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世芳 Matters 20221128
我有什么资格写李怡呢?我与先生素未谋面。追读他的文章,也是很晚很晚的事:大概是 2017年之后吧,从他在香港《苹果日报》的「世道人生」专栏,到网上《失败者回忆录》的连载,我一期不漏,一直追到最末篇。
2022 年 9 月 15 日,《失败者回忆录》198 回「想忘记,又不能忘记的过去」,先生写反送中运动。他提醒我们不要忘记:2020 年 3 月为止,香港共有超过七千人被捕。2019 年 6 月到 9 月,有 256 宗自杀案,和 2537 具「尸体发现案」。
他写道:「(反送中)的结局是一个悲剧,但谁能料到它不会成为未来的生机?……强权可以压制觉醒了的人的行为,但压制不了这种觉醒。」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至此中断。先生在脸书表示「暂停数天,无大碍,不劳各位朋友牵挂」,没想到,这便是他最后的公开留言了。
10 月初,先生在台湾的老同事邱近思女士辗转联系上我,在手机留了话。我看到讯息的时候已是深夜,不敢打扰长辈。隔天午后回电,那头人声杂沓,邱女士第一句话是:「哎呀,你这时候打电话来……。」接着她静定地说:「李怡今天早上往生了,我在礼仪公司处理后事。」我哎呀失声,邱女士压抑情绪,告诉我:先生说他欣赏我这个年轻人(先生长我三十五岁),想让我在《失败者回忆录》出版的时候写几句话。她又说:本来希望能让先生看到这本书出版,现在没有办法了。
我非常意外。毕竟除了追看先生文章,不时在脸书转发,我和他的交流,仅止于几次网上留言致意。没有想到,他竟记住了我。
2021 年,先生移居台湾。我相信,他是到了不能不走的时刻,才告别毕生心系的香港,在暮年成为流亡者。脸书看到他坐火车在台湾旅游的照片,觉得他离我一下子近了,却始终没想过要见先生一面。他的心情,我只能想象。
我有什么资格写李怡呢?他主持《七十年代》、《九十年代》杂志的时代,我还太年轻。先生自谓论政生涯可分为上半场与下半场,以 1998 年《九十年代》结束为界。这么说来,我首先是他「下半场」最后阶段的受益者。但仔细一想,又不只如此。
先生回忆录以「失败者」为题,是因为他自谓「一生所主张所推动的事情,社会总是朝相反趋向发展的,无论是阅读,独立思考,或民主自由,都如是。」斯言斯语,沈痛可知。然而他又说:「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台湾。《七十年代》、《九十年代》在言论上推动台湾民主化,台湾终于解除戒严,开放党禁报禁。」
台湾解严那年,我十六岁。台湾民主化、告别威权的过程,深深影响我们这一辈人的生命。是当时言论最自由的香港,还有李怡先生这样的媒体人,让台湾政治异议者有了「外转内」的发声管道,方能「里应外合」,松动党国统治的基础。所以,我们也都间接受惠于先生的「上半场」,只是当时未必明白。
先生出身左派阵营,曾是死心塌地的爱国爱党者。他说:抛弃爱国主义思想,是一生心路历程最大的转变。抛弃信仰,等于否定曾经的自己,甚至被昔日同志目为「自毁前途」。他自谓「从认同到重新认识中国」,并让《七十年代》成为真正独立媒体的过程,也是──套用他引用过的黄伟文歌词──自身「从头溶掉我多灾的信仰」的过程。
但他说:唯有如此,纔能「恢复正常生活的能力,展现真正的我」。
极权之可怖,不只从上而下的规制和迫害,还有深入骨髓灵魂,对人性的摧折和扭曲。先生在回忆录历数中国一场场政治运动带来的精神凌辱,「成为正常的人」竟往往成为乱世中艰难的奢望。先生大半生的著述、奔走,也不过就是争取、维护「成为正常的人」的权利,如此而已。
