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的写作计划中,一直有一个题目:流亡列传,就像我前面有个帖子《中国人没有「庇护所」概念》中讲的,今日如此庞大的中国留学生、洋插队、洋打工、走线、逃难群体,怎可不产生「避难文学」?写张青的这篇,就算一篇,但是我对她知道得太少,只能白描式的写一下他们孤儿寡母,文中我提出的「革命价值」与「家庭价值」的冲突,并非只针对郭飞雄,这其实是个老问题,在共产党文化底下非常突出,它的极端,就是文革中出现的子女斗父母、学生打老师,今天中国「掉进钱眼儿」去了,社会上「子女赡养父母」的伦理冲突非常剧烈,也是这个问题的延伸。 】

二〇一六年「六四」之夜,全美学自联在华盛顿中国使馆前举办纪念活动,我在德拉瓦离群索居十五年,迁来华府才半年,第一次参加这种聚会,像一个出土的老骨董似的,不断被年青一代拥住握手、照相,弄得满头是汗。

其实此夜我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是想跟郭飞雄的太太张青说几句话,那几句话也是李晓蓉要我转达的:「郭飞雄在狱中要有活下来的信念,不要求死。」我见到张青说了这些话之后,又跟她讲了曹胜利的惨剧:不甘受辱,以死相拼,虽然壮烈,犹可惋惜。

我也跟她的一儿一女说了几句话,女儿说她已经上了休士顿的德州大学;儿子说他还在念高一,这孩子看上去疲惫已极,话都说不出来。

看这孤儿寡母,我又想起一个艰难的悖论:国内志士们舍身食虎,可是他们有权利也把妻儿老小送进虎口吗?也许有人说,他们不是逃离虎口了吗?

是的,我也听说张青和一双儿女,被傅希秋牧师救出中国,落脚德州米德兰,后来高耀洁医生跟我讲,她也曾在米德兰跟张青相遇。

张青来美国七年,就在德州读了一个会计硕士,还想继续读博士,后来她打电话给我,说想搬到大华府这边来生活,好就进跑国会营救老公,要我帮她打听租房的事情,我在华府这边四下问问,得到的一个印象是,无人愿意管闲事,也劝我别管。然而张青还是搬过来了,日后常见她带着儿子来我们沙龙。

她没有再找过我办任何事情,我也不知道她跟儿子是怎么生活的。

多年后我获知张青罹患癌症,竟然是在郭飞雄的一个电话里——不久前他忽然从中国打来电话给我,说他妻子得了绝症,要在蒙哥马利郡一带的医院手术、化疗,托我帮助找找便宜的房子,他也尽快赶来。

但是他被卡在国内不放行,杨子立给张青录了一段形同临终之言的视频。

我还记得我特意找张青给郭飞雄捎的话:

「在狱中要有活下来的信念,不要求死。」

这些话对临终的张青还有意义吗?

她没在「狱中」、她在拼命求生,但是她离死只差一步了。

不久有她一个追思礼拜,杨子立发给我殡仪馆的地址,我就去了。

我注意到,杨天娇的追述怀念,一直说「我们这个单亲家庭」,也称她妈妈是一个「单亲母亲」。我知道她是故意要这么强调,而令不少人觉得耳刺,但是我认为她说得没错,她在美国受主流社会的价值影响,界定他们母子三人组成的,标准是一个单亲家庭。这里当然也挑战了一些观念,比如家庭价值与革命价值(民主价值)的冲突,孰者为重?我们是不是可以用「革命价值」去说服郭飞雄的子女出让「家庭价值」?让他们接受父亲长期缺席是合理的?张青据说是接受的,然而我们永远不知道她的死不瞑目,含义是什么。她这么刚强的一个女人,竟然活活熬死,这难道仅仅是政治因素?

我默默坐在现场,心里还想着另一个问题:张青那么苦熬,而流亡社区对她是「敬而远之」,说她「强悍」、「只索取不感恩」,流亡社区是一种什么文化?当天下午也在网上看到杨子立贴出的墓葬照片和他写下的一段话:

『随着盖板落下,张青永远长眠于美国马里兰州Olney的这块公墓。此刻她望眼欲穿也没能来美国看她的丈夫郭飞雄再次被共产党投入监狱,理由仅仅是给中国政府领导人写信公开要求探望病危的妻子而触犯了「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 』

(转自作者脸书)

附:

陈光诚:郭飞雄被押送监狱服刑,当局拒绝告知家人在哪所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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