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郁佳 2023 年 7 月 18 日 思想坦克
米兰.昆德拉。图片来源:达志影像/路透社
昆德拉小说《不朽》里,女主角阿涅丝想:死人在去世那一刻失去了人的一切权利。 「任何法律都再也保护不了他受到污蔑,他的私生活再也不是秘密的;他的情人写给他的信,他的母亲留给他的纪念册,所有这一切通通不再属于他。父亲在过世之前的几年里,逐渐毁掉了一切,身后一无所剩:他甚至没有留下衣服在大柜里,没留下任何手稿、任何课本笔记、任何信件。他抹去了他的痕迹,不让别人发觉。仅有一次,有人偶然在那些撕碎的相片中发现了他。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毁掉这些相片。连一张相片也没留下。」
她以妹妹洛拉证明社会对死人的敌意是真的,「洛拉反对的正是这个。她为活人的权利而斗争,反对死者的不正当要求。因为明天在地底下(土葬)或者在火中(火葬)消失的面孔,不属于未来的死人,而仅仅属于活人。活人渴望和要求吃死人、死人的信、财产、相片、昔日的爱情和秘密。」
昨天我等过马路时,想到我死了留下的东西,能对谁有意义。没有。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或秘密,对当事人而言,什么构成罪证,什么算痛脚,外人无法想像。昆德拉小说《笑忘书》〈第一部:失去的信件〉讲述米瑞克二十五年前和某女恋爱,她丑到令他觉得丢脸死了,事后矢口否认跟她交往过。所以现在他要出马讨回罪证:他当年写的上百封情书。想到自己当年写信有多滥情,他面红耳赤,想把那包信扔进垃圾桶,像拿一包沾满大便的纸去丢。
〈第四部:失去的信件〉中,难民美女塔米娜逃到西欧小镇,想从捷克的前婆婆手中拿回她和亡夫的通信,和她写的一叠记事本。米瑞克、塔米娜取回自己的隐私,都千难万难。 《笑忘书》1978年出版,1990年《不朽》才用死亡取代地狱来的前女友、前婆婆从中作梗。一样的是,对隐私的焦虑都成为生命中心,使主角时时刻刻坐立难安。
《不朽》女主角阿涅丝痛恨报章杂志无所不在的照片,她在饭店和男子秘密约会,大厅见面拥抱时,不巧被该饭店大型会议雇的侧拍摄影师拍下,她想毁掉底片而不得。她想拿一株勿忘我,放在眼睛前面,挡住她深恶痛绝的浊世。
《笑忘书》说,塔米娜的周遭世界如围墙越升越高,塔米娜则是一片贴在地面的草皮,草皮上只长了一株玫瑰,那是她对丈夫的回忆。
勿忘我,玫瑰,都是焦虑者求之不得的平静专注。她们在怕什么、逃避什么?
昆德拉死了。晚了几天得知死讯,我只想到,因死亡而失守曝光隐私那一天,如影随形离他背后一步半步,现在终于追上他了。宛如日剧《时效警察》,在追诉期满后,仍会揭露在逃真凶。他跌进了幻想已久的劫火炼狱,但却未如《不朽》预言的等到活人来吃他──报章杂志未曾应声从他信件或相片中生出什么秘闻号外。
昆德拉有很多层面,其中之一是极力让人肉搜不到的潜伏间谍。他长期拒绝受访,传记纪录片《米兰昆德拉:从玩笑到无谓的盛宴》采访不到昆德拉,只能采访昆德拉过往的熟人,编辑,译者,检视通信。一位热情粉丝只在布拉格广场上遇过昆德拉一次,就如日片《花束般的恋爱》中两个动漫宅菅田将晖、有村架纯兴奋交头接耳「诶刚才那个人是押井守没错吧」。遇到火遍全城的年轻文化明星昆德拉,像遇到达赖喇嘛。粉丝回忆当时,光是昆德拉在,周围整个气场都不一般,粉丝沉浸回忆的表情就是一脸神圣非凡。这番证词固然令人惊讶,原来昆德拉早年就是布拉格的王子殿下。但这名人光环似乎不会得罪昆德拉,其实他没什么好担心的。是吧。
应该说这位粉丝,或导演,可能就是昆德拉最气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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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中,年轻女粉丝来笼络歌德,套近乎,通信,还去访问他妈妈,目的是写一本歌德童年轶事的书,歌德抱怨她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牛虻」。海明威回答:「我也逃不过他们无穷尽的指责。他们不是看我的书,而是写关于我的书。就好像我不爱我的几个前后任妻子;我对我的儿子关心不够;我对某个批评暴跳如雷;我不够真诚;我目中无人;我是个强壮汉子;我自吹在战争中受伤二百三十处,实际上只有二百零六处;我有手淫的恶癖;我对母亲蛮横无礼。」
「我无数次劝人别介入我的生活。可是我越劝,情况就越糟。我跑到古巴去避开他们。在授予我诺贝尔奖金时,我拒绝到斯德哥尔摩去。」
「我对它(不朽名声)的厌恶程度超过了对死亡的厌恶。人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不能结束自己的不朽。一旦它把您弄到它的船上,您就永远下不来了,即使您像我一样开枪打自己的脑袋,您还是留在它的船上,连同您的自杀也一起留下了。这是令人厌恶的,令人非常厌恶。我死了,躺在甲板上,我看到我四个妻子蹲在我的周围,一面在写所有她们知道的关于我的事情,在他们身后是我的儿子,他也在写。还有格特鲁德.施泰因(或译葛楚.史坦)这个老巫婆,也在那儿写;还有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那儿讲述他们听到过的有关我的各种流言蜚语;他们身后还挤着一百来个对着话筒的新闻记者;在美国所有的学校里面,有一大批教授在把所有这一切分门别类,分析,发挥,写出几千篇文章和几百本书。」
