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这个视频讲美国校园的「霸凌文化」,当年我们车祸后苏单也有类似遭遇,我还把它写进书里:「第一次从苏单的困境里看到美国的青少年文化是什么﹐那种崇拜强者的风气在世俗社会根深蒂固﹐我们大人完全不懂。」所以今天在网上再看到此类新闻,觉得美国真是变化不大,然而美国社会还是温暖的,你看,这个视频广泛传播,播了6600万次,沃克的筹款也超过37,000美元。下面这段文字从书里摘出,需要交代一下前文语境:傅莉从昏迷中醒来,躺在医院里,夜夜梦里有两个孩子来找她,一个是难产未成的苏单孪生兄弟,一个是更晚的一次怀胎,被流产掉了,未知性别。 】
我总在想﹐假如真的有末日审判﹐上帝会让谁来为我那两个方生即死或未生即死﹐以及中国无数在母亲子宫的黑暗中被药物结束生命的婴儿负责呢﹖现代化了的人类已经不会有这种恐惧了﹐大概因为他们对那些生命是没有记忆的;悼念的含义只涉及活过的人﹐而那些生命是没有活过的。我在傅莉身上则发现﹐人类其实在欺骗自己﹐因为凡是在母胎里活过的生命﹐纵然不出生﹐却永远活在母亲的潜意识里;父亲在此完全是多余的。
我们那两个孩子来找妈妈﹐却不是来讨债的﹐他们是来陪伴他们受难的妈妈﹐虽然妈妈连生的权利都没能为他们保住。对正常人而言﹐脑伤康复院犹如一座地狱﹐形形色色脑子坏了的人﹐或痴呆或癫狂﹐任何异常在这里都是正常的。一到夜晚就更恐怖:嚎叫﹑哭泣﹑梦呓﹑夜游……﹐不知道几百个破碎的梦里人生是否也会在那栋漆黑的大楼里互相交流甚至冲突﹑殴斗﹖
我却一到天黑﹐把傅莉扔在那张床上就逃走了﹐每每离开那栋大楼时的心情﹐真比「六四」后逃出珠江口时想着把傅莉留给李鹏们收拾还难过。我回家给苏单弄过晚饭﹐一沾床就凄凉难忍……;就在这时﹐那两个孩子出现了。
大的牵着小的﹐每晚我走后他们会来到那床边﹐同他们的妈妈说一夜话。于是第二天我赶到医院见傅莉问的第一句话就是﹕
「昨晚他俩来了﹖」
「来了。跟我聊天。」
「聊什么?」
「不记得了…﹐反正他们一来﹐别的影子就不来了。」
「你管他们叫什么﹖」
「大的…﹐就叫宝宝﹐小的——没起名儿﹐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傅莉怀胎时﹐知道是双生﹐就先取好了「宝宝贝贝」的小名﹐末了只剩了贝贝﹐至今还是苏单的乳名。当年傅莉从手术室被推出来﹐人是昏厥的﹔第二天一睁眼就只问「活着的那一个」﹐从此怜爱万分。
我很惊异她从来不提夭折的那一个。在我的追问下﹐她说过三月十七日那个黄昏﹐最终做了剖腹产﹐在产床上她已听到从腹中先取出来的头一个没有哭声﹐被抢救了一阵。她心里说这是宝宝﹐在那时已经同他诀别了﹔
「紧接着﹐听到了『哇』一声啼哭﹐很响亮﹐很有劲儿﹐知道贝贝来了﹐我心里一松﹐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只说过这一次﹐以后绝口不提。那些年见我常常沉浸在对宝宝的思念中﹐她偶尔会说﹕「你是见过他的﹐我知道……。」
而今﹐我更惊异的是﹐她在神智混沌中居然还记得十几年从来没有用嘴真实呼叫过的另一个乳名﹐而她此刻也不会为那个流产了的孩子硬按一个名字﹐就让他(她)是无名无性别的。人的潜意识大概并非佛洛依德描绘的那般杂乱无章﹐我想。
可是﹐后来渐渐的只有宝宝一个人来了。那个小的隐退了﹐生命的秩序真是严酷;小的那个作为生命的时间本来就短﹐在妈妈的潜意识里也是极短的。终于﹐连宝宝也退出了﹐不再来了。傅莉开始惊慌起来﹐每次我离开时都跟我要「宝宝」﹐再后来就要贝贝来陪她。我办不到﹐她就开始想像躺在同屋另一张床上的那个病人是苏单﹐总对我说护士夜里老来给贝贝换尿布﹐让她很不放心。
一天﹐我去医院之前﹐神情恍惚走进一家商店﹐无目标的想找什么﹐忽然﹐在铺天盖地的女式服装中﹐高高地坐着一个男孩儿——很大的一个布娃娃﹐一身雪白﹐头上顶着带红丝线的黑帽子——就是他。我抱他来放在傅莉的床头﹐她就夜夜搂着他睡去……。
