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天我在一个视频里,第一次看到妈妈在少女时代曾是一个胖妞——她一生都在憔悴和悲苦之中,少女却是快乐的,因此我很惊喜。那是妈妈和她三妹的一张合影,不知何年何月,我从未见过,我极熟悉的是,相差两岁的这对姐妹,在那合影之后的蹉跎岁月里,都渐渐变得形销骨立,两个人竟越来越像一个人,以致在文革岁月中,她俩一个是报纸编辑,一个是北京市干部,却常常在公车站或商店里,被对方的同事认错。
这是一个追思视频,主角正是妈妈的三妹,我的三姨,她昨天辞世,高寿九十六岁,而她的二姐早已在三十年前就走了,姐妹俩的寿数整整差三十一年。三十年前我获知噩耗的那一刻,曾经窒息,却在九三年的车祸后才想起:
『第一眼就明白﹐我的人儿出事了。人一生真的不敢有几次我这种“第一眼”﹐一眼就叫大脑被抽空﹐大脑是“呼吸”的﹐它也会窒息。这个世界曾有三次坠我于此境﹐一次是十六岁﹐爸爸在他屋里背着窗户的光线﹐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的声音告诉我“你外祖父是被政府镇压的”﹐那意味着我是一个隔代的「狗崽子」而不是「红五类」﹔再一次是四十岁﹐在窗户蒙住的黑屋中﹐依稀读出一张纸条上潦草的铅笔字﹐我的名字被列在通缉名单的第五位﹔第三次已在海外﹐表妹在电话里一上来就哭道﹕“二姨死了……”﹐她的“二姨”是我妈。三次我都是先大脑一阵空白﹐接着立刻明白世界再也不一样了。可是﹐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九日这一次不同﹐我很久都在那种空白中﹐世界不是变了而是塌了。 』
当年告诉我噩耗的表妹,正是当下制作追思视频的人,这次是她的妈妈走了。
姐妹俩来自川北与鄂陕交界处一个殷实家庭,从小受到良好教育,抗战时要上大学了,妈妈进了迁到乐山的武汉大学,三姨则进了西南联大,所以她后来去了北京的清华大学,但是解放后两姐妹遭遇坎坷。我流亡后,父亲跟我细说从头,在一封信中详述我妈的境遇,被我引进《寂寞的德拉瓦湾》:
『你妈妈一辈子心情忧郁(岂知忧郁,应为悲苦),种因于解放初期,是当时阶级斗争扩大化的直接后果,不止她一人,受此害者极多。 1952年她的父亲被当地(四川达县)政府所镇压,原因是他在二十年代曾经担任过达县国民党的县党部书记。当时四川有一条政策规定,凡是当过国民党县党部书记的人,皆杀。所以,他在劫难逃,而实际上,二十年代是国共合作时期。 (外公同盟会会员,辛亥革命后回家乡办学一生,二十年代是国民党因他清廉,而请他出来做了一任县党部书记;四九年共产党来了,也视他为“社会贤达”,请出来当县人大代表,却不久就杀了他。文革后寄来族谱,所谓“名人”中亦列入了妈妈与姨妈。我姨妈、舅舅和表妹,九三年去过一次家乡,找到外公的坟,并刻了一块墓碑。——括号中小字系我后加)他死后,你母亲对党和政府并未表示丝毫不满,但组织上定她为“世仇分子”,在任用、升级、工资待遇等方面一概歧视(对所有“世仇分子”都如此)。你妈妈是一个极好胜上进的人,遭此沉重打击,一下子就垮了。她原是一个健康活泼的人,从五二年开始就变得沉默了,并且开始每天服用安眠药,否则不能入睡,身体一下子瘦下来,好像换了一个人。你出生后她身体还好,五二年下半年她日子最难过时又怀孕了,我劝她不要生了,去流产。她说,我今后靠谁?谁也靠不住,只有靠自己生的儿子。万一大儿子死了,我怎么办呢?我必须再生一个。所以,她又在身体极坏的情况下生了晓离。 (我弟弟苏晓离小我四岁,结婚后拒绝生养至今,我想是因为妈妈对他讲了这个故事。)还好,我当年的境遇比较顺,所以,你妈妈还能在我腾出的空隙里喘一口气,艰难地活下来了。 (父信,02.7.22)』
妈妈因悲苦而早逝,只活了六十七岁。我也留下一文《妈妈的墓冢》:
『二十年前逃离中国之际,觉得不久便能回家的。
二十年的流亡生涯,已将回家渐渐看淡了。
2003年春天仓促回国奔丧之后,开始掐断回家的念想。
