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当年在文汇报副刊担任编辑时的上司,香港文坛前辈吴羊璧先生去世了。九十四岁高龄,比我想像的更高寿。我得到消息后,本想致送一个花圈表达哀思,但考虑到我的政治立场可能造成他家属的不便,于是便当作自己不知道,其实内心之哀伤与不舍,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与羊璧相识于一次征文比赛,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香港三联书店庆祝创办三十周年,举办了一次征文。我刚到香港不久,在报刊发表过一点小文章,便斗胆写了一篇短文去应征,不料竟得了入围奖。颁奖那天,三联搞了一个饭局,请来评判与得奖者见面,那天晚上第一次和羊璧见面。

席间大家交谈,羊璧散席时就向我约稿,希望为文汇副刊的「笔汇」版写点散文,事后我果然开始投稿,自此与羊璧结缘四十年。

八十年代初,我进新晚报协助编副刊,工作了两个多月,就因罗孚出事被炒鱿鱼。后来我打电话给羊璧,问文汇副刊有没有职位空缺,羊璧说暂时没有,他建议我先转到文汇校对部,以后副刊有职位就把我调过来。当时我仍在晶报当校对,心想一动不如一静,就没有转职。

大约一年后,羊璧打电话给我,说副刊有空缺,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当然喜不自胜,从此告别了晶报。

我到文汇副刊编一个新开创的版,叫文摘版,是将海内外各种中文报刊上的文章剪下来,作必要的删节,然后拼成一个大杂烩的版面,包括各种知识﹑文化消息﹑人物近况﹑奇闻逸事。刚涉足编辑实务,工作生疏鸡手鸭脚,都是羊璧一点一滴教我。版面正式刊出后,反映居然不错,我也就正式上手做编辑了。

羊璧做主任,大而化之松散管理,平时从不耳提面命,放手让编辑自己去经营。有好作者好文章,他会主动推荐,但从不说这个好那个不好,应该如此不应该如彼。有时副刊开会,他笼统说几句,也是点到即止,无为而治。

羊璧性格内敛,从不口沫横飞,也极少大声说笑,他也不与同事谈论报馆中的人事,外面的江湖是非。做编辑难免要与作者打交道,羊璧经常带我出去见文化界的老朋友,通过他我认识不少前辈和同辈,打开了自己的社交圈子。

我也不是长袖善舞的人,与羊璧性情相近。他喜欢古典音乐,每星期在《百花》周刊写一篇乐评,经常有公司寄录音带或CD碟给他,他有时会将他多出来的唱片转赠给我,我竟因此也迷上古典音乐,迷了一辈子。

有一次我和他聊起写作,他闲闲说了一句话:「写文章应该有这么多(两掌拉开齐肩宽),写这么多(两掌凑近一掌宽),不应该有这么多(两掌一掌宽),写这么多(两掌齐肩)。」言下之意是,写文章应该心中有很多,写出来很少,不应该心中只有很少,写出来很多,简单说是要浓缩,不要充水。

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遵行了一辈子,得益了一辈子。

羊璧从未对下属疾言厉色,有同事据说是报馆上层介绍来的,因恃着有点背景,时常迟到早退不见人,羊璧也听之任之,只要应交的差事不误,他就给人方便。他之宽容发生在我身上,是有一次我出了大事故。

当时副刊工作还在手工业阶段,没有电脑,每天编辑要自己「贴样」。版房将校对好的样稿拍好照片,一篇篇文章出版样(相片)交给编辑,编辑要将版样剪好,贴在大版上,然后交工厂上版印刷。有一天商务印书馆有一个酒会,偏偏版房的版样一直没有送上来,我便自作聪明,心想等酒会结束后才回来贴版。谁知去到酒会,见到张三李四,天花乱坠,竟完全忘记贴版的事,直接回家吃晚饭。

第二天上班,在电梯碰到工厂厂长,他说你昨晚是怎么搞的,版样都没有贴,到处找不到人。我一听突然醒悟闯了大祸,心凉了半截,准备回副刊后被主任「省一餐」。谁知一个下午羊璧都没有动静,当天没有,后来也没有,永远都没有,直到我和他都退休了,都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没有手机的年代,太太晚下班家中没有人听电话,当天工厂出于无奈,只好临时拼了半版广告填补空位,等于文汇报白白送给一些广告客户不要钱的广告位,而羊璧便将这一次事故自己担了起来。

给我做主任,我也未必骂下属,但至少会把他找来,问清楚来龙去脉,提醒他今后不要再发生同类事故。我自问还没有羊璧那样的涵养,可以如此不动声色轻轻放下。

羊璧做人低调,做事从不张扬,从不自吹自擂。很早的时候,他就与李怡合办过半月刊杂志《伴侣》,后来又主编过一本书法杂志《书谱》,《书谱》曾经是两岸三地最著名的书法杂志,受到远自日本的书法同行的重视。

羊璧自己也是书法家,但从来都很低调,不会动辄写字送人。直至退休很多年后,在家人朋友的推动下,他才在艺术中心做了一次书法展。当天整个展场挂满他大大小小﹑正楷行书草书隶书等不同字体的作品,是他一生热爱书法的一次巡礼。我觉得他的字有黄庭坚的风骨,长枪大戟,闲庭信步。那天我和一班文汇旧同事都到现场恭贺,大家拍了照片留念。

