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莉
出生于「反革命家庭」,结交异议人士
向莉:陈立群女士您好!请您先谈谈在中国的生活和思想变化。
陈立群:我父亲过去是一个国民党的老兵,在中共建政后镇反时,被扣上反革命罪,判了三年徒刑;母亲出生于工商业资本家家庭。我们家在中共建政以后就陷入了困境,经历历次政治运动,受了很多的磨难。我出生在 1957 年,3 岁那年我得了小儿麻痹症,右腿就残疾了。那时候正好我父亲被打成右派下乡,按照我妈妈的说法,我们身上也背着三座大山,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三座大山,一直生活在很压抑的气氛当中,几乎没有童年的快乐。
陈立群:在林彪坠机事件发生以后,我琢磨为什么毛泽东的亲密战友会是这个样子?就开始对政治和社会问题有了一些思考。 1978 、1979 年民主墙运动开始,那时候我 22 岁,很快就被这个运动所吸引了。我们杭州也有个人民大会堂,那个围墙上面有一块地方专门贴大字报,是老百姓讨论问题的地方。我就在人群里面转来转去,听人家发表各种各样不同的观点,对政治有了浓厚的兴趣。当时杭州解放路百货商店门口,放着一个长的凳子,经常有人站上去演讲。因为一直在听人家演讲,有一次我没忍住,就站到凳子上去演讲了,主题是说「为什么会有社会不公?为什么我们要起来向政府提意见?为什么我们要来表达我们的不同观点?」我的小妹妹在人群中就哭起来了,她说,姐姐你下来,你这样会被抓起来的。我讲完以后,很多人鼓掌。我从凳子上跳下来后,我妹妹赶紧把我拉回家了。我发现当时有很多公安的密探,我们在那里的活动总是有人跟踪。我胆子挺大的,开始写大字报揭露密探,题目是「从那个没剪掉的小辫子到密探的小本子「,写了密密麻麻的一大张,白天又不敢去贴。就约了我妹妹晚上去贴。晚上九点钟,已经很晚了,妹妹骑着自行车把我带出去。我扶着自行车,我妹妹就爬到自行车的后座上面去刷浆糊,把那张大字报贴在了人民大会堂的大字报墙上面,然后就非常兴奋的回去了。那时候因为年轻、胆子大,老是想做英雄。第二天我们就去看,欣赏自己贴的大字报。大字报旁边会有人用圆珠笔、钢笔写留言。就有人留言说,能不能见面,什么时候,在哪里见面?这样我就慢慢地跟杭州的异议人士建立了联系。当时一些地下刊物从北京传到了杭州,然后我们就开始也创办了一个地下刊物,北京有个四五论坛,我们杭州就办了个《四五月刊》。于是,我们跟全国各地办地下刊物的人就有了联络,那个时候可以说全国各地都有自己的战友。后来中越战争爆发,中共中央下了文件,把我们这些参与民主墙运动的人打成「两非分子」。所谓「两非分子」,就是非法组织和非法刊物的成员。从此我们就被打上了「两非分子」和「异议人士」的烙印。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介入了中国的民主运动,然后在全国各地结识了一大帮有识之士,也可以说就走上了一条不归的路。
陈立群:我从 1979 年开始参加民主运动以来,我经常被监控、经常被居委会、派出所民警盘问。到敏感时期,比如每年 4 月 5 日(因为天安门运动发生在清明节前后)我们这些人总是会被监控。 1979 年以后我做过很多事情。在 1979 年中国的刑法和刑诉法刚刚试行的时候,我去做了一名公民辩护人,在杭州帮一些刑事案件的被告,做辩护人。打官司打得不亦乐乎,一个20 多岁的年轻辩护人出现在法庭上为被告人讲话,在杭州很轰动,每天都有人找我做辩护。有一次我早上起来打开房门,家门口竟然有 11 个人在等我,想让我来帮他们做刑事辩护。我当时接了很多案子,我一边在一个手工作坊里面工作,一边帮人家做刑事辩护,从 1979 年一直做到 1983 年。有关部门对我的这种举动很警惕,他们想通过基层法院阻挠我,不让我出庭,不让我做辩护人。基层法院中有正义感的人就说:「为什么不让她做?」