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全世界都在歌唱母亲。今天我才从网上看到傅莉妹妹傅玲剪接出来一段她们妈妈的视频,极简洁地再现了这位老人的坚韧生命。我的自传体书写中,也有对岳母的一段素描,我愧对于她,但是她的坚韧,也令我不敢望其项背,而命运如此残酷,老人还是活到高寿九十五。 】
曼哈顿的十个月里﹐一位老人陪了我们四个月。
那是傅莉的妈妈。七十多岁一个人飞跃大洋﹐到纽约甘乃迪机场的那个夜里﹐我们还没寻着到她﹐她却先看见了苏单。老人从人影幢幢中朝我们走过来时﹐我不敢看她。她来得很突然。傅莉受伤后﹐兄妹们瞒住了妈妈﹐她从「文革」落下很重的心脏病。可是他们也知道是瞒不过春节的﹐老人许久不见女儿一个字﹐心里已经犯疑﹐只等春节「团圆日」看个究竟。兄妹们急得要我设法让傅莉给妈写张贺年卡来﹐傅莉写了几张﹐都寄不出手﹐终于暴露。老人闻讯没有二话﹐只说「给我订机票」。
妈伤心已极。夜深时﹐避开了傅莉和苏单﹐只对着我一人她会老泪横流﹐唏嘘不止﹕
『我为啥这么命苦﹖三十出头丧夫﹐撂下五个孩子﹔人都快入土了﹐这个闺女又遭大难……。 』
我从未见过她这般心寒﹐她的坚韧是很出名的。她姓王﹐出生郑州一个世家﹐兄妹三人﹐她和妹妹投奔革命﹐妹妹死于战场﹐可四九年后「革命政府」枪毙了她的哥哥﹐也把她父亲监禁至死﹐她把母亲接来扶养——她的母亲是烈属反属一身二任。命运对她已经很残忍﹐可接下来﹐傅莉的爸爸正当壮年﹐忽然死于脑癌。为了五个孩子﹐她不肯再婚﹐含辛茹苦拉扯他们﹐自己还得拼命工作﹔后又遭逢「文革」﹐她被批斗﹑游街﹑劳改﹐保姆黄大大也被革命群众撵走﹐五个孩子全被扫地出门﹐下放农村﹐其中四个是女孩子﹐都在豆蔻年华﹐音讯渺无﹐她不能对九泉下的丈夫交代﹐急出了心脏病。风暴过后﹐她还得把孩子们一个个弄回城里来﹐尽量让他们受点教育﹔有的﹐还要操心婚姻大事﹐比如傅莉……。
我是她为傅莉选中的﹐她替这个女儿作了主﹐把女儿托付给我——那也含着闺女过逝父亲的心愿﹐她要对他有个交代。她对我这个女婿始终如一的尊重﹑客气﹐总说小莉脾气倔﹐委曲你了。她把四个女儿中最纯真的一个许配给我﹐让我带去北京﹐又引去美国﹐末了﹐我却让她来看这个女儿落到混沌﹑瘫痪的境地。我不敢想象她无言的懊悔﹐她无法向丈夫交代﹐但对我还是一句责备都没有。
她原已无力远涉重洋﹐但她要见女儿一面才心甘。傅莉并不是她四个闺女里最喜欢的一个﹐却最象她﹐从品质到长相﹐仿佛一个年轻的她。七十高龄了﹐默默陪我们去了无数次曼哈顿﹐替我在路边守着车﹐帮我在中国城买省钱的菜﹐再顿顿精心烹调﹔我不在家她作护理﹐可她已搀扶不动女儿﹐常常母女俩摔作一团……对她﹐这犹如又一次「文革」﹐她的坚韧还在。
醒过来头一个喊的妈来了﹐可傅莉却揪着心﹐频频催我订回程机票﹐说妈要是犯了心脏病﹐怎么向国内姊妹交代﹖见我难以启齿,她竟乘我出门时跟妈「摊了牌」,妈眼都哭红了。再到甘乃迪送行那晚,机场偏冷清得很,傅莉怕控制不住,没敢下车。我去送老人﹐还没送到登机口,只听她低声说﹕
『别送了。小莉还在车上。 』
说罢扭头就走。我第一次有了看「背影」的那种凄怆。
——摘自《离魂历劫自序》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