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水冲了龙王庙」,今夏居然应验在中国的两件事上:一是故宫进水,二是淹涿州保雄安,而我几乎年年夏天要说洪水,也有点说烦了,此刻忽然生出一个新意象:中共治水失败,乃是它执政失败的一个侧面,可是中国洪水滔天、瘟疫肆虐,从未成为变天前兆,每次却是民为鱼鳖而已,而对三峡大坝安全隐患的追责,包括1975年河南驻马店板桥水库垮坝,乃「全球科技灾害第一名」的追责,这两项人祸的放任,皆印证中共集权制度反而是大洪水中屹立不倒的一座大坝(中共也是从苏联引进「治水高坝」技术),更加形象地印证中国是一个标准的治水社会,而治水必须高度集中,也是两千年前暴秦「大一统」的理由,这种巧合,竟然跟十五英寸降水线与长城重叠一样神奇。 】
满街飘荡的烙饼香味儿,也把一九七五年夏天,烙进我的记忆里。在河南省会郑州的大街小巷,人们搭起无数临时炉灶赶制烙饼,一种救灾的全民式动员。七五年尚在文革中,毛泽东又启用了邓小平,骚乱将将止息,政府的功能在复苏中。我是省报(《河南日报》)一个跑农村的小记者,从豫北(河南简称豫)清凉的太行山区赶回来谈稿子,一进编辑部便听说南边有两座大水库垮坝了。
省城里说垮坝,都如谈虎色变,说从水库里蛟龙般逸出十来米高一个直立如壁的水头,一路横扫而去,把京广铁路都拧成了麻花;庄户人都在梦乡里淹进泽国。凤凰网副总裁乔海燕,当年正身处洪河上游「石漫滩水库」十几米远,三十五年后他回忆道:
「从水库里泄下的洪水,简直是一头暴怒的猛兽!四亿立方米的水在两三个钟头内全部泄尽,那种惊人的冲击力和毁灭性,绝非人间笔墨所能形容其万一。激流先是朝北,顺着往下游冲撞,浪头有十几米高,一路奔腾咆哮,肆无忌惮的撕裂、吞没着一切。冲到距舞阳县不远的一处高地,旋即掉头向东,留下一个湍急的漩涡扫荡四周。掉头的大水继续向东狂奔,一直冲到京广铁路,与板桥水库决口的洪水汇合,形成汪洋。几个老百姓对我形容垮坝那一刻,「像天塌了一样!」「从来没有听过那声响,大,吓死了人,满世界的轰响,响着响着,轰!一声,啥都不知道了,等你醒过来,在树窠杈上担着呢。」
当时有六万人攀在树上,堪称世界奇观。 32个县、347个公社、1800多万亩耕地,全在汪洋之中;二百万人困在坝上、堤上、房上、树上、筏上……。中央慰问团团长纪登奎(文革中中央政治局委员)乘一架米—8直升机飞临灾区上空,随行「新华社」记者张广友从空中描述:
「俯瞰辽阔的豫中平原,往日一片绿油油的庄稼不见了,而今是一片白茫茫,犹如汪洋大海,一眼看不到边。舞阳、西平、遂平、上蔡、平兴、汝南等大部分县城都已经泡在水中,高大的烟囱大半截露在水面上,地势较高的地方和没被完全淹没的房顶上站着许多人……,村庄的房屋和田野的庄稼几乎全部被洪水淹没了,偶尔看到一些大树枝头还露在水面上……。」(张广友目睹1975年淮河大水灾/ 2003年第1期炎黄春秋杂志)
相当于一颗小型原子弹
这就犹如一场长江洪峰泛滥到了人口稠密的豫南。汝河上游也垮掉的「板桥水库」,库容是五亿立方米,溃坝流量达到78200立方米/秒。二十多年后,据水利学家王维洛计算,这流量超过了长江宜昌站实际测到的历史最大洪水量。另据幸存者忆述,夜幕里天上一道闪电,一串炸雷,暴涨的水库陡然萎瘪,几亿方库水滚滚下泄,有一个声音喊道:「出蛟了!」
那一次豫南垮坝,同时垮掉的共有五十八座中小型水库。纪登奎说:「两个大型水库和那么多的中小型水库垮坝,所造成的人民生命财产损失相当于一颗小型原子弹!」在国际上,这事件被统称为「板桥水库溃坝事件」,乃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库垮坝惨案,更是所谓「全球科技灾害第一名」(或称「人为技术错误造成的灾害」)。 1984年冬的印度博帕尔化工厂泄毒事件和1986年春的苏联车诺比核电站爆炸事件,则分别名列第二、第三。大自然与天文气象导致的洪水威胁,在中国其实是超过六十年安澜的(?),荒唐却是「人定胜天」建造的水坝水库之失控而酿成「人造洪水」,更荒唐还在于中国制度无问责机制,无论死掉多少老百姓都是白死,而且是在闭关锁国中庾死。
张广友回忆,当时纪登奎就明令:「中央领导已经决定这次水灾不作公开报导,不发消息,特别是灾情不仅不作公开报导,而且还要保密。」文革后纪登奎又解释过一次:「不叫公开报导是怕产生副作用,影响稳定;那个时候正是毛主席和周总理重病期间,不让公开报导,也是怕他们受刺激,内部报导也只能选择极少量给他们看,这种内部报导不会给他们看的……。」
