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曾想晚年去台湾落脚,天聪兄颇为我谋划,但是终于未成。2013年夏我获台北「驻市作家」之邀两个月,第一次在台北遇上端午节,便是在天聪家吃的粽子,在座还有季季、张广达教授和王丹;后来台北市文化局和印刻出版社,联合宴请我和傅莉于红豆食府,天聪亦获邀,入席前他拉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聊天,那次我才忽然看到他的寂寞,丧偶八年,未再续弦,儿子又远在巴黎,他形单影只,孑然于都市,一种凄凉晚景;后来惊闻他不幸被机车撞成残废,那就更是无可形容的凄凉了;我知道另一个在台中被机车撞死的人,是与方励之同获罪的中国科技大学校长管惟炎,著名低温与超导专家。2018年底我再度赴台湾观选,季季陪我赴木栅政大宿舍探望卧床的天聪,他还认识我,但是似乎思路在2014年嘎然而止。】
这次(2011年底)我来台北总共八天,季季陪了我三次。第一次她特意选了武昌街「明星咖啡馆」斜对面的「添财」,先请我们吃日本料理,再到「明星」那个「文学圣地」去聊天,在座的还有台湾「乡土文学论战」灵魂人物尉天骢、「允晨文化」发行人廖志峰、新锐出版人颜择雅;新近流亡德国的大陆「底层」系列作者、文学鬼才廖亦武恰在台北,我也叫他过来。我们落座那个著名的三楼,喝着咖啡,伴以俄罗斯软糕,话题从当年季季一个人在此寂寞写小说、林怀民有时坐在旁边,他也曾经写小说说起;再到尉天骢一九六六年创办《文学季刊》旧事,以及伤感他的老友,那位至今赞扬大陆文革、中风后被中共以副部级待遇养在北京的陈映真;直说到一群白俄流落台湾,办起这个咖啡店,最后剩下一个无国籍的艾斯尼终老台北,凄凉中不失典雅,好像跟大陆流亡者廖亦武和我,似有未明的前世今缘。我不禁请廖亦武献技他的拿手好戏,先吹箫《苍山问》一曲:
一股风追着一股风
一个人爱着一个人
苍山问
这是为甚么?
一棵草压着一棵草
一个鬼搂着一个鬼
苍山问
这是为甚么?
……接着他又拿出拨指琴,拈抚了一曲,皆古朴苍凉,如泣如诉。
廖亦武如今走红欧美,来台湾却有些寂寞,他正埋头赶写一本《六四暴徒》采访实录,心情又回到那血光之灾中,跟周遭的温馨氛围颇不协调;再加上他混迹底层、边陲近二十年,「有一天路倒路埋,也可以嘛」,已经对都市、现代、礼节等等陌生得很。这情形,却是近旁的友人们始料未及的,也叫季季弄出一个尴尬来。原来岛外有个新闻周刊的记者,央她约廖亦武做个采访遭到回绝,廖亦武不客气说,他们采访过一个泼皮文人,竟然说出对独裁者不是反抗而是挠胳肢窝的话来,「无耻不无耻吗?」季季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对方,急切下只称廖感冒发烧了,谁知消息不胫而走……。
从德国请来廖亦武的,是「允晨文化」的廖志峰。我们从未见过,只凭通邮件,我就可以感觉到他是一位谦谦君子,这位出版人,竟毫无商业考虑地为大陆流亡文人出书。文人断了故土根基,在另一种语言里继续母语写作的挣扎,是失去读者的孤芳自赏,聊以自慰,亦形同自掘墓穴,其中苦涩唯自知;即使到同文同种的这个岛上来,又有几人要读你的文字?饶是这般无奈,若将草稿变成书籍,即便不去摆书店,那安慰也是不可抗拒的,就仿佛一次孕育、结胎终究果实落地了。所以许多散落于欧美的大陆作家学者的「衣食父母」,就是这位廖志峰。这次他也请我到编辑室坐坐,谈起种种难烦,他那腼腆的苦笑,久久留在我脑际。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