他们就说我违反四项基本原则。法院的人说:「陈立群在我们这里做得很好,没有违反四项基本原则。」他们也向我的当事人去了解,问我有没有索贿。每个人都告诉他们说:「陈立群从来没有向我们多要钱。」那时候接一个刑事案30 块钱,我拿40%,12 块钱,我要做很多事情,要去阅卷,要去监狱里面探访被告人,要去走访一些证人。他们就给我处处设置障碍。后来刑事案子一直到1983年「从重从快」的时候,有一次我办了一个大案,在法庭上跟一个浙江省检察院的副检察长,针锋相对的怼起来了。有人就跟我说,刑事案子暂时回避一下,不要做了。后来民法、合同法、专利法、婚姻法出来了,我就开始帮人打一些这方面的官司。我还在杭州办过经济合同法的培训班,辅导那些乡镇企业的业务员,教他们怎么正确的签合同。我还在杭州首创开办「经济法模拟法庭」,有原告、有被告,怎么辩论?当时电视台还采访过、报道过我们的模拟法庭。我在这方面还是有一些天赋的,做得也很好,名气也越做越大。
再后来我就办了公司,是当时第一家民营企业。因为我懂法律,怎么样申请成立公司,怎样写报告、填表格,这一系列的手续我都懂,所以一些朋友就跟我一起做公司,名字叫「东方实用科技公司」什么的。但因为我一直被相关部门打压,公司经常被他们查封。我前前后后办过好几个公司,每次都是刚刚起头就被打下去。而且我办了公司,让那些因为搞政治没有出路的朋友进来。听说省里开会说,陈立群现在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他们从政治上打不开缺口,想从经济上打开缺口,企图从经济上跟他们搞对立什么的。所以我一直就不怎么顺畅。其实我做过很多的事情,我办过学校、公司、农场、苗圃,但是都没有什么大发展。在 1997 年的时候,我的朋友就跟我说,你出国吧。我朋友他们在南美洲的一个小岛上做生意,我就办了护照,就跑到那些那个小国家去了。拿护照的时候,办护照的人说:「去吧,去了最好也不要回来了。」我在南美洲加勒比海的一个小国帮我的朋友做生意,从义乌小商品市场组货,把那些大陆的小商品运到那边去卖。
流亡海外,安身立命,不忘关心国内组党
向莉:您是怎样流亡到美国的?
陈立群:我做生意的时候,在海外和大陆之间,来回走了两三趟,又碰上 1998 年的组党。人家也不知道你是一个穷国家回去,朋友们总觉得我是从海外回来的,然后组党的事情就马上就找到我了。我这个人就是一点就着,一看组党是个大事情,应该可以做,就不顾一切的一头扎进去了。旅居西班牙的王策博士,是温州人,要回国推动组党,他要求我帮助联络组党的朋友。我把他介绍给组党的王有才先生,他们一起谈国内国外怎么联合起来,推动组党,推动在中国组建中国民主党,组建反对党。这件事情后来被当局查获了,我那个时候正好离开大陆,我是在1998 年10 月1 日离开大陆,到了南美洲的多米尼加,11 月初中共就开始镇压组党,把所有的人全抓起来了。我当时还是脑子不太清楚,我们筹集了 80 万人民币资金,在国内建了一家公司,打算在加勒比海去弄一个生意出来。黄河清、我的两位朋友和我,我们四个人在温州注册的公司。然后这四个人全部都涉及到组党,这个公司自然而然也就倒闭了,朋友也都被抓起来了。
1998年11月在多米尼加圣德多明戈。国内组党运动遭到镇压,陈立群被迫滞留多米尼加。
向莉:您到美国之后,生活和中国有什么不一样?您是怎样来适应这种不同的?
陈立群:到了美国以后,我是两眼一抹黑。我在那些小国家我前前后后待了一年半,那里的生活很简单。到了美国以后,我一下子就是没有了方向。对我来说,我所有的长处都没有了,比如说我比较善于跟人沟通,但因为语言不通的关系,就没有长处了;而我的短板就全部显现出来了,残疾、不会开车、语言不好。所以到了美国,刚开始我是有点恐惧的。怀疑是不是来对了,怎么生存都是一个问题。那时候就很努力地去找工作、办身份,也得到一些朋友的帮助,慢慢的就在美国立足下来了。
向莉:您到美国之后,家人支持您吗?
