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汉唐文武,佛教法力,在历史上从未被化约为「中原」,毋宁其包容乃大,方成气象。现代中国只剩下一个狭窄的「汉」,其实是「民族主义」这劳什子作祟,也是近代耻辱造的孽,而近代的「脱汉」,跟现代化一样无法拒绝,看看历史,便知中共想「大国崛起」,是逆历史潮流而动。 】
所谓「汉化」,sinification,即中国文化的同化(assimilation)和扩张,西方汉学领域早有的一个说法,也译为「中国化」,对应的词是disinificaion,脱汉。汉唐两朝,中国文明强盛而远播四周,但并非无远弗届,其间自有其限制。华夏文明覆被四海,无非是汉代的武功,唐代的文治,其中有一半还归功于佛教的法力。汉化的历史积淀,即「汉字文化圈」/「中国文化圈」,基本上就是三国:韩国、越南、日本。
汉化第一波的兴起,应是汉武帝在西元前一百年征服高丽,佛教被立为国教,中文书写也被引进,国王还设馆教授儒学。但是中国的文官制度却在高丽无法战胜当地豪强,也使中国不能彻底控制韩国,到唐朝依然。唐朝改采朝贡制度,接受高丽的藩属地位,此宗主关系反而使汉化在韩国达到高峰,中国的技术创新、时尚、礼仪皆在韩国落地,上层社会习儒为荣,而平民阶层信佛成风。
南亚的越南,却在文化上更独立一些。汉唐之间,中国征服越南,并引进其稻米种植,北方的农业和人口增长甚为受益,越南则从中原学来灌溉技术,其农业也受益匪浅。越南对汉化,没有韩国顺遂,其区别在越南人的忠孝观和妇女地位,跟中国有明显差异,儒家的父权制(patriarchy)在此没有适宜的土壤,反而是佛教更受欢迎。中越之间的交换互利,似乎可以归结为两件大事:大米与佛教。
汉化在日本,愈加偏向佛教一端,是有意识的(intentionally)选择性吸收。西元六四六年的大化改新,模仿中国的中央集权制,日本文人皆苦练中国书法和儒家经典。奈良时期佛教更是盛极,有五大寺,后来唐朝鉴真东渡,于奈良又建唐招提寺,以及西大寺,于是有了奈良七大寺。日本直接、间接从中国传入六个佛教宗派或学派,晚唐以后自然还有禅宗传入。
综上所述,华夏泽被,皆朝东南:一个岛国、两个半岛。汉文明背后的亚洲腹地,则是游牧人的跑马场,于是「渔阳鼙鼓动地来」,盛唐嘎然而止。农耕族群与游牧族群的争夺生存空间,即胡汉之争,充填中华两千年史,戴蒙教授的游戏规则到此失灵,农耕人并不占便宜,毋宁是几番夷狄入主,明末顾炎武所谓「亡天下」是也,更不消说十三世纪的「蒙古风暴」洗劫欧亚,万里荆棘铜驼。野蛮人有时候也「创造历史」。汉文明在血泊里依旧有「同化」的韧力,不觉自己也被野蛮「同化」了几分,却是无人深究的。
近代化与亚洲的脱汉
东南方濒临大洋的「汉字文化圈」,到近代民族主义兴起,便面临瓦解,因为近代化过程总是伴随着语言运动,连中国本土都有「五四新文化」。汉字书写系统的正统地位受到挑战,称为「脱汉」,在东南「三国」又大异其趣,缓急分殊。
如越南,十七世纪法国传教士带来罗马拼音字母,起初也不能与汉字相抗,直到越南独立,特别是胡志明得手政权后,罗马化越南文由国策扶植,遂将汉字驱逐。在朝鲜半岛,北韩情形类似北越,即共产体制于一九四九年全面废除汉字,改行十五世纪韩人自创的「训民正音」;南韩则废止不彻底,夹杂使用汉字不绝如缕,后来政府又颁布「新订通用汉字」千余字。日本又类似南韩,其文字改革初颇激进,有以假名全面取代汉字、罗马字化、限制汉字三种方案,后因混乱而终止,改由政府不断颁布「标准汉字表」,终使千余字稳定在日文里。