正因先生的左派出身,早早洞悉专制政治的本质。他写文革带给全中国人的最深刻教训:「一旦失去权力,就连生存的权利都没有了,因此一旦回朝掌权,就不要那么天真去『为人民服务』了,最重要就是掌握权力,为自己服务。权力就是一切,『有权不用,逾期作废』是专权体制的最高法则……这也是随后带来的几十年经济政治体制变化发展的主要原因。」
他写香港六七暴动,最终雷大雨小,中共底牌自我揭穿,「反英抗暴」彻底失败,反而「使香港市民对英治下的香港有了认同感,亦使英国管治者产生对香港的认同感」,「随着暴动的收摊,却是香港历史上最光辉时代的开始。」
这两段关于文革和六七暴动的总结,解答了我多年纠结的疑惑。
他对极权政治本质的洞见,醍醐灌顶:共产党唯一不变的最高原则,就是不计一切代价延续政权统治。只要政权能维持,一切原则、一切说法都可以变通。「所有的花言巧语都是预设的政治行为」,「所有貌似开明的言论都是为权力斗争服务。」所以「不管中国如何信誓旦旦的承诺,不管有怎样完善的文本设计,在一个没有法治自由传统的国家统治下,都不可能守得住法治规则。」
证诸香港的沈沦,先生不幸言中,《中英联合声明》已成废纸。我岛至今犹有人主张和共产党签和平协议,他们应当要记得李怡先生的提醒:「只要上了谈判桌,中共就一定赢,因为所有承诺它都不会遵守」。
先生曾创造「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一词,描述专家学者一旦接近绝对权力,便往往以国师自居,不自觉美化掌权者,变成极权政府眼中「非常有用的白痴」。我不禁想:周恩来曾是《七十年代》忠实读者,杂志成为独立媒体之后,更屡在关键时刻影响历史进程。回忆录提到曾有人试探请先生出任政协委员,他一口回绝。先生无数次面对权力的诱惑,不会没有经受魔鬼的试炼。而他自谓受徐复观启发,选择「事无不可对人言」的「透明人生」。他引陈独秀诗自励:「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我想是这样的觉悟,让他能对「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免疫。
他一生坚守媒体工作的原则:「政府任何部门都因为有权,而有机会欺骗人民,因此,媒体的责任就是任何时候,都要对掌权者或部门采取质疑态度。」他说:「这世界最需要的是真相,人生最应该探求和坚持的是真相,真相就是 truth,就是真理,就是做一个真正的、忠于自己的人。」他引罗素的话:「即使是你不想见到的事实,或你不愿相信的事实,或认为这事实的揭露对社会可能不好,但事实就是事实。」所以他说:「不畏权势」或许不是太难,真正困难的是「不畏群情」:「当群情汹涌地说你错了,而你相信自己是对的,你能够坚持吗?」
他也屡次强调:「强权虽得逞,但自由压不住。掩盖事实,就是掩盖真理。强权得逞,但强权永远不能代替真理。」先生一生之中不断目睹强权得逞,所以自称「悲观者」、「失败者」,但他也说了:他的人生观是「悲观却不消极」,因为「每一个凭良知驱使的行为都不是白费的,对自己不是,对社会、对人类、对历史也不是。」
先生直到人生最后的时刻,仍然贯彻这样的理念。
先生选择台湾,作为晚年流亡寓居的所在──这里是先生自谓「失败者」人生志业仅有的例外。只愿民主的台湾,让先生在香港沈沦的乱世,仍然看到了希望的星火。
先生不在了。作为后来者,我能做的,就是记住他教给我的重要的事,并且尽我所能影响更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先生反复说过的:「自由是不能够通过血脉传给下一代的,自由需要每一代人、每一时刻的警觉,去捍卫它。」
借用先生引用丘吉尔的名言:「成功不是终结,失败不是终结,唯有勇气才是永恒。」谨此向李怡先生致敬──他是一位真正的勇者。
(写于 10/22/2022 李怡先生告别式当天,刊《印刻文学生活志》2022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