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人格底层,已被植入了“消费人”,它会扭曲我们的感受、情感和认知,我们当下坚信的许多“常识”,很可能是可笑的谬误,本书提醒我们,应更深入地反思自己的认识底层,尤其不能自说自话,成为文明的弃儿,犹自得意洋洋。
对于现代人来说,消费已成新的宗教,繁华的商业街则是教堂。图为英国伦敦商业街夜间的拥挤与喧闹。
当你烦恼时,跑商店里乱花一点儿钱,会不会变得心情愉快?
虽然从没戴过江诗丹顿,可听到这个品牌,你会不会眼前一亮?
制定个人年度计划时,是不是除了攒钱,就是花钱?
逛百货商店,是不是已成娱乐项目?
你是否觉得自己“衣品”不俗,并为此用过心思?
你会不会担心自己的体味、头皮屑、汗渍等,被别人关注?
你是不是也会偶尔哼出广告中的曲调?
……
类似问题还有很多,在任何一个后面答“是”,那么恭喜你,和我一样,你也中了消费主义的蛊,成了它的“肉鸡”(指可被黑客远程控制的机器)。
相信很多人会反驳:以上这些都属“人性的常态”,适度消费,无可厚非。
然而,法国学者安东尼·加卢佐的这本《制造消费者:消费主义全球史》(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却告诉我们:仅仅150年前,前面提到的种种现象均不存在,所谓“人性的常态”,是编造的谎言。造谎者把历史上不存在的东西,篡改成“从来如此”,目的有二:
《制造消费者:消费主义全球史》,作者:(法)安东尼·加卢佐,译者:马雅,万有引力·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
可以做这样一个思想实验:假如你是外星人,已无法回到自己的星球,而地球表面到处都是氧气,对外星人来说,它是致命的毒气。那么,你该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钻到地球人体内,直接吸取他的营养。
可地球人有理性,他们会察觉体内的寄生者。那么,外星人只好放弃对地球人的直接干预,改为间接控制——当地球人做出有利外星人的行为时,外星人便奖以多巴胺、肾上腺素等,它们让地球人兴奋,心甘情愿为外星人服务。
这种“合作”本能长期持续,可多巴胺等的兴奋效果会递减,为保证操控效果,外星人只能不断加大药量,终有引发系统崩溃的一天。此外,一旦外部环境恶化,地球人、外星人只能活一个,外星人必然操控人类自毁,以保全自己。

本书作者安东尼·加卢佐,是法国圣艾蒂安大学的讲师。他隶属于 Coactis 研究实验室,共同主持科研项目“消费者文化和新市场战略”。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消费者文化和历史。
显然,外星人即消费主义。它是近代产物,却冒充成人类的天性,已相伴万年,从而被允许在我们的内心中占据一个位置。它的风险在两点:将沉溺于它的人逼疯;外部环境恶化时,它会给人致命一击。
一方面,在男女平等、扩展个人生活空间等方面,消费主义有过一定贡献。
另一方面,消费主义是双向的,它在改造人的内心同时,也在改造外部世界,内与外彼此印证、高度契合,使人误以为消费主义是进步的、发展的,是世界的本质。
对传统人来说,消费主义是拯救者,对现代人来说,消费主义是暴君。那么,该如何应对它呢?其实,本书作者也没什么好办法。
▌消费社会是怎么诞生的
1800年时,整个世界还是一个巨型的农民社会。他们自己建造房屋、收割谷物、揉面包和织衣服……人们只生产自己的生活必需品,剩余产品少,限制了商业。且当时运输成本很高。在那时,人们说起“市场”,指的是路边摊。
这漫画绘于1733年—1794 年,体现了当时法国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人们服装简陋,身上无奢侈品。此时法国是标准的生产社会,男性也参与家务劳动,女性亦外出工作。如今欧美国家女性家务劳动时间是男性的2—6倍,说明消费社会加剧了两性不平等。
打破这一僵局的,是火车,它大大降低了运输成本:1650年,从巴黎到马赛需359小时,到1887年,只需13个小时。所以马克思说:“资本必须努力战胜交通的考验,才能让商品从世界范围内流动并建立市场,它必须破坏时间和距离的关系,用最快的办法把商品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
火车使法国各地的生产走向专一化。农民们原本生产多种产品,如今则聚焦于特产。生产效率提高了,农民收入增加了,可消费者对产品的熟悉度却下降了。在过去,人们购买农产品,亲口尝一下即知质量如何,现在特产太多,尝不胜尝,只好依据品牌来购买——这是一个关键时刻,商品的物理属性与文化属性从此分离,分别形成物理消费和文化消费。
