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网上在议论一桩的「秧歌案」(见Harrison Zhang 贴,他未开启分享,我无法贴在这里,「大时代小人物的悲歌」,大意是讲1950年春发生在台湾大学轰动一时的“扭秧歌”事件:台大学生于凯,组织大家在元旦晚会扭(唱)大秧歌,遭台大历史系学生李玉成举报,说该节目是为匪张目,要求当局查办,但是傅斯年反而以违反校规为理由开除李玉成云云。
Zhang的原贴大赞傅斯年,但是此事件隔开距离今天去看:
一、当时台湾和大陆两厢都是集权国家,都没有言论、文艺自由,扭秧歌也成「匪谍」不奇怪;
二、扭秧歌是西部民谣,其歌词「不分男不分女,一条大路把手携」,放置回那个年代,未必一定是红歌,但左倾意味浓厚,绝非是传统民俗,而中共起家山陕,其文艺特色即西北民谣特色,忽略此点,则对共产党生疏;
三、傅斯年以清醒识共而著称,在此事件上强拧蒋介石之「戡乱」政策,是迂腐还是风范,不易论断,因为确有学生是共谍,试想今日美国,遍地是中共派来的特务,不清理美国不亡吗?
四、再看今日台湾,在习近平强势威胁攻台的阴影下,至少有一半人不想战争,在其民主选举制度下选出亲大陆总统的机率也有一半,习近平「和统」的胜算也有一半,这是民意还是中国「认知战」的胜利,说不清楚。
这桩「秧歌案」令我想起中共宣传和文艺之利害,故贴一旧文。 】
周恩来有一次把周扬等人叫到西花厅,他在中南海里的住所,向他们吩咐了一项任务:排练一场大型歌舞剧,“向建国十五周年献礼”,那是1964年夏天。这个“大型歌舞”的概念,却来自是空军司令刘亚楼从朝鲜带回来的灵感,原来1960年他出访朝鲜,那边在一个巨大的机库里,招待了他一场表演,竟是三千人的大型歌舞《三千里江山》,把他震晕了,回来就下令他的空政文工团,也创作表现战争时期的大型歌舞。由此,一种来自朝鲜的造神“巫术”,便迷醉了北京的魅力型领袖,而真正的总导演是宵衣旰食的国家总理。
1964年是个什么年景?现在回想起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现代迷信”正如同大潮涌起,可是有点奇怪,它好像起始于军队汽车连一个战士的死亡事故,他叫雷锋,北京的领袖们都题字号召向他学习,而掌管军权的林彪,刻意挑明“学雷锋”就是要“学毛着”,于是“红宝书”、学语录、“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等风靡全国……这次周恩来要排大戏,调动一切可能的文艺资源,并且指令节目编排,必须完整表现夺取江山的“五次大仗”,最后全剧分八场展开;演员、舞台美术人员、诗人、作曲家、舞蹈家、音乐工作者以及工人、学生,共三千多人参加演出,排练50多天,排练到第九次时,才确定这幕歌舞剧叫《东方红》,“为了表达对毛泽东的敬仰”;1964年10月2日晚8点在人大会堂首演。
记得还在那年国庆节前,一天父亲给我一张戏票:“你去看一场彩排吧,在人民大会堂,难得有机会,进到那里面去看看。”好像他自己不太要看这场戏,要我去看的,似乎主要也是那个大会堂。我这么个普通中学生,除非特别优秀,被学校的什么政治活动选中,是绝无机会走进那个“神秘殿堂”的;又好在沙滩离天安门广场很近,顺着北河沿走到南河沿,出了南河沿口子就是长安街,人大会堂就在广场西侧。
当你顺着很高的台阶,走进这座大会堂的时候,我估计大部分人都会有一点不适感,某种忽然人被缩小的感觉,后来我才看到冰心的一句描述,她刻意写得很巧妙:“走进人民大会堂,使你突然地敬虔肃穆了下来,好像一滴水投进了海洋,感到一滴水的细小,感到海洋的无边壮阔。”
