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禁书
有一天,王怡找到我,说要搞地下出版,希望得到老一辈地下党的协助,令我错愕。随即质疑他还愁发表么?他答不愁,几个杂志的专栏正火着呢,专栏不能刊登的,就自己朝网上贴,反响也不会小。我说那就算了。他说不能算了,写点什么已不过瘾,还得自己印点什么,才算体验了禁地雷区。
他的娃娃脸猛然泛起两朵苹果红,我顿时明白自由如同性欲,是抑制不住的生理反应。虽然王怡婚姻美满,但地下出版带来的绵绵不绝的偷情高潮,超过任何受法律保护的正当蜜月。我是过来人,多年偷情多次,从早期自印叛逆诗集,到六四凌晨自制长诗《屠杀》磁带,再到自印狱中诗《古拉格情歌》与主编综合性杂志《知识分子》,从不悔改,哪怕被警察屡屡捉奸,人赃俱获,以至二度家破人亡,也不悔改,何也?除开自由偷情的毒瘾难戒,更有为将来制造出土文物的冲动难戒。
如今是2019年6月,王怡还在坐牢,他可没想到在我的德国书桌上,就码放着他当年的偷情结果——四本被查禁的地下黑皮书。耶鲁大学高级教师康正果的《我的反动自述》,已由台湾允晨文化出版,叫《出中国记》,据说卖了近万本,很不得了。康正果在文革前夕坐牢的原因,是用俄语写信给莫斯科大学,借阅在苏联和中国都受到批判的《日瓦戈医生》,他想读原著,弄清楚一本小说如何能颠覆革命政权,不料信刚投进邮箱,就被举报并抓捕,一段坎坷人生由此揭幕。王怡看得拍案叫绝,非盗版不可;接着是在报社上班的特务汪建辉的《中国地图》,写的也是特务,一个潜伏多年、被改朝换代的国民党谍报机关遗忘的特务,不得不向共产党投案自首,坦白反革命史,却没人相信。只有当街砍人来证明自己的超常能力;再接着是我的《中国冤案录》,王怡作序,并将序言节选到自己当版主的”关天茶舍”,引来跟帖无数,俨然要开共产党的批斗会:
老廖与《严打幸存者左长钟》一样,是被羞辱者,被践踏者。老廖的意义早已和诗人的意义相去甚远。他的生活早已全无诗意可言。他甚至根本没有私生活。他的生活不断地遭遇当道者留下的大粪和罪恶,不断被当道者强行插入,不断在夜晚和凌晨被身穿制服的人带走。不断的在亲人眼前无端的消失,甚至在自己的婚礼上消失。他在无力为继的生活中所坚持的底层访谈和冤狱访谈,是令那些以社会底层的保护神自居的左派知识分子、令那些空喊与失败者、与穷人站在一起的知识分子无地自容的写作。
对曾经的诗人廖亦武而言,活在这个国家,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灾难。
像狗一样的活着。然后写作。写作仅仅为了见证像狗一样的生活。
而最后一本《美德惊动了中央》,不对,应该是《美得惊动了中央》——错别字都上封面了,可王怡还自我解嘲:”美德也不错,地下出版就是一种美德,早晚会惊动中央那帮龟儿子。”话音未落,双耳垂肩的刘晓波在北京听到,就连夜赶写了一万多字的序言《王怡惊动了我》,极力夸赞他谈论极权统治时的幽默感。老刘是风云际会的前辈,小王自然受宠若惊,乃至在《后记》中写道:”我把刘晓波先生为我作的这篇序,视为我精神世界的一种骄傲……我在精神上是六四之子。有人说你才多大。我想说,我是谁啊,我是屠杀现场的一个未成年人。当初你们杀人,不能避开我这样的中学生吗?就像你们做爱时都避开我们一样……”
也许有人要问,杀人怎能与做爱相提并论?况且,避开未成年人的屠杀不更阴险毒辣吗?问得正确,可一听问得这么正确,就晓得这位不是我们四川国人。四川国人总是幽默过头,让周边国家的人难以接受。比如北京国人刘晓波传来《零八宪章》,当晚几个签名者聚会庆祝,有人喝高了,说何不叫《零九宪章》?因为”九”和”酒”的发音一样,大凡醉鬼都愿意签名。有人纠正道,你娃搞错没?《零八》是改变社会的,《零九》是拿来喝的。可到了第二天,不管主张《零八》还是《零九》,都被国保请去喝茶,交待签名的动机。王怡的动机我不晓得,我的动机是”友情赞助”。国保别嘴讥讽道,老廖,你我也相识多年,你咋个不赞助我呢?我说如果你闯红灯过街去鸡奸交警,我就赞助。国保气得拳头捏出水来,但没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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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远了。再回头说黑皮书,总之,除了约稿,我和汪建辉都帮不上忙。因为王怡是本世纪最早的”网红”之一,联系印刷、讨价还价、封面设计、交稿取货,乃至提前数日在全国各省市征订,并一一确认刚刚兴起的快递业务,都通过网络聊天平台搞定。其雷厉风行之效率,比我等年龄偏大、办事全凭两条腿的原始人类高出数倍。记得我也曾提醒过网络监控,王怡嗯啊一声,反问一句:你娃娃也懂这个嗦,就扭转话题,吹嘘一个月起码印行一万套,不仅能收回成本,完成原始积累,还能滚动推出系列禁书,眨巴眼就颠覆官方作协,再眨巴眼就颠覆新闻出版署——这胖子的盲目膨胀实在不敢恭维——因为接下来,国保稽查大队就发动突袭,查封印刷厂,扣压了大部分刚装订好的成品。可还是有少量样品已经发货。经连夜审讯排查,国保快马加鞭,上网在全国范围追查快递公司,无奈当时好些地方还是局域网,动不动就掉线栽入盲区。