比如一瓶酒,物理消费者看重它的滋味,文化消费者则看重这瓶酒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帮助。显然,文化消费的市场空间更大。只购买滋味,酒的增值空间有限,如果它还能用来请客送礼,彰显自身地位和品味,它的价格可能会提高几百倍。
文化消费快速增长,使传统的生产社会转向现代的消费社会。欧洲的消费社会诞生于19世纪末。
在生产社会,人们关注产品的物性特征、物理属性、实用价值。在消费社会,人们更多关注商品的符号价值、文化精神特性与形象价值。
1917的一份调查显示,受访300人至少都能说出一个肥皂或手表的品牌。到1923年,95%以上的消费者能说出汽车、肥皂、口香糖的主要品牌。品牌成了社会交往的重要媒介,但品牌媒介的天然短板是:通过市场营销,它可以被操作,大公司可借此掌控人们的观念。如著名学者凡勃仑所说:“(大型公司)不仅主导了经济结构,而且成为文明生活的主要机构。”
凡勃伦(1857—1929)是美国经济学巨匠、制度经济学鼻祖。凡勃伦是作为一个辛辣的社会批评家而为一般公众所知的,他这一风格的代表作是《有闲阶级论》。他曾任《政治经济学杂志》的第一主编。
消费社会的标志,是19世纪下半叶诞生的大型百货商店。此前商店都是小而精的,商品种类少,利润高,销售周期长,经营者共享市场,较少竞争。百货商店则改变了游戏规则:它汇聚各种商品,通过降低利润率、鼓励购买、促销活动等,大大地提高了流通速度。
为刺激顾客购买,百货商店内部装修上极尽奢华,一位经营者说:“陈设布局要让进入商店的顾客有朝圣的感觉。”
百货商店经常改变商品的摆放方式,让顾客产生新鲜感。此外,会故意将受欢迎的打折商品藏在不起眼的货架中,让顾客体验一把“寻宝游戏”的乐趣。
1918 年的法国大巴黎百货公司,内部装修之豪奢,堪比皇宫。
百货商店刷新了销售的概念:过去消费者需要什么,才去商店买;现在消费者去商店,不再是为了完成采购任务,而是为了“逛”,是为了满足买的欲望,选什么商品反而不重要。销售从以“商品”为中心,变成以“买”为中心。
百货公司受欢迎,因为它为两性平等提供了机会.法国作家左拉说:“商店里的女人就是女王,商店就像荣耀的庙宇,庆祝着她的胜利。”在女性难以进入公共空间的时代,百货公司把握了女性市场,并为她们提供定制服务,这使百货公司成了“没有亚当的伊甸园”。
▌杂志是消费主义的传教士
通过百货商店这一桥头堡,消费社会开始全方位侵蚀并替代生产社会,这得到了资产阶级的大力支持,因为,资产阶级亟待突破自身地位尴尬的困境。
19世纪末的西方,贵族仍掌控着主要社会资源,资产阶级空有财力,无法兑现成权力资源。法国剧作家马里沃在1917年时说:“资产阶级是贵族和平民混血而成的动物,当他试图表现出贵族的举止时,看起来却像猴子;而当他做出些粗鄙的行为时,倒显得很自然。他的贵族的一面是装来的,平民的一面是生来的。”
马里沃(1688年2月4日——1763年2月12日),18世纪著名的法国古典喜剧作家。作品仍经常于各大剧院上演,并经常收录于法国各级学校的文学课程中。他一生共创作悲剧、喜剧共30余出,此外还有7部小说和无数篇的散文。1743年,他击败伏尔泰,当选为法兰西院士。
资产阶级想凸显自己的地位,只能靠炫耀性消费。比如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平民”,资产阶级的家中开始有了“客厅”,它被装修得异常豪华,摆放各种工艺品,可他们本没有多少客人可会。“客厅”是炫耀的窗口,虽然此时更先进的铸铁炉已被发明出来,却很少被放在客厅中,因为它太小,不气派,不如传统的、华而不实的壁炉。
资产阶级的炫耀性消费还包括女性着装,几乎是用窗帘包裹全身,它穿着麻烦,且让人行动不便,但隐喻了家庭很富裕,女人不用体力劳动。
1841年的法国女装,细节装饰繁复,必须在侍女的帮助下,才能穿好。
贵族生活也很奢华,但贵族将此理解为“人生的义务”,很少拿来炫耀。资产阶级则不同,他们的地位来自后天奋斗,而非血缘、君王信任等不可抗力的加持,稳定性不足,只能靠持续的炫耀性消费,来确认自己的地位。于是,在资产阶级内部形成了一场消费战争。
炫耀性消费的基本规则是“同与不同”,即:在消费标准上,要与同阶层的人相同,此外要略有不同,表明自己更高级。“同与不同”使资产阶级不断开辟新的消费战场:工艺品、赞助艺术家、异国情调、新奇物种、探险……可消费符号太多,反而抑制了人的“精神自足”。
资产阶级对消费社会的追捧,给大众树立了榜样,他们成了消费主义的免费宣传员。此外,消费主义还有一个更好的宣传员——现代杂志。
在传统社会,人对地理、物质等的认知仅限于自己的村庄,他不需要知道更多的知识,可一旦离开村庄,他甚至要改变自己的语言。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大多数法国人的母语是方言,法语则是第二语言,只在学校中使用。
19世纪末,随着乡村一个个消失,人们精神自足的状态被打破了,只能通过印刷品来了解外部世界,其中印刷图片造成的冲击最大。图片将世界各地信息带到读者身边,刺激了他的想象力。商家及时发现了其中的商机,很快,各种品牌广告宣传单、产品目录等被塞了进来,现代杂志应运而生。