这一幕请帮我附上伊藤润二「群众爬上屋墙疯狂拍窗」的哽图。
改编自伊藤润二《十字路口的美少男》的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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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院的论文升迁体制,无非是名人八卦的内容农场。文学批评就是狗仔队。这个海明威今天肯定会说脸书被名人R.I.P洗版是爆料挑战赛。
歌德哀嚎,说梦见剧场上演他的《浮士德》没人看,观众全挤在后台看他,向他鼓掌。他极度厌恶,径自回家。窗上却挤满一张张脸,瞪大眼睛窥望他。他只好吹熄了灯,躲进被窝,紧贴墙壁。
女主角阿涅丝的丈夫保罗,则痛斥传记作家是社会渣滓,「在私人通信中搜索,询问以前的情妇,说服医生透露处方秘密,这也是卑鄙的人。」将之喻为抢匪和行刑爱好者,爱好集体性欲高潮。他嘲笑群众读别人写海明威的书,比读海明威作品有趣、更有教益千百倍。群众只想证明海明威作品不过是伪装过的生平,而这生平和我们之中任何人一样微不足道。说传记作家是文学狗仔我没意见,但我很想知道普通人为何在他眼中微不足道。
蹭名人是人之常情,然而隐私曝光就像把昆德拉的肠子都拉出来一样。昆德拉这三位笔下分身,歌德、海明威、保罗,为何以偏概全,一心盯着传记产业链,就像斗兽场的奴隶盯着场内的雄狮?保罗说「只要我们生活在人类之中,我们必将是人们看待我们的那个样子」,人们不断自问别人是怎样看我的,尽力博取别人好感。大家幻想表面形象可保护实体不受侵犯,其实自我形象含糊不清又难以描绘,只有别人如何看我们才是真的。 「最糟的是,你不是你形象的主人。你首先试图描绘你自己,随后至少要保持对它的影响,要控制它,可是没有用:只要一句不怀好意的话就能把你永远变成可怜的漫画。」
海明威、歌德的抱怨都是虚张声势,只有保罗这段话接近真相。他人恶意的评价,有如王水溶尸般,杀人不着痕迹。正是小我的低语威胁「想想别人知道了会怎么看你」,使阿涅丝、塔米娜心烦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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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控制形象?首先必须让作品不可转述。昆德拉成名,拜两项错误之赐,一是小说《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改编电影《布拉格的春天》暴红,诠释完全误解原意。一是法文译者用华丽缥缈的文风,几乎重写了他的小说。为此他花上数年修订全球译本,并禁止任何改编授权。
禁止授权还不够,也许死后还会被授权出去。不可容忍,所以必须在作品里就下绊子防止搬运。 《不朽》中,阿弗纳琉斯教授问昆德拉在写什么,他回答「无法叙述出来」,「今日,凡是能够描绘的事,大家都蜂拥而上,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或连环画。一部小说的主要内容只能通过小说道出,而在一切改编作品中,只剩下并非主要的内容。有谁发神经,今日还要写小说,如果他想维护这些小说,就要把这些小说写成无法改编的,换句话说,别人无法叙述出来的东西。」为了不让影视改编,他要消除结局和事件的单线因果关系,在快结尾时插入新人物,既不是任何事件的原因,也不产生结果。
听起来像是阅后即焚。但若好莱坞改编,也只要删掉这个新人物,或加重突出角色的意义即可。下绊子都是徒劳的挣扎,给他提供安全感的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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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焦灼?昆德拉《小说的艺术》提过,卡夫卡的小说《审判》开头,随便什么人,两个陌生男人一大早出现在约瑟夫. K床上,就有权宣告逮捕他,还把他的早餐吃了。 《城堡》土地测量员K为了融入城堡,被迫抛弃隐私,城堡派来两个助手随时跟着他,坐在吧台上观赏他和弗丽达第一次做爱,从此两个助手不再离开那张床。隐私受侵犯、被人监视的焦虑,萦绕于心。
昆德拉致力把这种焦虑拉高到欧洲历史、极权暴政的层次,然而这种焦灼何其熟悉。在我生命中,它总与我否认的真相连在一起,怕别人转述,是因为怕触及困扰我的事实。
阿涅丝在饭店大厅和男子拥抱的照片,对别人而言稀松平常,没有意义。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年例行和他外遇幽会。第六部的新人物鲁本斯,就是她的外遇对象。小说中的昆德拉撒了谎,鲁本斯并不是「既非原因也非结果」,而是表面困扰她的「丈夫保罗可能外遇」情节下的伏线因果。
昆德拉角色的步步为营,像今天性爱偷拍外流的受害者那么破碎失语,试图守住摇摇欲坠的隐私;但也像偷拍者那样狡猾地走索,设下重重防火墙,避免曝光。没人能知道昆德拉会否真正属于哪一边,因为在小说中,他总是两种角色都扮演。
作者曾任《自由时报》主编、台北之音电台主持、《Premiere首映》杂志总编、《明日报》、《苹果日报》主编、金石堂书店行销总监,现职写作。获《联合报》等文学奖,着《帽田雪人》、《爱比死更冷》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