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谢谢颜泽雅转此帖给我,否则我怎么读得到?我也还记得二〇一三年夏在台北国际艺术村见到游常山先生的情形。我不是一个「张迷」,「迷」她很晚,因为受两个人的影响,一位就是陈淑平,我和傅莉在普林斯顿受她恩惠匪浅;另一位是巴黎的南希,我这里要特别介绍她,她叫李玕葭,一九八九年我逃出中国第一站到巴黎,就在那里遇到她,一个伯克利毕业、迷恋巴黎、英法两语皆流利却是广东口音的女孩,中文好得出奇,我说你是故意模仿张爱玲,当然她对巴黎掌故、法国人文轶事的熟稔和解读,在中文话语中恐怕无出其右,我在《离魂历劫自序》中已经写道她,找来贴出。 】
正在此时﹐报上刊出张爱玲去世的消息﹐中文媒体议论纷纷﹐有称「孤绝之美」﹑「遗世独立」的﹐也有人说这是「疯狂和天才的临界点」﹐还有人说她「几十年过的非常狭窄﹑阴暗﹐但很深刻」。总之没有人知道这位绝世之才的晚年心境﹐这是最神秘的。
巴黎有个叫南希的「张迷」﹐是长在美国又迷恋定居巴黎的中国姑娘﹐平时舞文弄墨总是刻意模仿张爱玲的﹐此刻传真给我一篇她的文字﹐写得比许多悼张的文章都好﹐对于张的古怪﹐她写道﹕「张晚年的隐居生活多少是憾事。她一生是个标准的官能主义者﹐喜欢华衣﹑美食﹐胡兰成说她把自己养得「像只红嘴绿鹦哥」﹐爱闻油漆和汽油﹐喝浓茶。她本来是个如此爱刺激﹐有血有肉的十分入世的女人﹐她对人性『懂得所以慈悲』﹐曾几何时﹐繁华事散逐烟尘……死时……名副其实的不食人间烟火。 」
而我却在想﹐对生的淡泊﹐这种境界是迷人的﹐但不靠什么信仰的外力﹐张晚年的孤绝靠什么支撑﹖不信永生与不朽﹐难道是一个女人的独特发现吗﹖南希说﹕「你可以要我相信她独立﹑自主。你不可以要我相信她快乐。」南希的解释是﹐张爱玲「生命上的女人太高分了」﹐而「其实她一生的男人都不合格」。可是﹐我还是弄不懂﹕一种对生命的不是绝望﹑不是厌世的看淡﹐对世间不是仇视不是蔑视的冷漠﹐对一个活到七十四岁的人来说﹐时间是怎么被熬掉的﹖我只是觉得难熬得很﹐而她内心再未有过冲动吗﹖最后﹐她一直不走是在等什么呢﹖她难道只活在当年的孤岛上海﹖
南希最后写道﹕「她生命中至少有过一个高分的跟她君子之交的男人——胡适。我们这代人难免低估胡适这个开荒者﹐在中国知识传统上﹐他是他一类的最后生还者。前有古人﹐但后不见来者。最后一次张见胡适在纽约﹐在严冬站在街上看河看怔了﹐『……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时代没有站在这两个纯中国文人的一边。每次读到这段﹐总觉得张的此后封笔﹐就始于那年严冬在曼哈顿河畔。」
那几天﹐陈淑平也同我在电话里不断谈这个人﹐后来又借我一本司马新著《张爱玲与赖雅》﹐读她晚年弃世孤居的景况﹐不寒而栗﹐她竟为避虱子而在洛杉矶的汽车旅馆辗转住了三年半﹐随身多年的家具只有一只钢制的台灯。张爱玲其实只在二三十岁时写出好东西﹐后来的世道已不给她创作的条件﹐她还是苦苦挣扎﹐但无用。才华并不决定一切。心和情绪的适应外界占了很大的分量。作为女子她也是最悲剧的﹐爱过的两个男人都不值得﹐而令她付出极巨﹐耗尽生命。她自己却从未写到这一层。我终于明白她的弃世。这个世道是不值得人对它抱乐观主义﹑希望﹑幻想以及理想的﹐乐观无非是自我安慰﹐而理想基本上是幼稚﹑无知甚而残忍。无力改变外界以保护自己﹐则只有弃世。张的小说是很世俗的﹐弃世使她无法再去临摹人世﹐尤其是对人情之绝望﹐让她那支婉约之笔失去魔力。她的英文写得极好﹐却不能靠英文创作成功﹐或许也是一种与现代社会的格格不入。由此观之﹐文字乃生命之流露﹐源头伤尽或可有伤感文字但也可能绝尽。
我却开始动笔。天下「张迷」皆学张爱玲﹐却没有一个是她的境遇﹐所以学不来。她的「封笔」境界也不是凡人能模仿的。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