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引这个帖子说冯小刚十年前曾表达过对讲真话的恐惧,「说两句实话,代价是很大」云云,这其实不是「戏子无情」,而是另一种文化,在中国也有几百年历史,在八九年屠杀以后,又盛行中国,决非冯小刚几个演员而已,贴一篇旧文叙之。】
一场流血政治之后就会「非政治化」,其实不过是异化为另一种政治,而那又跟电视剧的一个黄金时代结伴而来。先前党文化的那点料儿,实在糟蹋了这个立体化的传媒利器,虽然电视剧在全世界都是低俗的。
「六四」后的意识形态总管是个木匠,他要低俗,外加一个政治头箍——李瑞环喜欢「消费文化」,他保证不干涉思想无害、群众喜闻乐见的玩意儿。第一个这种玩意儿是《渴望》,化文革为恩怨故事的一出肥皂剧,五十集把全北京城看得敛声屏息、哭哭啼啼,有人感慨:「《渴望》早点问世,兴许天安门不闹腾了!」它替李瑞环「艺术地」说了一句话:好好过自个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那时节,民谣时代尚未来临,北京的政治笑话还比较青涩,诸如:文化部长是一个日本女人「贺敬之代」 ;胡锦涛有「兔子肉」之称,意谓跟猪肉炖猪肉味,跟牛肉炖牛肉味;江泽民喜欢拽英语,见上海公园里一对恋人亲吻,对来访的美国务卿说:「They are making love」……都是不错的相声段子,但最后那个只能算粗口,坊间所谓「荤段子」。民间的这点刻薄,也是电视和春晚教唆出来的。
有人说,从赵本山到郭德纲再到小沈阳 ,个个都是满清俗文化。这里面的渊源也有人考证出来了:相声是满清鞑虏艺术,起源于同治年间,由一个叫张三禄的起的头,靠讲黄色笑话、粗口,在剧场串场,逐渐演变成相声。这点考证有多少价值无关紧要,但大的历史背景没有误差,文字狱太猖獗了,而大众的嘴巴不能闲着,则民间过嘴瘾,注定会走淫秽、低俗的下三滥路线,以图宣泄,这至少从满清就开始了,有人概括为「口腔文化」,未知被鲁迅列入他的各种「国民性」也称「劣根性」没有?他好像只说到「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由此写出《狂人日记》。
所谓「食色性也」,本来是说「饮食男女」两件事,中国人都搞得跟嘴舌有关,不妨改为「食色口也」。这食字与口,已不消说,中国人「口腹之欲」的阴惨怪诞,登峰造极,钟祖康 更从历史上的「食人筵席」写到现今的「婴儿汤」;这色字与口,最现成的例子在用词上,大凡「性幻想」都转化成一个「吃」字,诸如占女人便宜叫「吃豆腐」,女人漂亮叫「秀色可餐」,两性之间的嫉妒叫「吃醋」,等等。
「口腔文化」说,与弗罗伊德的「口腔期」交相辉映,这又从语言学转向心理学,即玩笑有助心理健康。佛氏「人格发展五阶段说」已是常识,其第一阶段「口腔期」(oral stage),是说婴儿主要靠吸吮、吞咽等嘴舌部位的活动刺激,得到本能性快感。移用此说到传媒学上来,你会发现妙极了:在没有言论自由的社会里,人性受到某种禁锢,社会人格的发展就被限制在一定的宣泄区域,并泛滥无度,以此解释中国人靠低俗、下流过嘴瘾靡然成风,再恰当不过;这现象,又在互联网时代获得长足发展,蔚为大观。早在互联网之初,我就写过一点观感:「被压抑的交流欲、发表欲一时都借网络宣泄,人们下笔肆无忌惮,人人可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时候你才终于知道,一个没有声音的族群居然是深仇大恨的。」所以,江泽民、胡锦涛也是某种语言暴力的受害者,而那正好是他们对大众施行文化专制的报应。
中南海整体收买「嘴皮子」
不过,江胡对于暴力只停留在嘴皮子上,是不在乎的,因为他们虽然也强调所谓「两杆子」(枪杆子、笔杆子),但晓得只有一杆子是要命的,另一杆子是「银样镴枪头」 ,还不要说他们也是不怕你骂的。
