序》那本书里,在那个时刻,有一个瞬间永远铭刻在我记忆中,幸亏我把它书写下来了:湖边清晨。 】
早晨醒来,发觉旁边一条赤裸的脊背,从另一个睡袋里整个晾了出来,光光地摊在地板上。那是苏单,转眼就没了娘的一个孩子。我却直到这一瞬间才意识到还有一个孩子的存在,泪水又忍不住。
翻车在美加边界水牛城以西不远处。坐在车后排的我们一家三口人,全都昏迷。傅莉和我被送进伊利县立医院。苏单则进了水牛城的一家儿童医院﹐他大概一天就醒了﹐一周后便可出院﹐但儿童医院发现这个中国小孩的父母皆不省人事﹐按规矩只能暂时把他交给一家孤儿院﹐幸亏学社同仁苏炜,长途驱车十一个小时从普林斯顿赶来﹐冒充「叔父」去把苏单认领出来。那时傅莉还躺在急救室没有神志。我七天七夜下了床﹐恍惚带着苏单回到车祸前一夜歇脚的大陆留学生康华家中﹐在地板上已经躺了一个多月。
他还在梦中,我爬过去轻轻对他说﹕爸爸走了。他翻身抬头就问﹕
“几点回来﹖”
“……晚上七点。”
“早点儿,爸爸。”他转身又回梦里去了。
每天一早我就这样把他扔在地板上自己去医院。每天都是康华开车送我﹐我都要他先拐到一家花店﹐买一枝红玫瑰。结婚十几年﹐我没给傅莉买过一次玫瑰﹐那个时代中国不兴这一套﹐如今就几乎每天想买一枝……。
可是这天我醒得特别早,到客厅沙发呆坐,掏出傅莉钱包看她的一张半身照,那张身份照颇显她的神态,泪水蒙住我的视线。我似乎早晨哭一会儿,白天的心境就好一些。哭过一个人恍惚出了门。
紧靠加拿大的水牛城,深秋里一派萧瑟意味,尤其清晨。外面阒无一人,我漫无目的在树林子里乱走,一块空朦的湖水出现在林子尽头,天地为之澄澈。
我站在水边,心里先是甜丝丝的,觉得好清爽,仿佛是一个蛮好的结局。
自杀的念头从车祸以来已出现多次,看着傅莉受罪真是每时每刻痛不欲生,她的音容笑貌没有了,我才生出活着的空洞和冰凉。我妈妈在她一生中一直没有摆脱死的冲动,难道我被她遗传了……
一阵寒颤袭来,我别转头就走,走得很急,不知多久,忽然发现自己站到一条高速公路上,周围很静,没有一辆车驶来,可是我心里却只有一个了结的念头在翻腾……。
我是怎样从那公路上退下来的,已经不知道了,也许是想到她仍昏迷在急救室里,也许是地板上苏单的光脊梁拽住了我。事后我能回味的,只有当时闪过的那个念头,但我很久很久都描绘不了它,只是后来偶然从杜思妥也夫斯基的一段文字里又把它读了出来:
『……希望永远失去了,而生命却单单地留下,而且,在前面尚有漫长的生命之路要走。你不能死,即使你不喜欢生。 』
少年时就读过老杜,那时只会喜欢他的《白痴》,读了上册找不到下册,惶惚了许久,后来父亲指点读《卡拉玛佐夫兄弟》,就读不进去了,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我读不懂他那「灵魂拷问式」的文字,如今却是寥寥几句,便犹如点醒我的烛光,让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这是近十个月来我所读到的最贴近我心境的文字,从未有过的绝望而又不能被安慰也无法被替代被宣泄的感受,以及人生曾获得的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你抓不到一根救命稻草,这些大概就是我一生没有意识到的个体灵魂中最隐秘的无根基性。 』
我记得那个清晨是九三年九月十二日,差七天车祸两个月,我忽然看到了存在的深渊,一个无底的黑洞张开在脚下。
那个清晨我把人生劈成了两半,先前的那一半,不管带着多少存在过的青春﹑奋斗和名利,全然无意义地急遽离我而去,留给刚刚才露出的另一半的,除了一个皮囊什么都没有,于是生命就象巨大黑洞里的一丝游魂,开始飘荡无着。
