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去世了,原来已高龄八十五岁,仔细回想,我在香港四十年,竟没有见过她一次。
我和西西只有过两次工作上的交集,一次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天地受艺术发展局资助,编选一套香港短篇小说选,分五十﹑六十﹑七十﹑八十和九十年代五册。
当时由也斯编选的一册中,收入西西一个短编。当年社会版权观念薄弱,我们事先没有逐个征求作者版权,等到书出版后,我收到西西一封信,对未经她同意收入她的作品表示抗议。
书已经出版,我无法补救,艺展局有资助,我们也依规矩向作者付稿费寄样书。五本选集中只有西西一个人对版权问题表示异议,大多数被选入的作家,都将此事视为社会对个人创作的一种肯定,一般人都不太计较。
西西先知先觉,也显见她对创作的认真态度。我只觉得对她有亏欠,忘记有没有回信道歉,公私两忙,后来也不了了之。
另一件事是九十年代末我与古剑﹑舒非合作,向艺展局申请主编一本文学杂志《文学世纪》,按规定递交申请时要提交第一期的内容供审查,为壮作者阵容,少不得向西西邀稿。我与她从未直接交往,又有一点芥蒂在先,生怕她一口回绝,便托诗人评论家黄灿然转达请托,谁知她的诗作很快就由黄灿然转来了。
收到西西等几位有份量作者的来稿,我们对申请成功顿时多了一份信心,后来果然也顺利获批准。我主编了一年,其后因工作忙,交给古剑主编,一直坚持了好几年。这件事又使我对西西的印象完全改观,即使有先前的不愉快,她对香港文学还是一往情深。
与西西交集的只有这两件事,香港文学界与她有密切来往的人似乎不多,何福仁之外,我认识的戴天﹑小思﹑郑树森﹑许迪录等朋友,和西西都是香港文学艺术家协会的成员(?),他们大概会多一点来往,西西对一般文学界中人,一直都是一个神秘的存在。
我只是不断读到她一些精采的作品,她一生都在挑战世俗的文学观念,挑战文学形式各种可能性的边界。她用很浅显的文字去描绘深刻的人生场景,又打破旧框框,引入艺术手法去丰富文学语言。她是一个文学忠诚的践行者,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而她一生的文学成就,得到两岸三地文学界的肯定,值得香港人引以为傲。
我对西西缺乏直观的了解,多年来只听闻她为专注于创作,过着最简单朴素的生活,有传说她因家居环境逼仄,有时要坐在洗手间厕板上写作,我不知道真假。早年她曾任教师,后来辞职专心写作,香港文学杂志稿费低廉,著作版税可怜,她只能维持最低限度的日常开销,这样坚持了一生,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文学的苦行僧。
西西一生获奖无数,但在我印象中,她似乎从未现身颁奖场合,所有的奖项都是社会对她的肯定,但她并不视这些奖为个人的荣耀。她只负责写,好评差评﹑得不得奖不是她的事,这种视名利若浮云的高姿态,香港找不出第二个来。
我反而见过不少汲汲于名利场的半吊子作家,为博取一星半点浮名薄利而不惜做一些很难看的事情,西西与外界保持距离,或许出于对文学江湖上各种丑行的厌恶。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将文学只视为一种纯粹的精神劳作,苦心孤诣地沉醉在艺术超然境界中的人。我自问对名利也没有那么饥渴,但名利来了,我也不会拒绝。西西是为洁身自爱而拒绝名利的人,我和她也不在同一个层次上。
我认识的前辈作家中,像西西那样「与世隔绝」的几乎没有,戴天长袖善舞,几乎日日会客吃饭,享受杯酒言欢的生活;刘以鬯性格古板,但也长年编副刊和杂志,与不少作者打交道,更曾任香港作家联会会长,大家都免不了多多少少的社会活动。有的人没有作品,一日到黑游走各种酒会,乐衷于作家团体的交际,西西是另一个极端,她视应酬为苦差,所以从未见到她出席什么公开场合。
我虽然也不乐衷交游,但工作关系总得见一些人,和一些前辈同辈保持一生情谊,尽管如此,数十年下来,深觉自己宝贵的时间被一些无聊人﹑甚至可恶的人占用了。择友不慎,也上过不少当,有的当机立断就绝交了,有的却因世俗的原因,至今还很不情愿地被人视为「朋友」。
香港是一个神奇的地方,社会品流庞杂,江湖潜龙伏虎,可以俗到入骨,也可以雅到出世,这里出产雅俗共赏的金庸,也出产独辟蹊径的西西。西西与金庸双峰并峙,代表香港姿彩纷呈的文学成就,可恨在国安法之后,也代表香港文学高峰的终结。
西西是香港独特的存在,她本就是稀有人种,在今日这种荒唐末世,更应份绝种了。终其一生为一种单纯的理想献身,不求回报,实际上却回报丰厚,她的回报不是社会给予她的荣誉,而是她身后留下的那些闪光的作品。
孔子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这一生认识的人也不少,只有西西配得上这一句话。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