究竟死了多少人?水利部至今谎称「不超过一万人」;但是一批全国政协委员和常委们揭露,「七五八」豫南垮坝,夺命23万人,等于另一次唐山大地震——一年后的幽燕陆沉,苍龙死去(1976年7月28日发生唐山地震,一个多月后毛泽东去世)乃是惊天动地的,可怜此前中原洪水滔滔,竟被遗忘得无影无踪。我仍依稀记得,甚至大水过后人们热衷传播的一个小道消息,说是邓小平由纪登奎陪同,坐直升机亲临灾区上空,俯视豫南一片泽国,难过得掉眼泪。哪晓得纪登奎的长子纪坡民在2011年爆料的真相却是如此:
「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刘建勋急向国务院副总理纪登奎报告险情。纪登奎立即赶往副总理李先念办公室,他们决定向第一副总理邓小平汇报,请求具体指示,因为邓小平当时除了是国务院第一副总理主持国务院日常工作外,还担任军委副主席和解放军总参谋长,有权利和能力调集各兵种参与抢险工作,而无需惊动毛泽东和周恩来。
8月7日22时45分左右,李先念给邓小平家里打电话。邓榕接到电话后说邓小平不舒服,已经入睡。李先念说发生了非常危急的情况,必须叫醒邓小平。但邓榕坚持说邓小平已经入睡,身体不好,不能叫醒,有事天亮再说,并挂断了电话。 」
但据纪登奎和李先念后来了解,当晚邓小平并没有生病,也没有入睡,而是在万里(时任铁道部长)家打麻将,一直打到8日清晨5点左右。
中国老百姓的政治想像力,实在是贫乏得可怜,尤其是关于政治强人的心肠。人们至今也没有发现,「七五八」豫南垮坝,对日后震动世界的「邓小平时代」具有某种反讽的象征性含义——邓小平的执政,自始至终都头上顶着一盆水,那盆水犹如达摩克利斯剑,它的倾覆乃是须臾间事。这是后毛时代中国政治永远的宿命。 「垮坝」的概念便从水利学延伸到政治学——以此才能解释,为什么中国政治近二十年来的最高原则是「稳定」。
历史的诡异又在,「豫南垮坝」虽不像「唐山地震」成为毛时代坍塌的神秘预兆,却开启了另一种「洪水恐怖」的水利大事功。当代中国的水利工程,从始至终都是一种政治决策,神州遍野深受其害,祸殃子孙万代。豫南属于淮河流域,那里的一次垮坝,惊动比邻的黄河流域,再次掀起「江河治理狂热」,一路挺进到「高峡出平湖」的长江三峡大坝,也洞开了「南水北调」、开发大西北乃至青藏高原的野心,卷起十八世纪工业革命以来未曾有过的一股好大喜功——原来,「资源高消耗型」发展的「中国模式」,都可以追溯到「七五八」垮坝。
中国果真是一个「治水社会」
人们回忆,大水退去后,人畜尸体在烈日下蒸腾着腐臭,漯河至信阳的公路两旁,沿途大树的树枝皆弯垂着,趴满了黑压压的苍蝇。仅打捞出来的尸体就有十万具。堆积如山的尸体在腐烂,竟腾起一层可怕的「尸雾」,笼罩灾区。中原这幅地狱景象,无论当时有多么惨烈,却注定被岁月淹没,没能产生惊醒的教训。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催发了又一轮「江河治理狂热」,黄河长江的治水大事功纷纷上马;再到两千年「经济起飞」后,便要将中国的河流条条盖座水坝(全国计有八万多座大坝),直欲建坝到西藏雅鲁藏布大峡谷上那个著名的「大拐弯」(落差2200米,在此筑坝对青藏高原生态是毁灭性的);据说那里是地球上最富含水力发电潜能之处。
豫南垮坝,原本就是五○年代那一轮「江河治理狂热」的恶果。 「七五八」垮坝那年,就有专家向纪登奎汇报:垮掉的这两座坝,都是「大跃进」的劣质产物。淮河治理源于「新四军」时期,因为那里有一个学水利的女学生钱正英(主政水利部达四十五年);五○年代起,共产党从苏联引进「水库大坝」治河模式,最早拿淮河开刀,也是由她指挥,一口气在淮河上建造了九座大型水库(包括石漫滩和板桥),和无数中小型水库;还称此为「满天星」、「葡萄串」 。这种狂热,又是因为修水库的半军事化组织形式,直接产生了「人民公社」,深受毛泽东的赞赏。然而水库节节拦水,阻碍自然水流和河流自净能力,把个淮河彻底治死(「肠梗阻」)。这位水利部长在全国修建的八万多座水库大坝中,有三分之一以上是「病库危坝」,就像埋藏在中国的一大批定时炸弹。
