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 不 回 的 故 乡 情

——熊飞骏

他出生在秦岭深处的一个小村庄。

故乡那段秦岭古时叫终南山，唐代大诗人王维曾隐居于此，李先念中原突围后也在那里骑过马设过司令部。

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红楼梦》前后看了十多次。金陵十二钗的诗词差不多都能背下来，每逢读到《葬花词》就忍不住泪流满面。

七岁那年，母亲请了一个相术师给他相了一次面，在一张黄纸上写下了七个字：武松气概黛玉心。

每逢路见不平事，他必“磨损胸中万古刀”，“武松气概”还真个八九不离十。

一个寒门学子，青少年时期的多愁善感主要表现在“乡情”上。

中学开始寄宿，乡情就如影随形。

虽然学校离家只有三公里远，周末还可回家拿次米背捆柴，可想家却是每天少不了的功课。

他问了几个同学是否也想家，得到的回答都是“离家那么近，一周还能回次家，有什么可想的……”

他向一个同窗好友表达自己的思乡情时，对方丢下一句：你这是病，得治。

远离故乡外出求学后，他的“乡情”也水涨船高，都把自己“想”成了一个早熟的诗人了。

十八岁那年的除夕，他旅行到冰天雪地的北国，写下了平生第一首诗：

满目乡愁好伤情，

王孙隔断异乡春。

双亲未饮泪先堕，

樽中清酒醉何人。

下面的三首唐诗，他少说也在心中吟诵了几万遍：

一

故园西望路漫漫，

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

凭君传语报平安。

二

海畔尖山似剑芒，

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得身千亿，

散向峰头望故乡。

三

客舍并州已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干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当他写成第一本诗集时，发现里面的思乡诗居然占了三分之一，读自己的思乡诗常不自主落下泪来。

…………

参加工作后，故乡人辛苦劳作的身影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的最高理想就是能为家乡人做点什么，使他们能够生活得衣食无忧怡然自得。

他好希望每一个家乡人都能过上“尊严”的生活。

他不明白，家乡人最缺的也许不是“尊严”，而是钱！修路建楼续谱整祠堂需要好大一笔钱。

在中央之国，只有当官和经商才能赚大钱。

可他天性又最不适合当官与讨价还价。

“武松气概”与官场商场从来水火不容。

因为这个短板，他一直无缘参与家乡的“风光”事，节衣缩食后的工薪赢余，只够接济少许几个雪中望炭的穷乡亲。

直到他的诗写出了一定的名气后，他的名字才经常被乡亲提起，就如临汾人提起他的文友柴静一样。

可他依旧拿不出乡亲希望的那笔钱。

…………

新世纪第一个五年，他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他信步重走了一遍故乡的山山水水，在一个小学同学家门前停了下来。