现代杂志是消费社会的缩影:图片异常精美,保质期却很短,旧一期很快被新一期替代,并不是内容不好,而是“过时”了。
虽然每期杂志的内容不同,但组合起来,却是一个宏大的故事——它为读者树立了标准,影响了人们的认知,改变了人们的视野,引起了人们的焦虑——让人们想要修正和改变,而解决方案就在杂志的广告中。
作为消费社会的传教士,杂志满足了三大功能:教育消费者、植入社会想象和商品平常化。
确实,杂志很少直接劝消费者该买什么,也很少直接议论商业,只看杂志赞同什么,很难发现它的目的,深入研究杂志从不谈什么,就会发现:杂志营造出一个虚假的世界,没有贫富分化,没有世俗生活的挣扎,也没有思想。而这,正是杂志推涨消费主义的秘诀:回避现实问题,神话消费者,引导读者认同“消费即一切”。
19世纪末,自行车被发明出来后,一度滞销,传言称它会损害人的生育能力。自行车公司只好向杂志求助,很快,杂志上便出现了大量自行车爱好者的故事,这些故事营造出这样的印象:骑自行车是很平常的事,不仅酷,且对人无害。果然,自行车的销量暴增。
1929年的自行车广告,渲染自行车能扩展人的活动空间、实现梦想的意味。
1910年后,影视崛起,在推销消费主义上,它的效率更高。影视能让观众沉浸在剧情中,通过投射与扮演,获得快感。于是,影星的着装、生活用品、对时尚的态度等,都成了吸引消费者的手段。观众们通过模仿明星,重建自己——消费主义乘虚而入。
▌得年轻人者得天下
传统社会的年轻人生活在乡村中,小社群担负着立法、执法的功能,个人完全由集体控制,“每个人的一切都是透明的,舆论是社会纪律的主要维护者”,大家都是农民,虽然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也接触钱,但这些钱不是用来消费的,而是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1880年到1910年,对于西方的年轻人来说,是一个剧变时代。大量的村落消失了,人们去城市谋生,可以按月拿工资,转化为消费者。
对这些年轻人来说,面临着从“守夜活动”到“游乐场”的文化转化。
在乡村,娱乐是免费的,大家聚集在一起玩“守夜活动”,一起唱歌、玩耍、跳舞和讲故事。守夜活动是跨代的、地方性的活动,大家轮流在村里各家的房子里聚会。
在城市,则只有“游乐场”,商家投资建造了各种游玩设施,它们可以解除人们的道德禁制,商家在营销中暗示人们,要想娱乐,就得有预算,要玩得开心,就要花钱。金钱也入侵到年轻人的浪漫关系里,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男人要请客,还要花各种各样的钱。在美国,有一类拜金的女孩,被人们称为“慈善女孩”,男人为她们一掷千金,她们愿陪伴甚至付出肉体。
经此文化转变,年轻人从真实社群转向想象社群,甚至年轻本身,也成了一个虚拟的理念——可以通过消费获得,只要肯掏钱,你就是年轻人,可以做年轻人能做的事。
消费主义能成功,因“买买买”能满足人们自我表达、自我实现的需要。相比生产者在生产链条中所处位置,消费者通过消费,更容易“建立自我”——消费给人们带来虚幻的自主性、意义感、主观性、专属感和自由感。只是由此获得的自我是临时性的,需要不断的再消费来重塑,这让“建立自我”成了一个永久性项目。
于是,在世纪之交的过渡中,“气度”和“美德”的概念被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与“个性”有关的概念。在各类媒体和生活指南中,对简朴、节约、责任感这些典型生产形态品质的赞誉越来越少,更多的笔墨则花在突出主人公的魅力、吸引力和迷人程度上。
“新的个人修养守则强调注意轻声、练习当众演讲、健身锻炼、养成良好的饮食习惯、拥有晒得恰到好处的肤色和良好的卫生习惯——但很少关注道德。”因此,“在这种新兴的注重个性的文化中,每个人在社交上都必须要成为表演者”。
更麻烦的是,追随不断变化的商品的心态,与“进步论”相结合,使”新颖”成为一种优点,代表更先进、更优化、更完善。可永远求“新颖”,就意味着永远对已经的东西不满意,他只能继续花钱,去买新物品。
总在“买—满意—厌倦—再买—再厌倦”的怪圈中,现代人的内心充满苦痛。一旦成为消费者,就必须永远是消费者。为消费而消费,消费反成了人的主人。
一方面,消费主义呈现了似乎开放的空间,只要努力,人人都可以“平等”“自由”地用“买买买”来呈现自我,但事实上,消费主义世界并不“平等”,它更多是为富翁服务,普通人很难入圈。
另一方面,消费主义推动两性平等,当女性成为消费者时,她可以获得与男性消费者同等的尊重,但事实上,消费主义也是大量性别刻板印象的制造者和传播者,是“物化女性”的主要推手,所谓为女性服务的“细分市场”,往往暗含着偏见与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