七五年夏太平洋三号台风在淮河流域豫南形成暴雨中心,三天的降雨量超过1600毫米,各大水库纷纷蓄水以备抗旱,及至发现泄洪闸打不开,已为时晚矣。这个细节,反映了共产党的水利事功,早期只是一种「浇灌农业」。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的〈文革时期河南驻马店水库垮坝大惨剧〉一文提到,五八年「大跃进」期间,主管农业的谭震林到河南视察,便归纳出「以蓄为主,以小型为主,以社队自办为主」的水库方针。水利专家陈惺当时就反对,指出平原修坝重蓄轻排,使地表积水过多,会造成涝灾,也令土地碱化。然而,当「浇灌农业」终于「现代化」到了「控制洪水」、「向江河要电」这一步,中国的环境就更加遭殃了,这才是黄河长江上那些大坝的真实含义。
young, [8/8/2023 7:21 AM]
中国人今天开始追问五九至六〇年的「大饥荒」饿死多少人?也开始反思毛泽东的「大跃进」决策,包括「放卫星」、大食堂、反右倾、高征购等等。但是很少有人追问「江河治理狂热」的恶果。实际上,毛泽东以「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想像力「赶英超美」,乃是他最土最「封建」、也最「适合国情」的地方,其中尤以大兴水利事功最为「亚细亚」。
马克思概括的「亚细亚生产方式」,不过是他读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古代社会》时获得的一点灵感而已。他有一位同为犹太裔的德国晚辈卡尔.魏特夫(Karl.Wittfogel),极度发挥此说,提出整套「治水社会」理论,一度影响巨大,甚至被人认为超越了他的两位理论前辈马克思和韦伯。魏特夫将中国作为一个典范,纳入这个体系,九○年代在中国也曾引起争论。我在海外孤陋寡闻,偶然见到黄仁宇教授〈五百年无此奇遇〉一文介绍此说,他虽不敢恭维,但还是引「齐桓公葵丘会盟」、秦始皇「决通防川」,替魏氏补证,肯定「中国的中央集权确与防洪有关」。我则觉得若补上四九后的「江河治理狂热」,魏氏「治水社会」之说就有了更坚强的支撑。五○年代西方曾颇惊异毛泽东解决了中国四亿人的「吃饭问题」,这跟大修水库搞灌溉分不开,只是他们不晓得毛泽东搞过了火,一下子饿死三千六百万人(杨继绳数字)(《墓碑》)。
国内学界人士似乎不赞成「水利社会」这个概念。但是,如果仔细研究「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这两个巨大的怪物,就会发现它们的端倪,都出现在「兴修水库」的运动中。香港历史学家冯客(Frank.Dikotter)考证:
「『大跃进』这个词,首次出现在1957年底兴修水库的群众运动中。……在1957年10月,约有三千万人被征募。到了一月份,中国有六分之一的人在挖地。当年年底,超过五亿八千万立方米的岩石和土壤搬了家。」杨继绳考证「人民公社」的起源也发现:
「人民公社还不是自下而上的自觉行动,而是按中央的意愿,自上而下发动起来的。它起源于中央领导集团的共产主义情结,也起源于极权制度的需要。不过,它的兴起却借助了全民大办水利的契机。1957年冬到1958年春,在中央政府的号召和推动下,上千万到上亿的劳动大军,从南到北都在大搞农田水利建设。这种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要求在大面积的土地上统一规划,修建长达十几公里甚至更长的灌溉渠系。这种较大工程需要大量劳力和资金,规模较小的农业合作社没有力量办这种事,只能通过调整农业合作社的规模甚至调整行政区划来解决问题。中央有些领导人就产生了改变农村基层结构的思想。毛泽东曾一再强调『大社的优势性』。」
易兴大事功也易生大灾难,应是「治水社会」衍生的一个特征,我从美国生物学家贾德戴蒙着《崩溃》一书中,看到非常贴近的描述;他分析道:中国海岸线平直,无大型半岛,主要河流由西向东、平行排列,利于「大一统」,因此早在西元前221年,核心疆域的统一局面就压倒分裂,这也使得统治者可以在广大的疆域内,随意改弦更张,事情不是更好就是更糟,常常在须臾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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