这反而是建筑师梁思成所反对的。据说1958年在讨论大会堂设计方案时,梁思成批评当时选中的方案,失去尺度感,“犯了简单放大的错误”,他举例俄国圣彼得教堂在尺度上的失败为例,即为了追求伟大、庄严、隆重,而把开间、层高、门 、窗、户、壁的尺度,放大了一倍,于是人进去就变小,到了巨人国的感觉,他说这叫着“小孩放大”。其实他一定知道,盖一座“一万人开会,五千人会餐”的“万人堂”,是毛泽东的意思;周恩来还要求“八个月盖成、寿命不能少于350年”;在此之前,已经盖了一个“百万人广场”,梁思成也为它跟所有人都吵翻。
《东方红》演出在万人堂里面的大礼堂。我找到座位坐下一看,观众不多,二楼是空的,因为彩排嘛。八幕戏中包括五个大合唱、七个表演唱,还穿插了十八段朗诵、三十多首革命歌曲、二十多支舞蹈,总之对观众绝对是一场疲劳轰炸。序曲是《东方红》,多声部合唱,还伴随“葵花舞”。它本来是一首山西民歌《芝麻油》,歌词如下:
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嘛抽筋筋。
三天不见想死个人,呼儿嗨呦,哎呀我的三哥哥。
据戴晴考证,一九四〇年代毛泽东在延安取得绝对领导地位后,1943年有个小学教员迎奉政治形势,往《芝麻曲》里填了新词,一支民谣就成了颂歌: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生存,呼儿嗨呦,他是人民大救星。
然而演出其间确有几首脍炙人口、悠扬动听的民歌,令人难忘。如第二场《星火燎原》里的《八月桂花遍地开》;第三场《万水千山》里的《情深意长》,彝族民歌,邓玉华独唱;第四场《抗日的烽火》中的《松花江上》;第六场《中国人民站起来》里的胡松华唱的《赞歌》,都是传诵一时,落入寻常百姓之口。我记得有另外两首歌,《八角楼的灯光》和《抬头望见北斗星》,虽然都是“红军战士想念领袖”的俗套,但是具有革命歌曲里缺少的那种缠绵委婉的调性,在不久后兴起的文革派仗中间,被大江南北的千万造反学生们反复咏唱,以寄托他们莫名的孤冷和愁苦。
还有一位西藏女高音才旦卓玛,在这里唱了一首《毛主席的光辉》,但是令她著名的,是另一首《在北京的金山上》,是文革中音量最大的几首歌曲之一,它甚至已经代换成汉人的“崇拜”仪式,虽然这首歌是借藏人的歌喉,把北京说成神山,把毛泽东说成神——借藏传佛教的艺术来塑造汉人的“现代迷信”,也算一种“洋为中用”吧。
我看得目瞪口呆,末了像喝醉了似的回家去。出来那万人堂,又跌进灯火阑珊的万人广场,好似从一个空谷走进另一个空谷,只是高歌欢跃对听觉视觉的满堂灌效应之后,蓦然又把你摔进万籁俱寂中去,冰火两重天的落差,叫人感觉冷飕飕的,一时理不出头绪;要到两年之后,我再又站在这里,周遭是万众欢呼“万岁”的癫狂涕零的大串联学生们,远远的天安门城楼中央,有个人在挥舞他的手臂,此时此刻,我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忽然悟到在万人堂里被歌咏的对象,终于送到这个空间里来了;原来我看到的那个彩排,其实是在彩排十年文革,舞台上的阿谀、迷醉、癫狂,后来如法炮制到万人广场上,观众席里如潮水一般流传的,则是来自全国的百万红卫兵。
国庆节后的10月6日晚上,毛泽东带着八千驻京官兵前来观看《东方红》了;
毛泽东看完表演,只说了一个建议:第一场要表现旧中国的上海,表现中国人民在帝国主义压迫下的苦难,应该在“公园”的门口加上一块牌子:“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10月16日晚,毛等领袖接见全体演出人员,他们到达大会堂之后,获悉第一颗原子弹试验爆炸成功,周恩来随即向文艺演员们提前宣布,并且说:大家不要把这个宴会厅的地板蹬坏了!
《东方红》在北京连演14场,场场爆满,北京电视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作了多场实况转播。
《东方红》是有思想史意义的,即“领袖”纠缠了我们一辈子,成为难以摆脱的一种“父权”。
(文章来自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