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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今天中午休息时间要不要一起去看《黄土地》?」张敏仪打电话来问。这大概是1984年间的事。其后几十年来往,我们还常常讲起这桩溜出去看电影的事。 《黄土地》是文革后第一代导演陈凯歌揭露中国贫穷面貌的影片,在香港上映不太卖座。我和敏仪都说过想看,但两人都忙。于是有了这个利用中午时间去看电影的事。
那时,正是中英就香港前途问题谈判的热火期间,敏仪1983年从香港电台借调到政府新闻处任助理处长,协助传媒采访及了解情况。因《七十年代》对香港前途最关心,于是这时候我们之间交谈较多。尽管我们早已相识。
现在的人,大概很难想像一个政府高官和一个媒体人相约看电影的事。或者会被传二人有什么绯闻。实际上我们只是气味相投的朋友。除了看《黄土地》,我们还一起看过云门舞集在香港首演《薪传》,她边看边拭泪。
她的上司、新闻处长曹广荣也是我的朋友,常常打电话联络或约饭局。记得曹有一次打电话问我「lame duck」翻译作「跛脚鸭」是否适当?有没有更能够表达其意的译法。大概因为面对九七,港英对这个词特别敏感。
这是八、九十年代的官民关系。那时候的政府部门,都是为了服务市民,高官也就是服务市民的高级公务员,不会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我们想访问行政局首席议员钟士元,就请新闻处帮我们约访。友谊会有些方便,但没有特权。比如中英联合声明在1984年9月26日草签,定在下午三点公布。张敏仪答应让我早两小时去新闻处一个房间看全文,但要等规定公布的时间到了,我才可以走出房间。遵守规则的方便,是让我早一点知道内容,好写稿或回应媒体访问。
张敏仪后来升任新闻处长,1986年调回香港电台任广播处长。她年轻貌美,被称作「最美丽的处长」。当了广播处长之后,尽管我常接受香港电台的访谈,但都是具体负责人跟我联络,我与张之间就没有直接的工作联系了。不过,她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张敏仪为人直率,有脾气,不高兴时会骂人。但骂完了大家还是朋友。年轻时她开车是出了名的糟,坐过的朋友,把她的车称作「天堂一号」。我坐过一次「天堂一号」,她居然把车开到对面的行车道上。我提醒她,她才赶紧换过来。
她工作热诚和投入,做什么就爱什么。在我所认识的人中,堪称敬业乐业的典范。她在新闻处时,对香港前途谈判的过程一直紧跟,阅读和观看几乎所有媒体。她有自己的坚持,也不吝和我们分享看法,但不是为一定的政治取向吹风。可以做到的事,她一定努力促成。做不到的,她直接说不行。
在广播处,她开创了《城市论坛》《议事论事》这些节目,开拓了言论自由的公众空间。港英政府高层和议员们,对香港电台新闻节目的独立采访报导一直有意见,设立《城市论坛》遭警务处长反对,说会引起暴动。但张敏仪顶住所有压力,坚持言论自由。曾有高官对张敏仪说,你要管住你的记者;她的回答是:我管不到我的记者;传媒的前线工作是最重要的,无论记者还是编导,主管必须给他们自由,如果未做之前就设下许多框架,就什么都做不了啦。
1994年,《明报》记者席扬在北京被捕,法院裁定窃取国家机密罪,判徒刑12年。这是香港记者在中国被判刑的首例,在香港引起极大震动。但《明报》对此不置一词。当时我记得有一天在黄永玉家中,《明报》老板查良镛和张敏仪均在场,张直接问查先生,为什么《明报》不为此表态。查说,我们已经向大陆私下表达关心了。张仍然穷追不舍地问:为什么不公开表达意见?
张也常常因对我写的文章有意见而向我当面质问。我有时向她解释,有时就说,等时间证明吧。我们争论过不少,却没有影响我们的友谊。
她每天看报纸和杂志的阅读量,使我这个爱阅读的人都吃惊,因为几乎所有报纸的专栏文章她都看过,常表达一些我没读过的文章的意见。她又爱看电影和电视剧,许多电影电视剧都是她介绍我去看的。
她关心朋友。 2003年12月30日晚上,她和我在同一饭局用餐,她接到电话,立即离去。后来我才知道有人来电告诉她,梅艳芳进入弥留状态,她立即赶去医院。她出道时的「师父」林乐培已经九十多岁了,张敏仪每年都一定不会忘记去和他过生日。
2008年,妻子丽仪罹癌住院,张敏仪多次去看她,丽仪也很高兴。在丧礼上,她一直留守,帮我招呼朋友。
想到港英时代的高官,我就会想到张敏仪。她不是最高层的官员,其他官员也未必像她那样有人情味,重友情,平易近人。不过,主权转移之后,我肯定香港管治层不会再有另一个张敏仪,永远没有。 (139)
图,2016年在伦敦与张敏仪一起观看云门舞集,演出后与林怀民合影。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