这种「脱汉」的情势,也是近代一股潮流,所谓「中心衰落,边缘崛起」,欧洲亦然。颇可玩味者,不只是民族主义者/共产党人在文化变迁中的操弄角色,更是文化认同抗拒的逐级递升——越边缘抗拒越激烈;而且,在一个反西方、反传统、反汉化的链条中,中国只是一个次中心,位置尴尬,却也暂时被冷战的新格局掩盖着。有一个所谓「共产主义阵营」关系,临时替代了中国与韩、越(皆为北半部)的历史关系,而且是旧式宗主关系的复辟;而在冷战的另一侧,即「工业东亚」,三十年前的「亚洲四小龙」,也是一个神话,此四地的经济发达或因缘于冷战超强博弈之偶然(如韩战),亦不过是国际资本运作的残羹剩饭,却过度解释为「儒家文明现代化」,继而又作「民主转型」的延伸叙述,其实台韩两地只具跛足民主制,而港新两地从未有过。冷战外壳褪尽,中国大陆的帝国旧姿态必然再现,当它面对破碎的「汉字文化圈」,也只能望洋兴叹,却惟有一个台湾,因为跟它的文化关系更加暧昧,而逃脱不了。
台湾「认宗归祖」的尴尬
在汉文明的地缘文化上,东亚的台湾离北京最近,政治分离殊为不易,若某种机缘凑巧,或能走掉,但它稍纵即逝,一旦错过,便只剩徒劳,其中是否也包括文化认同的抗拒呢?这是本文所感兴趣的。在这一路向的话语中,南岛语族的再发掘,自然提供了辽阔的想像空间。
一九六四年在台湾发现的「大坌坑」,一个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距今七千至五千年,绝对是文化认同的强大原初资源。哈佛考古学家张光直诠释:「在中国有两群早期农业文化平行发展:一为黄河中游的仰韶文化,另为东南沿海的大坌坑文化。」前述戴蒙教授已指出,一个农业发生的中心,便意味着一脉文明,台湾岛与整个华夏文明,竟平起平坐了,令对岸的「统一」话语霸权大打折扣;设若一个庞大的海洋文明在台湾找到了「祖庭」,这个岛上的总统再去「遥祭」远在陕西的黄帝陵,就有点勉强了。
但是,关于台湾文化上的「认祖归宗」,又有时间上的另一种「遥远」:调头转向认同那万顷碧波里的南岛语族,自然是台湾原住民的归宿,可对于无论四百年前,还是六十年前来到此岛的两拨大陆族群来说,也似乎有点勉强。这遥远,是四百年与七千年的距离;或许,把南岛族群赶出大陆的,恰是四百年前过来的那个族群的祖先,即华南人呢?而七千年前就分叉了的两个文明,是不能由你任选一个的。
「去中国化」,是否即指台湾人要去走一趟「脱汉」,即「汉字文化圈」那三国曾走过的路?能走得通吗?把文化认同当作政治分离的铺路石,是一件斩筋拆骨的事情,末了也只能构筑一座海市蜃楼;将汉字书写系统,当作中国「大统一」的替罪羊去攻击,纯属幼稚思维。还不要去说,一个族群抛弃它唯一拥有的一个书写系统,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即使看一看韩、越、日三国的前辙,便知轻率拆卸文字书写系统(「文字改革」)的后果是什么,如韩国人的后代,已经无法阅读他们祖先的典籍。 「脱汉」后的韩国,还生成一种「黑色幽默」,近年来不断跟中国人争夺汉文化「祖宗品牌」的专利权,声称诸如活字印刷术、针灸、围棋、粽子,甚至汉字,都是他们发明的,而引起被民族主义充分喂养的中国愤青们暴跳如雷,唯有令人喷饭而已。
这个岛屿,面对一座大陆,背靠一片大洋,夹在中间,这个位置就是痛苦。一个是她无法抛弃的根柢,一个是被她遗忘了几千年的起源,两厢都由不得她。然而,不偏倚一侧,取两厢之利,方为上策,如何运用中华文明滋润的智慧,拆解大陆的欺凌,回首亲昵那无言的大洋,即善用「南岛关联性」,重构「南岛共同体」,她才美丽得起来。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