他们也不怕政权烂掉,再昏聩腐败,还能甚过明末清末?就说清末,国事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连年干旱、虫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而各级官吏的征搜敲诈有增无减,饥民流离失所,赤地千里;道咸年间,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科道无一折言地方之利弊,京官办事退缩琐屑,外官办事敷衍颟顸……后来终于有太平天国造反,而清廷只需一点点不颟顸:启用汉人办团练剿长毛,就挽救了江山。邓小平也如咸丰,只有一项「不颟顸」:对外开放,任西方资本大举登陆,江山无虞也。
当然他们也要防「洪秀全」——一个屡试不第的读书人是可怕的,而且这些人都是大嘴巴。中南海总结毛泽东的经验教训,箝天下之口,须得同时收买一部分「嘴皮子」方能奏效,而且常常越是大知识分子,越好收买,如当时有所谓「京城四大不要脸」者(版本很多,皆以郭沫若为首,其余三人中也必定有冯友兰)。今天的收买,竟产生意想不到的效应——只要有一小批人无耻,就会启动赛着「不要脸」的竞争,因为江泽民以一点「不颟顸」纠正了老毛的旧政策,即不是把文人通通打成「右派」「牛鬼蛇神」,而是改为对知识分子「整体收买」——外汇存底世界第一了,这是一点小钱嘛。
国内有个友人对我说,那种局面真是一言难尽,开始大多数人急着躲避,也骂无耻,慢慢就都下水了,跟「下海经商」一样。中国文人的两面性是:无耻与激愤,两相激荡,但恰好激愤治不了无耻,反而让无耻获得「受难感」,变本加厉;激愤是把空间让给无耻,使无耻大行其道。这让人想起鲁迅当年,难怪他那么激愤和尖刻。我则在想,不知道当年侯宝林若拿鲁迅编一段相声,会不会好听?反正鲁迅的小说拍成电影,都不好看。
老百姓连笑都被控制了
侯宝林身后无人,预示中国相声的衰微。老毛当年曾夸侯宝林要当「相声博士」,后来真出了一位相声博士,不叫侯宝林,叫薛宝琨,他说了一句很有批判深度的话:「历史上还没有任何一个统治者,能够像按电钮一样,让大家笑。而我们竟然能够做到这个。」
其实这个衰微早就开始了。薛宝琨不把马季 列入「相声大师」,让人窥见端倪,他评说马季的「歌颂型相声」,指出他歌颂的那个对象,即「社会主义新生活」垮掉了。这里还涉及到一个美学问题:歌颂不是一种幽默,而是控制;喜剧的性格,往往要在嘲讽中达到极致,将嘲讽异化为拍马屁,喜剧就死掉了。
这是「党管文艺」的下场。侯宝林走到文革是尽头,就因为江青只准文艺歌颂,八个样板戏等于一个「马屁精」。后来邓小平虽然把江青关进了监狱,可他照样需要「马屁文艺」,还不断「反自由化」,于是「样板戏」来了一个「新时期转型」,变成臭名昭著的「春节晚会」。年年在那个舞台上,年年相声被小品挤兑;亿万中国粉丝在除夕夜被调教着笑了十几年,最后制造了一个最烂的「小品王」赵本山。中国人出卖了自己的笑,也葬送了让他们咯咯笑的相声。
至于专拿农民寻开心的那个东北活宝,我们借用四川才子魏明伦 的评论就够了:「民众对赵本山的批评实际上是对春晚的厌恶,赵本山垄断春晚,春晚垄断中国人的除夕,它们走到今天,已红得发黑了!用过去戏行里的话来说,就是『一龙带九蛟,九蛟带八怪!』」
中国人还会笑吗?对此,刘晓波有一个极到位的诠释:「最初的反抗在社会整个氛围中被抹去了,最后大家哈哈一笑就完了。像商品消费一样,消费反抗,消费社会黑暗,消费苦难和不公。社会有闲阶层把讽刺性笑话和民谣这种东西拿来作餐桌上的佐料,把它当作精神『桑拿』。在这个背后是对整个社会的精神麻痹,人的精神或灵魂变成最粗俗最浅薄的喜剧舞台,民族精神迅速堕落为春节晚会的小品化。」
—作者脸书
冯小刚十年前曾表达过对讲真话的恐惧。“说两句实话,代价是很大,先是媳妇不让睡觉,苦口婆心央求:看在我和孩子的份上少说两句实话行吗?后是兄长如道明,声色俱厉质问:你不说实话能死吗?他戳痛我:你得多大的好跟我没关系,你倒多大的霉跟我有关系!说两句真话竟让家人朋友如此不安,我认栽收声!” pic.twitter.com/ps7yUlJFMn
— 蔡慎坤 (@cskun1989) January 2,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