没有人不想回家的。我没有很重的家乡思念,只是非常想念妈妈。我的妈妈是一位报馆编辑,八九那年已经退休在家,其实她刚六十五岁,但身体很差,从二十几岁起就被严重失眠所折磨,人熬得干瘦干瘦。我妈这么苦的一生,就因为出身不好,而她天生敏感、刚强,一个受不得气的人,偏就要你处处忍气吞声,妈一辈子像是被委屈耗干了似的,待到我大祸临头,她便遭到致命的最后一击。两年后,有天下午她出门取牛奶,就栽倒在街上,再也没有醒来。当时我正在旧金山开会,不能回家奔丧,只好到金门大桥上,朝着东方,往海里撒花瓣……父亲后来写信告诉我:“差不多有一年时间,她经常坐在自己屋里的沙发上,偷偷哭泣。我问她哭什么,她说担心晓康,我说哭有什么用,她说她止不住。她陆陆续续哭了一年。”……』
我这篇悼母文,曾以《无家可归》为题流传出去,竟也让三姨读到了,她的境遇,其实比她二姐还要惨,可是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我,主要讲一个道理:对正义重回人间要有信心。
三姨是那种坚信“人间正道”的人,她因为在基层工作,文革中受罪大了,没有这种信念就很难活下来。九十年代她带上一个女儿和我舅舅回过一次老家,找到外公的坟,也刻了一块墓碑。外公的冤案,曾说有两事可使他平反,一则他曾救助过中共地下党人,二则解放初他曾是县人大代表,但后来又说此二事无从落实,无法平反,三姨说:“那也就算了”。
说来也奇,恰在前天,我晨起走步之际,脑海中忽然出现一个镜头:大概是文革前我有一次去三姨家,临走时三姨悄悄塞给我五角钱(那时候是不少钱),事后想起,难道是三姨来跟我告别了吗?文革中我也常去三姨家,当时三姨和姨夫都生死不明,四个孩子和奶奶被赶到一间破屋,像凄风苦雨中的一窝鸟。
如今坊间有「两头真」一说,三姨也是吗?新世代皆说那是还在幻想这个制度,但我理解三姨信的是一种超越性的东西,虽然她到美国后也去过教会,她信不了基督,但是她深信人间有正义。这正是当年引领他们革命的东西,是比革命、政权、领袖更高尚的东西,三姨也拿它来激励我。
清华大学培育了三姨,也培育了她一对双胞胎女儿。这两姊妹都来美国读出学位、结婚生子,接下来就是三姨三姨夫长达十几年“西游记”,在两个女儿之间穿梭抚育外孙,后来三姨夫走了,只剩下三姨继续跑。再后来她带着三姨夫的骨灰盒来,“我是来完成一个遗愿,把一部份骨灰撒进大西洋,因为孩子们在这里,看看他们,也要看看你们,只签了半年,回去我就不再出来了,安排我的生活了”,三姨的口气听上去很平静,我把这番话转告傅莉,她一听瞪大了眼睛,说了一句:“真悲怆!”——她居然也会用这文绉绉的词。
三姨的晚岁在北京一家福利院渡过,一直活到九十六岁,一生磨难,却如此高寿,可谓奇迹,能相比的人,只有我的岳母,她两年前辞世,也是高寿九十六。她们的相似,皆背负出身重荷,受尽悲苦,任凭风险,泰然活着,而且活过多数同辈,岳母走的时候,身后已空荡荡。她最悲痛的那一刻,我也写在《离魂历劫自序》中:
『妈伤心已极。夜深时﹐避开了傅莉和苏单﹐只对着我一人她会老泪横流﹐唏嘘不止﹕
“我为啥这么命苦﹖三十出头丧夫﹐撂下五个孩子﹔人都快入土了﹐这个闺女又遭大难……。”
我从未见过她这般心寒﹐她的坚韧是很出名的。她姓王﹐出生郑州一个世家﹐兄妹三人﹐她和妹妹投奔革命﹐妹妹死于战场﹐可四九年后「革命政府」枪毙了她的哥哥﹐也把她父亲监禁至死﹐她把母亲接来扶养——她的母亲是烈属反属一身二任。命运对她已经很残忍﹐可接下来﹐傅莉的爸爸正当壮年﹐忽然死于脑癌。为了五个孩子﹐她不肯再婚﹐含辛茹苦拉扯他们﹐自己还得拼命工作﹔后又遭逢「文革」﹐她被批斗﹑游街﹑劳改﹐保姆黄大大也被革命群众撵走﹐五个孩子全被扫地出门﹐下放农村﹐其中四个是女孩子﹐都在豆蔻年华﹐音讯渺无﹐她不能对九泉下的丈夫交代﹐急出了心脏病。风暴过后﹐她还得把孩子们一个个弄回城里来﹐尽量让他们受点教育﹔有的﹐还要操心婚姻大事﹐比如傅莉……。 』
川北走出来的两姐妹,其蹉跎人生,假如写成小说,或许令人联想起旧俄文豪小托那部战乱中小布尔乔亚挣扎的《两姐妹》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