羊璧长期因工作较忙,又要写专栏,没有专心去撰述自己喜欢的作品,反而退休后,他竟将一辈子积累下来的学识,撰写了大批历史与书法著作。最令人惊讶的是一套中国五千年大故事系列:《尧舜春秋》、《战国百家》、《秦汉一统山河》、《三国六朝》、《唐宋盛衰》、《明清近世》、 《近代百年波涛》共七册;另外还有《百战山河》三册。此外,他还着有《书法长河》、《书家与书艺》、《下笔如有神》书艺廊系列。

他的历史著作,资料采自各种史书列志,将文言文化为通俗易懂的文字,讲历史故事,评述历史人物,书写历史兴衰的来龙去脉,这一套书对于读者了解自己民族的历史很有帮助。历史不是年代人物事件的单调记述,历史是人的命运,国家的兴衰,文化的变迁,读历史是要知道我们的来历。

此外他的书法著作,也深入浅出,写历代书法源流,介绍史上重要的书法家,评述他们流传千古的作品,这对于想要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读物。

羊璧只接受过中等教育,他一生的学识与修养,都来自个人业余的进修。他的父亲是香港老一辈文化人吴其敏先生,其敏先生本身也是作家和编辑,曾任香港有影响的文学刊物《海洋文艺》主编。羊璧有家学渊源,但他的成就来自他刻苦的自学,这是现今年轻人想像不到的事情。

当年我离开文汇报,也值得一记。我在文汇工作五六年,对报馆企业文化已经很失望,早萌去意。那段时间除自己的工作之外,羊璧经常临时抽调我去做其他上面交办的事,文汇报周年报庆,向国内外征集书画家作品搞一个展览,羊璧负责展场的安排,他就拉我一起去,有些画作没有题名,我们要临时起意为它取一个名。

有一年东北森林大火,新华社记者采写了一本图文并茂的书稿,羊璧也交给我,我利用报馆工作空闲时间,编辑校对排版一脚踢,也把那本书印出来。后来文汇报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开招待会,据说还将那本书拿来赠送来宾。

本职工作已近饱和,又时常被临时抓差,不免有点身心俱疲的感觉。有一次,副刊笔汇版编辑休假,羊璧又要我暂代,我有点想要推托的意思,便说自己血压有点高,羊璧问有多高,我说90至140,羊璧微微一笑,说那也不算太高。

这句话让我很不受用,当晚回家后一番考虑,就决定向报馆辞职。其实在此之前,天地图书总经理陈松龄已多次劝我转到天地任全职,还应承给我两边工资总额的待遇,我因此有恃无恐,一时冲动,第二天就写了辞职信给羊璧。

羊璧很愕然,劝我打消去意,我说我不是因为工作的事,是因为我对报馆已经很失望。后来羊璧又去找社长李子诵,为我争取加薪一千元(当时月薪八千元),但我去意已决,就表示自己不是「跳草裙舞」,自此,和羊璧和平分手。

我离开文汇后,一直与羊璧保持联络,我对他没有怨言,倒是一直感念他对我的帮助和包容。我们时常在北角新都城楼上的酒楼,他和太太黄子玲大姐来,我们很简单叫几个点心,天南地北聊天,说说笑笑,像老朋友那样。他份属前辈,又是我的上司,我应该执弟子礼,但每次羊璧都亲切地笑,三言两语,很多事情彼此心照,好像多年知己。

羊璧在文汇工作一生,退休时才拿了九十万退休金,他用那笔钱在跑马地买了一层楼。后来又搬到科技大学附近的村屋,向海村屋的二楼,阳台上可望见一角远海,周围绿树浓荫,鸟语幽幽,海潮声隐约可闻,我很为他的退休生活庆幸。再后来,因为年纪大了,出入看病不方便,他又搬到鲗鱼涌,我们变成近邻,自此更常见面。

他慢慢老迈了,出门要拿拐杖,说话更少,有时见他迷茫地笑,好像对我和黄大姐说的事不太了然。我离开香港前,不想打扰他,只打了一个电话向他道别,他家里有一些人声,大概子女都在身边,我说的话他似乎也没怎么听清楚,我只好怏怏收了线,知道这一次别离,将不再有机会见面了。

我们从来没有谈政治,羊璧对政治很疏离,我不想去为难他,于是都绕着时事问题走。直至他去世,我才猛然发觉,我什至不知道他对共产党有什么观感。

羊璧当然不是中共党员,他在文汇报,长期处在边缘位置,因为资格够老,又有社会地位,报馆需要他这个招牌,可是做了一辈子,到退休时也只是编辑部副主任兼副刊主任,很多轻浮又冇料的年轻人都是他的上司。我相信他从来没有往上爬的欲望,他只是喜欢做文字工作,文汇报副刊提供了这个平台,他善始善终,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文字工作。

想起羊璧,就想起论语中的「讷于言而敏于行」,羊璧为人有古风,沉实笃行,一生走自己的路,不求闻达于世,但他的为人,却是我一生精神上的楷模,我在为人处世上受了他很深的影响。我这一生,有幸结识一些人格高尚﹑学识渊博的前辈,这是我最幸运的人生际遇。

(转自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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