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传来一则贴文,讲的是北京大院子弟,有点意思。不过照此文说法,北京大院似乎就只有革干大院、军干大院。其实北京的大院种类繁多,还有高知大院、艺术家大院、机关大院、大杂院。

五十年代我住的那个大院,位于东交民巷附近,是个叫作「和大」(今对外友协)的机关大院。旁边那个大院是外交部大院。斜对面是团中央大院。这类大院住的都是中央机关的中下层干部。大多数是知识分子,也有少数后勤、人事干部。我看那些革干军干大院子弟书写的大院记忆,感觉跟我的大院记忆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们大院的孩子都比较文明礼貌,从未发生过打架斗殴事件。最多是大家一起在院子里玩捉迷藏之类的游戏。若是呼啸喧闹得太厉害,只要哪家门口有人现身朝我们望望,不用他发声,大家就即刻收敛。我想,这是因为各家的大人都象我妈那样叮嘱过孩子:千万不要吵到别人。

反右运动中,我们大院被打成右派者至少有五人,都是知识分子。其中四位是归国华侨,被流放去了大兴安岭林区。在那名阴险毒辣的人事科长洪某某运作下,有两家是被全家扫地出门的。就是我家和印尼华侨郭叔叔家。

和大派去的押送人员是人事科副科长,姓白,也是住在我们大院的。他新调来不久,是个转业军人。在我眼里,相对于科长洪某某,他要算友善的了。一路上对这一车被押送的右派分子都算客气。在哈尔滨火车站转车时,他甚至帮着我爸爸搀扶我的小脚奶奶下车。

他家老二是一年级下学期转学到我们班的。我忘了她的名字,因为我总叫她二白。本来我天天邀她一起去上学,可有一天,我去邀她,她妈妈出来跟我说:「她还没吃完饭,你先走吧。」

不过外交部大院我那两位同学还是来邀我我一块上学。那是两个毫不紧张活泼有余的男孩。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一个叫曹新国,一个叫钟其九。放学时,我们也照常一块回家。走到半路印度大使馆门口时,正在跟曹新国打闹的钟其九突然站住,朝马路对面喊道:「嘿!二白!」

曹新国就喊:「过来呀!过来!」

我朝马路对面望去,却见二白把头一低,不仅不过来,反而加快了脚步。钟其九以为她没听见,把两手放到嘴边作成话筒,又喊了一嗓子:「二白——过来!」曹新国比较精灵,他大概意识到了什么,拉住钟其九道:「德性,别理她!」

在我们机关大院孩子的语汇里,「德性」就是最厉害的骂人话了。

这时二白回过了头,她目光朝我们这边一扫,停在了我的脸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二白停在我脸上的那两道目光,怜悯?冷漠?冷峻?轻蔑?鄙夷?我摸不准。毕竟,我只是个七岁的女孩。她也是。

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常常想起那两道目光,尤其是一九六六年北京红八月的恐怖蔓延到我们校园时。当我看见我那些温良女同学一夜变脸,变成满口国骂向老师同学挥舞皮带的母夜叉,心中就闪现二白的目光。 「她会不会也变成打手了呢?」我心里想。

然而跟着我心里就会闪现她爸爸小心翼翼搀扶着我奶奶的身影,在那个北风呼啸的哈尔滨火车站。让我妈妈感叹:「白同志人好。」「

「不,她不会变成那样的。」我想。

有一天,我读到作家冯骥才的文革回忆,说是把他家抄砸成废墟的红卫兵中,有个女孩,模样周正,目光却叫人害怕。她不声不响,砸起东西来分外狠毒。她会把同伙还没砸烂的东西一一翻出,有条不紊地砸个粉碎。冯骥才印象特深刻的一个细节是:她把他家相簿中的每张照片都拉出来,撕成两半,她格外注意那些有美丽女性的照片。她冷笑着,秀气的眼睛闪着寒光,用白白的手把它们撕成碎片。

看到这里,我心里一抖,又想起二白从马路对面朝我射来的目光。

我已经记不得她的面孔了,但那目光却执拗地沉埋心底,不肯消褪。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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