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几位朋友谈起儿女,一位儿子是九零后的朋友抱怨他孩子特别反叛,座中另一朋友便道:「当然啦,他们是盗版一代。行为方式自然是盗版式的。我儿子是七零后,打口一代,行为方式就是打口式的。」
座中那位香港朋友,听了我们的话一脸茫然。当然啦,香港人对「打口」一词闻所未闻,那是中国大陆八十年代的专有名词,与许多大陆的时代性专有名词一样,对境外人士来说,需要注解。
八十年代是大陆改革开放早期,很多方面只是表面开放,暗地其实管控甚严,尤其是在文化方面。那时大家听音乐看电影还是用影碟,海关会把有传播资本主义文化之嫌的进口碟片拦截,在边上打个口, 以为这就让它们变成废品,没法看了。
谁知音像商人们道高一丈, 他们把这些打口碟收捡起来,照样出售。碟片被打了口,一辑歌没了一两首, 一部影片时有断片现象,故事变得断断续续。可是对于如饥似渴向往西方文化的民众,缺失好过没有,断续好过空白。再说了,现代派不是讲究「残缺美」吗?打口影碟歪打正着。
意大利导演费里尼回忆录里有个片段,说是他童年时代正值二战后,大家饭都吃不饱,自然买不起电影票,影迷的他,只能伺机溜进电影院蹭电影看。这当然别指望看全场,有时是中途溜进去,有时看到一半就被赶出来。所以他不是看不到开头就是看不到结尾,中途也躲躲闪闪的怕被人家发现。故事情节在他眼里总是支离破碎。所以他后来的导演风格以朦胧模糊、怪誔晦涩著称。评论家们以为他有意搞怪,他却自以为现实得很。
崛起于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先锋派小说何尝不是如此。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大都出生于五六十年代,成长于七八十年代,正是所谓的打口一代。他们听到的音乐看到的电影多是打口货:断续的情节,没头没尾的故事,说了一半或从一半开始的对话。
从这样的范本里学习写作,写出的作品自然支离破碎,欲说还休。谁知这却惊艳了一帮同属「打口一代」的青年评论家,他们从译介得也有「打口」之嫌的西方现代文论里一知半解了些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之类,便强作这些小说的解人,说这就是「经验的片断性和现实的不可知性」、「斩断能指和所指关系」的叙事手法,「给读者留下了想像空间」,奔走相告,说是中国先锋派小说于焉诞生。
九十年代以后有了U盘和互联网,影碟成了历史,打口也成了历史。但有国际版权法的规限,于是就有了视常理和公法为无物的盗版一代。
我曾好奇:如果说打口一代孕育了中国先锋派小说,那么盗版一代在文学上会有什么建树呢?这几天,当我在内地互联网上看到有关「屎尿体」的言论,有所感悟。哦,前有「僵尸体」,今有「屎尿体」,下一波将来袭的怕是「狗屁体」吧?鲁迅真的是太伟大了,一百年前就借九斤老太之口发出了「一代不如一代」的预言。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