那个同学做生意发了财，门庭格外引人注目。

当老同学看到他时，立马兴奋得脸上发光。

老同学接连打了十多个电话，把仍在家的小学同学都请来了。

那天他第一次品尝到了衣锦荣归的滋味，感慨万千后把自已灌醉了。

十五年前的乡亲虽然看重官和钱，对作家也相敬有加，认为那是文曲星下凡，就算贫寒也是小看不得的。

自那以后，他更加努力为乡亲办实事，拿不出钱来修路立祠，就利用自已的长项和名望为他们争取合法权益，为故乡上榜的民二代联系好一点的大学。

2007年盛夏，他的一个读者老总愿意拿一笔钱，给故乡的一条泥巴路铺上混泥土。

他和读友回了一次故乡看路。

前几天下过大雨，把家门不远处一条下坡路段表层的泥土冲光了，露出下层高低不平的乱石。

读友的奥迪差一点就颠下了旁边的河道。

他看到那段被大雨冲毁的必经路段，心想接下来还有几天大雨，这段路太危险了，等不及硬化那一天，得紧急修补一下，否则难免有别的乡亲要倒霉。

他从家里拿来镢头和铁锹，给石缝处填上土；然后在路上方挖了一条路，把侧面水沟的流水引到一边，免得再把路面冲毁。

那天气温特高，他脱光上衣连续干了四个多小时，全身挥汗如雨。

过往的乡亲露出了看稀奇的表情，没一人站出来帮下手，尽管冲毁路段只会伤到乡亲不会损他分毫。一人还冷嘲热讽：吃外饭的人，有本事弄笔钱修条水泥路，挖条沟引水有啥用……

他看到读友的脸在愤慨中变形。

第二天一早离村时，他发现那条好不容易挖成的临时引水沟，居然给填平了？

修路的计划就这样泡汤了。

…………

新世纪第二个五年，一个乡亲在山里养的20头牛，被某县官以“环保”名义，指示乡官强行牵走了，关进了一个毁弃的畜牧场牛栏。

乡亲进城找到了他，声泪俱下诉说那个县官以权谋私：县官表弟套了国家上百万办畜牧厂，没一年就垮了，怎能让他没花国家一分钱补贴，就把牛养得风生水起呢？

他的“武松气概”瞬间曝棚。

接下来两天，他把故乡的“养牛场陷阱”写成文字，发到自己的新浪博客上。

那篇文章很快引来广泛关注，没几天20头牛又回到了乡亲手中。

一个月后，故乡几个“制服人”敲开了他的房门，把他“跨省”带走了。

他在里面呆了二十多天，在文友声援和上面的干预下才重获自由。

他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故乡，免得乡亲们为他的安全操心。

走上进村的山路后，他碰见了十多个熟悉的面孔，对方的反应让他大吃一惊：要么装作没看见；要么点点头就匆匆转身离开，就像回避一个不详之物似的。

一年前，村里的一个科长犯了事，以贪贿罪缓刑两年，回村后照样风光依旧，家家请他吃饭喝酒。村民们都知道他还有好多钱。

那天晚上，一直视他为三代骄傲的大哥，嫉言励色数落了他整整一个小时，从“好管闲事不识时务”骂到“读书读到狗肚里去了”。

他低头承受大哥的责骂，知道大哥是心疼他。

大哥骂完后他才抬起头来，吃惊发现大哥的双眼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轻蔑眼神。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故乡他是呆不下去了。

当天晚上他就摸黑离开了，好黑好黑的夜啊。

半年过后，那个指示“跨省”的县官被纪委带走了，故乡最大的贪贿案终于浮出了水面。

…………

新世纪第四个五年的春节，他又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他已经整整十年没回故乡了。

母亲八十高龄来日无多，他得回乡和母亲过个年。

他想普通人总是很健忘的，十年前的旧事乡亲应该忘得差不多了；再说那个贪贿县官落马了，他的清白乡民自知，应该收回势利白眼了。

他是腊月二十八那天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十年前小聚过的那位富商同学去电，请他来家喝一杯。

富商同学兴奋地答应了。

他想象富商同学还会唤上那群小学同学一起来渴酒，大过年的他们应该都在家。

他忙着准备酒饭，还特地把读友送的两瓶陈年茅台拿出来，准备和儿时旧友过把瘾。

炭火上的火锅香气四溢时，手机铃声响了，一看是富商同学的号码。

那边开口就说不好意思，他有急事来不了。

他想过年临时有急事很正常，就拔了另一个挖山的小学同学电话。

电话接通了，对方回复说没时间就匆匆挂机。

他是个聪明人，没有再拔任何儿时旧友的电话，明白他的不识时务往事，在乡亲那里永远也不会成为过去，除非哪天干了七品芝麻官。

大年初一那天，为了回避来家拜年的熟面孔，他一大早就独自一人去山里转悠了。

走在十朝古都【西安】隐士走过的山道上，他突然想起一个小学老师就住在附近。

那是他最最敬重的老师，出名后写了不少关于这个老师的文字。

他得给老师拜个年，好多年就想给老师拜年了。

老师见到他后，那个兴奋劲就不用提了。

他终于看到了一张没有轻视他的乡亲脸。

酒过三巡后，聊起顽童时的旧事，一切就象昨天。

临别时他加了老师的微信号。

回到家里后，他传过去一篇最近关于老师的文章。

那边没有任何回复。

他想自己是不是失礼了？

他重读了一遍那篇文章，发现那是一篇文道同仁才能理解的文字：表面的游戏语气隐涵着厚重深浓的敬意，历尽苍桑人生后的返璞归真……

这样的游戏文字很容易招致普通人的误会，就如都市挚友见面幽默一句“你还在？”若是在乡里说出来，保不准会招来一顿拳脚。

李白丢官那天，前来送别的诗友汪伦没一丝忧戚不平之色，还唱歌给他道贺，把李白感动得一踏糊涂，当即赋诗一首：

李白停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但如果汪伦贺别的不是李白，而是他的私塾老师，很可能招致对方的怒不可遏：老子丢官了，你还有唱有笑的？良心被狗吃了……

这样的误会是无法用言语解释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开车冲上了离乡的水泥路，原计划要住到元宵节的。

他没打算再回来了。

他终于明白：故乡情回不来了，不如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