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世间常有人事的偶然性，改变了历史走向，证明没有「历史规律」这种东西，我常举的例子，是读芭芭拉●塔奇曼的《史迪威与美国在华经验》，见她独辟蹊径诠释中国遭遇「共祸」，其偶然性竟在蒋介石的自尊心，遭遇史迪威的霸凌，两人关系的崩解，令罗斯福失望之余，转而在雅尔塔请斯大林出兵中国东北，此一念之差，成为国民党失去大陆的决定瞬间，显示有时候人事关系和人的性格成为历史造因，超越更宏观与决定性的形势和力量对比。

那么在中共历史上，也有一例，即我在《乌托邦祭》中写过一桩秘闻，党内多传毛泽东四九后再未见过贺子珍，其实不然，他恰在1959年夏的庐山会议期间，密诏贺子珍上山相见后极沮丧，旋又被江青闹腾，竟误掉彭德怀翌日清晨的求见，这个失之交臂，才产生了彭大将军的怒气，又引来毛的震怒，导致庐山会议向左转，最终发生大饥荒。贺子珍之女李敏，从小随母在苏联长大，中共领袖子女多在苏联养育，而跟李敏最素稔的，是陈伯达的长子陈小达，两人因年届青春，自然恋爱，四九后回国，两人又都住在中南海，一日李敏约小达到湖边，告诉他「我爸爸不同意我们再接触」，小达悲愤而卧轨自杀，其父陈伯达，毛的秘书，又是中央文革小组组长，伺奉毛到死，死前已入狱十八年。见网上有人贴美庐，也来凑个热闹。 】

后人闲说庐山当年，皆惋惜一个失之交臂，说的是7月13日早晨：

彭德怀偏偏踏着露水朝美庐走来……。谁知他走到美庐门口，警卫员告诉他：主席昨晚一夜没睡，刚刚躺下。

撞鬼啰！彭德怀心里暗暗骂道。老子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他偏困觉了。

有个原委，在此需交代一下。庐山前期「神仙会」，大家畅所欲言，彭德怀尤其「放得很厉害」（张闻天语），矛头直对毛泽东，话也说得很难听——「裤子要自己脱」，众人皆替他捏把汗。 7月11日晚上周小舟上门劝他「跟主席当面谈谈」，彭犹豫了一天，13日早晨终于主动去美庐。这个戏剧性，确乎又套得上李泽厚式的「如果」句式，我在第二章里已提到它：

『一九五九年夏天在美庐，如果毛泽东那天没有熬夜，而跟一早来访的彭德怀见面并恳谈，也许「庐山会议」继续「反冒进」而不是突变为「反右倾」，中国就不会几个月里饿死三千六百万人。 』

但李泽厚关于「必然与偶然的辩证法」，这次可以彻底覆盖这个戏剧性——毛泽东非要靠剥夺农民来搞「工业化」，又岂是彭德怀挡得住的？

而我之渲染、铺陈这个戏剧性，实际上是被它后面的另一个戏剧性所吸引。 7月12日，美庐还发生了一件事：毛泽东把他的前妻贺子珍召上庐山来了。以这本书的故事性而言，这段情节是最迷离的。在庐山，毛甚至对被他遗弃的这个患了精神分裂症的女人，也来了一次「突然袭击」。

关于这段轶事，罗时叙他们的素材来源是「独家」：他们采访了当时的操办人之一、江西省委书记杨尚奎的夫人水静。

『「我要请你们二位的夫人替我办桩事情。」

沉默了一会，毛泽东轻轻地说，表情很朦胧，不断吸着手指上夹的卷烟。

二人不禁身子前倾，作聆听状。

杨尚奎的夫人叫水静，方志纯 的夫人叫朱旦华，她原是毛泽东大弟毛泽民的妻子，毛泽民一九四三年去新疆被盛世才杀害后，她改嫁方志纯。

毛泽东又沉默了片刻，才慢慢说道：

「这个事情不要张扬出去。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把——把贺子珍接上来！」

「……」杨尚奎、方志纯没敢吭声。 』（见《乌托邦祭》144-145页）

一九三八年贺子珍离开延安去苏联治病，毛泽东就跟她离异了。据说四九年毛进京「登基」前夕，贺子珍的妹妹贺怡曾在石家庄找到他，他也同意贺回到他身边。但贺子珍回国到了山海关，就被中央组织部来的两个人挡住，说她不能去石家庄，只能南下。贺子珍去苏联初期，还生了一个毛的儿子，但不足周岁就因病夭折，她因而患上忧郁症；山海关遭拦后，她的忧郁症更重了。这年她才五十岁。

贺子珍是江西人，五九年夏天正在南昌闲居。水静、朱旦华突来接她上庐山，只说去休息几天。她被安排在东谷 北端一隅的小别墅里，门牌「28」号，很僻静，还有一个护士陪着。那天是7月8日。到7月12日晚上，也就是彭德怀正在犹豫要不要去美庐的时候，水静、朱旦华陪着贺子珍进了美庐。

毛泽东同贺子珍说了不到一个小时，又把水静、朱旦华叫来，说：「看来不行了，她的脑子坏了，许多话答非所问。」让她们送贺子珍回「28号」去。当晚深夜，江青从杭州打电话到美庐，宣布她明天来庐山。据说毛泽东到天亮才睡。没隔多会儿，彭德怀就朝美庐走来了……。

毛召见贺是私人事务；毛误掉彭，则事关重大。这个偶然性有多大意义，谁又说得清？

（转自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