他如今还高高的坐在苏单屋里。他已经是我们家的一个成员﹐我们就管他叫「宝宝」。很久以后﹐我才偶然发现缝在他手上的一个小纸片﹐大概是商标什么的﹐用英文注明这个布娃娃的质料乃是空降伞布﹐一种手感细滑而极坚韧的化学纤维,并且还有made in china的字样。对我来说,仿佛他是从中国空降而来。
我和傅莉的一对双生﹐似乎先天分配好﹐苏单是专属于她的﹐一切随她﹐从长相到脾气﹔而不幸夭亡的那一个﹐我思忖应该一切随我。倒不是我嫉妒﹐苏单之亲昵妈妈﹐深入骨髓﹐对爸爸则是分一杯羹的味道。也许是﹐从小他只有妈妈可以依靠﹐而爸爸最靠不住﹐来去无踪影﹐八九年还扔下他们母子逃了﹐警察来抄家﹐也是妈妈一人顶着。电视里说爸爸是个大坏蛋﹐他只有九岁﹐会怎么想﹖我不知道。
他五岁那年同妈妈分开过。我们全家在青岛火车站分手﹐傅莉站在车窗外泣不成声。从小﹐她把这个儿子养得无人可以替代——保姆﹑幼儿园阿姨﹑爷爷奶奶和我﹐统统不知道这个小子的脾性。他连上厕所都要找妈妈﹐会白天溜出幼儿园﹐穿过几条马路﹐躲在外面的树丛里偷看门诊部窗户上妈妈的身影……。
那年傅莉要去进修﹐只好把他交我带一年﹐我们三人为此到大连﹑青岛旅游一趟;到这里南辕北辙﹐傅莉一人回郑州。苏单跟我到北京﹐天天逼我领他到大街上找妈妈﹐我不知道他的恐惧﹐原来这孩子竟连幼儿园的厕所都不会用﹐每天都要憋到回家﹐有一天竟憋出了病﹐送到医院去灌肠。只有傅莉知道他的一切脾气﹐均视为理所当然﹐也不容别人说长道短﹐只是默默由著他。八九年我逃走后﹐傅莉受不了警察的骚扰﹐一度也想逃﹐可就是割舍不下这个儿子﹐他会天天在学校门口等妈妈去接﹐妈妈不来﹐他会永远等下去。
可是九三年他知道妈妈不会来了。他对我说﹕爸爸,你答应我,回了普林斯顿让我去学空手道。当时我们正在水牛城医院近旁的一家麦当劳里﹐这里是市中心﹐周围一片腐烂的贫民窟。
我心不在焉说﹐行啊。
如今这世界﹐就是我们没法知道孩子们的思路。为什么是空手道呢﹖事后我才明白﹐那竟是一个外来移民的小男孩独自面对美国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念头﹐他下意识感觉到再没有人保护他了——他和妈妈的这种相依为命不仅是从胎里带来的,也是在北京的恐惧中生根的﹔
刚来美国时﹐黑人或西班牙裔的孩子不仅在校车上打他﹐还找上门来打﹐苏单就像躲在妈妈翅膀下的小鸡——在美国的亚裔常常如此,家长都忙于求生,很少体察得到孩子面临的这种生存挑战。
他的第一件事是学会保护自己﹐而这件事又关系到自信心﹐尤其是小男孩﹐不能对付别人的欺负﹐男性心理会萎缩﹐害怕所有竞争。
我整日在那里空谈「文化」﹐却第一次从苏单的困境里看到美国的青少年文化是什么﹐那种崇拜强者的风气在世俗社会根深蒂固﹐我们大人完全不懂。车祸后学校老师来的第一个电话,是说你这个孩子很聪明,家里的困难会不会影响他的功课﹖我说我也无奈﹔谁知第二个电话﹐就说苏单打架了﹐原来有个高年级的白人孩子听说苏单在练空手道﹐就来挑衅,先污辱他,苏单说了一句「你道歉」,没等那孩子反应过来,就一拳将他打倒。学校惩罚了他们两人,苏单还说﹕「你们不公平。」
儿子不知不觉变成另一个人了。两年多我迷迷糊糊的疯狂要救傅莉,根本顾不了这个儿子,他都是靠冰箱里的方便面、三明治、热狗充饥﹔身上从里到外穿的都是别人送的旧衣裳,冬天穿的还是傅莉在北京给他买的那件羽绒衣﹐恐怕是全班最旧最差的﹐但功课上不断跳级。这小子不再怕谁,也不依赖谁﹐凡事顾自己,没学会看别人的眼色﹐也不懂得照顾他人的情感﹐这是我所担忧的﹐可想想现实世界的残酷,又觉得这孩子真不容易。他比我强。
傅莉清醒过来一提苏单就哭,说她对不起这个孩子,出生时就失去了孪生的哥哥,这次又险些成了孤儿。她无法接受儿子这么早就告别了童年。
——摘自《离魂历劫自序●孪生子》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