从来没有过死的冲动,而只有活的欲望,常常越是恐惧越要活,例如「六四」后我的秘密逃亡,曾在一间黑屋里躲了四五十天,人都接近疯了,就是想活下来。
可是,当觉得活下去都是恐惧的时候,你才会有撒手的冲动。这大概就是黑洞。或许人只有看到了这个黑洞,才会审视他的存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才会想到活是要有勇气的﹑活着是不是一种失败,以及掂量它值不值得。
虽然再没有水边那种甜丝丝的感觉出现,但我很久都面对着这个黑洞,面对一种一塌糊涂的属于我的存在,这个存在以傅莉的不省人事而判决了我的大失败,我的生命意义降到了零点。
人在多大程度上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此时对我已成一种滑稽。我的意思是,我们曾是那样自信于「修复」国家、民族、社会、文明之病入膏荒的一类「人物」,临到独自面对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灾难境地,除了天塌地陷之感,一无所凭。
《河殇》另一位作者远志明有一句名言,他称我们被追杀出中国,乃是「得到了天空,失去了大地」,我曾颇不敢苟同此意,觉得他那「大地」的感觉恰好是他先前所鞭笞的「眷恋土地」的意识。然而,待我自己陷入哭天抢地之境,不是得到或失去什么,也压根儿没有天地之分,而是人自己化为一个黑洞。
九月底,水牛城已经有了冬意,早晨雨雾蒙蒙。八点半我就带苏单上路去医院。傅莉昨晚又自己拔了鼻饲胃管,蓬头垢面,一脸倦意病,在床上辗转反侧,我目睹此情就心碎,赶紧上去对她说,要多往将来想,不想眼前的病痛。
她安静下来。苏单不敢看他妈妈,拽我的衣襟,示意他要去走廊上。我们出了病房,我就对儿子说,我们家的情况特殊,妈妈受伤了,你要意识到自己同别人的孩子不一样了。儿子不吭声。我不知道我这是在摧毁儿子尚稚嫩的心理。我又回到傅莉病床前对她说,我真后悔全家来了美国。我心里一下子坍塌起来。
傍晚,在伊犁医院傅莉病房外的收费公用电话上,我拨响了纽约布鲁克林戈扬的电话,因为她是我所知道的最坚强的人。
老太太说:把一切都放下,无所谓了,也就不怕了。她说唐德刚最近写了一篇文章讲,中国自近代以来的转型期,大约需三百年,如长江过三峡,狂风巨浪,许多人沉尸江底了。我们还算幸运的嘛!
老太太拿那么宏大的论说来安慰我,听上去就像「无数革命先烈已经牺牲」,跟我当时心情不大搭界,但我还是懂她的意思,尤其她那句「把一切都放下」,犹如电话线里吹过来一股清凉的风,顿时抹去我心头一层沉重。后来我历经挫折,才最终懂了老太太的意思,用更宏大的意义代换眼前的焦虑,毋宁是一种心理治疗,效果就像信主一样。
那次是我第一次听到唐教授的「历史三峡论」。后来读到原文,真是大气磅薄,至少为我们个人的劫难,铺垫了更深广的根源,亦使无妄之灾显得不那么冤枉。唐教授写道:
『这第二次大转型是被迫的,也是死人如麻,极其痛苦的。这次惊涛骇浪的大转型,笔者试名之曰「历史三峡」。我们要通过这个可怕的三峡,大致也要历时两百年,自1840年开始,我们能在2040年通过三峡,享受点风平浪静的清福,就算是很幸运的了。如果历史出了偏差,政治军事走火入魔,则这条「历史三峡」还会无限期地延长下去,那我民族的苦日子就过不尽了。不过不论时间长短,历史三峡终必有通过的一日,这是个历史的必然。到那时「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我们在喝彩声中,就可扬帆直下,随大江东去,进入海阔天空的太平之洋了。 』
——摘自《离魂历劫自序》苏晓康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