话说快递中巴驶达王怡家楼下,齐腰高的几箱书刚搬进电梯,国保就赶到了。二话不说朝里挤,王怡不得不背转身,把住两边,以超肥的屁股相抗。苍天有眼,电梯嘎吱升腾。国保兵分两路,一路从楼梯朝上扑,可王怡还是提前数秒上来,并闪电般抢救了两三捆书进屋,给蒋蓉窝藏了。他反锁住门,在楼道间与国保大吵大闹。国保要抄家,他拒绝;要带他走,他问手续呢?气喘吁吁的国保拿不出手续。王怡说我是维权律师,一概拒绝没有法律手续的执法行为。
于是国保悻悻然劫走小半车书及快递工人,鸣金收队,把我们的胖子心痛得肥肉直抖。通宵失眠之余,就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诉讼法》,起草了洋洋万言的”行政诉讼文书”,状告成都市国保稽查大队。当然,法院,还有其它什么鸡巴院,都不可能受理,最后只能贴在网上。那时的网络相当原始,等到管理员或其他手工五毛发现并删贴,差不多路人皆知了。
王怡空耗数月,不了了之。倒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藏书家冉云飞囤积了数十套,待风头过后,遂大张旗鼓拍卖,价格翻几番,还十分抢手。
写到此,有些神思恍惚,就抓起案头的黑皮书之一《美得惊动了中央》,这多年前的梦想,如今,作为基督教牧师的王怡,终于惊动了中央,在全国范围的打压中被关进监狱。能否走出来,就看上帝的安排了——这可是十几年前的他意料不到的——这本禁书的第一篇叫”国家安全是一个套”,王怡写道:”一个以国家安全为名的圈套,在后极权时代无限膨胀,结成一张民众中间隐形的偷窥之网。我们只看到被揭露出来的东德’国家安全部’那庞大的线民网络,就能推测我们自己的处境。独裁者躲在套子里面意淫、手淫和行淫,他们窃听、审查、绑架、监控,他们整肃、收买、报复和恐吓。他们保护的是强奸犯的安全,而不是受害者的安全……”
接着王怡写下”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这个标题,这句注定不朽的诗。在异国他乡的我,细细品味,内心一阵刺痛。”沦陷”原本指外邦入侵,比如1930年代日本入侵中国,还有收复失地的可能,而现在,每个中国人的家乡都已万劫不复——最近的左证是黑皮书之二的作者汪建辉辗转托朋友捎信给我,他出事儿了:没被逮捕,也没出逃,而是停职审查,并极有可能被单位开除,原因是他自费在台湾出版了三本反动小说——天哪,怎么办?他老婆深度抑郁,女儿正读大学,他丢掉饭碗全家吃什么……与卡夫卡公开在银行上班,私下却是天才作家相似,老汪在一家报社工作二十多年,写作是唯一的精神寄托。他没在国内公开发表过任何作品,可刘晓波出任独立中文笔会会长时,却被授予”自由写作奖”。也没出事儿啊。老汪的文字很小众,我曾向台湾允晨文化推荐出版过两本,都卖不动。独裁之所以可恨,就是逼迫人人平庸,老汪写小说并不影响政权的稳定,可连这点空间也不给了,世道真是越变越险恶。如果退回去十来年,王怡在外面,刘晓波没死,还能为之解燃眉之急。
“谁也帮不了谁。”我无法甩开这个念头。我无可奈何。我写过”为他人的自由而战”。王怡和刘晓波也曾写过,可他俩都眨眼就失去自由。
刘晓波是我第一个进去就没出来的朋友。当然,中共监狱关死过无数人,可谁都不相信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也会这样死,可他就这样死了。最后躺在那儿,干瘦如骷髅,浑身插满管子,嘴巴洞开,似有什么话要说。中共对全世界公开播放的视频中,他身边环绕着好几层面容模糊的白大褂,如同虚空幽灵。他的双腿上上下下,走路似的,不停地起落了一个多小时。乍一看挺有诗意,我还为此作了曲,叫《刘晓波的最后时刻》。可后来我醒悟,那是弥留之际的痛苦挣扎,似乎被注射了某种药物——也只有”似乎”——没有证据,没有真相,两天之后,围绕这次死亡的种种谜团,都随骨灰沉入海底了。
王怡是否会重蹈以上覆辙?刘晓波从没想到进去出不来,所以他在2008年第四次入狱前夕,还微笑着接受香港的电视访谈,说”做任何事都有代价,坐牢是一个政治反对派必然要付的代价”。王怡大约想到了。因为刘晓波永诀人世,他还没进去,坊间又传出南京的政治犯作家杨天水即将刑满释放,却突然查出脑癌。比照刘晓波,杨天水也被强制保外就医,在重兵把守下昏睡二十多天,再也没醒来……
——转自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