陈立群:我和我先生到美国有 20 多年了,我们的家人都没有移民到美国。在大陆的家人对我的做法,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恐惧的。但是我的先生一直就跟我在一起,30 多年了,一直支持我。我和我先生是在 1986 年结婚的,他一直支持我。我是 1999 年来美国的,一年以后就是911恐怖袭击事件,我申请我先生来的事情就被耽搁了一下,一直到 2002 年我先生才到美国和我团聚。他来了。我的心才定下来,觉得万一没有工作,还有一个人旁边可以扛一把,这样就在美国留下来了。
在分别四年多以后,夫君获准来美团聚。
陈立群:很快我就在犹太人的珠宝公司找了一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很稳定,而且假期也很多,所以我又有可以腾出一些时间来从事民运活动。我这前半辈子都是在做这个事情,到了美国以后,看看国内这样的情况,那么多人在那么艰难的条件下,还在做一些事情。而我们到了美国的人如果不做的话,会觉得良心上对不起他们,必须要去做。有一天,我跟一个牧师交流,他说他做得很累,但是他说他不敢不做,他觉得他有一种使命感,是上帝的给他的使命感,上帝在用眼睛看着他。我说我也是,我跟他的这种感受是一样的,我也不敢不做,我觉得很多人在看着我,怎么可以不做? 「你自己到了一个自由的世界,你怎么可以撒手不管中国的事情?这个不可能。对我来说,我也做不到。」所以到了美国以后,不管大大小小的事情,只要自己能够做的,我就尽量的都去做。
中国大陆民主党的组党活动被镇压
向莉:您现在是中国民主党的副主席。请您讲讲您到美国之后是如何坚持自己的理念并为之奋斗的?
陈立群:有人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异议人士),有些是苦大仇深的,有些是有瘾的、有病的。我大概是属于苦大仇生加上有瘾的。这个所谓的「瘾」就是一种理念。你不得不做。有时候回想自己的一生,自己的经历,交的一些朋友,还有自己的性格,这三个因素加起来,让我在这个时代当中,不可能袖手旁观,一定要做一点事情才觉得对得起自己和朋友。这一生已经做了,已经付出了,没考虑过不做,也做不到。中国民主党是 1998 年 6 月在杭州最早发起成立的一个反对党。当年组建民主党的时候,大家讨论就是一个反对组织,这是一个全新的认知。因为中共建政以后,全力镇压反对意见,三个人在一起,可能就是反革命集团,几个人在一起说话,可能就是现行反革命。但不管怎么说,中国也有一部宪法,宪法中还说中国人有有言论自由,是人民政府,民政部门还要颁发一个社团注册法、社团注册条例。根据社团注册条例,只要有50个人、5万块钱、一个办公地点就可以注册一个社团。那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按照宪法和法律的规定,堂堂正正的来注册一个反对党?当时的这些思考都是非常好的。
陈立群:所以在杭州的一群朋友就「组党宣言」、党的章程写出来了。开宗明义就是说我们要推翻中国共产党的一党专政,建立宪政民主的新中国。宣称我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执政的,要跟你共产党分天下,不可能让你永远这样独裁下去。 1998年6月25日,他们就把这些组党的文件送到浙江省民政厅去注册。当时,民政厅的人大惊失色,觉得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这么一帮人过来要注册成立反对党。注册反对党有三个人,我要提一下。一个是王东海,他是1979 年民主墙运动时期的一个代表;第二位是王有才,是八九民运21个通缉令上的学生之一,是北大物理系的;还有一个叫林辉,是当年1998 年的一个学生代表,由他们三个人领头去注册中国民主党。浙江省民政厅大惊失色,说这个事情我们做不了决定,这样吧,你们到政协去问。然后他们三个人就跑去政协,再去递交注册。政协这些老头老太看到这个东西更是吓坏了。他们说,材料放在那里,我们研究研究。这个时候,我们就把组建中国民主党的信息发到了全世界各地,也通香港人权民运信息中心,每天把组党信息往外发,同时我们就在世界各地撒传单,就是宣告中国民主党成立了,反对党成立了。
陈立群:当时正值克林顿访华、北大校庆100 周年,那个时候好像政治氛围比较宽松一点,所以一开始就并没有抓中国民主党的人,后来他们把王有才抓了起来,一个月以后又把他放了。一抓一放,这在以前的政治案件上没有发生过的,这么大的一个组建反对中共的反对党的案件,就把王有才抓了,之后居然又放回去了,改成监视居住,这件事情就对大家鼓舞很大。所以中国民主党从1998 年6月 25 日开始创建一直到当年的 10 月,全国 23 个省市自治区都成立了不同的中国民主党的筹备委员会,大家还在想如何拓宽这个灰色地带,就是在等待批准申请的灰色地带,尽可能多的发展中国民主党的组织。据我所知光是在浙江富阳,就有一万多村民申请加入中国民主党。共产党不会放着不管,肯定是要镇压的。但是当时就是有这么多的勇士,就是认为,只要有一点点空间,我们就会尽力,把自己的组织发展起来。到了1998年11 月当局开始大规模的抓捕中国民主党的骨干分子和积极分子。据不完全统计,当时大概抓了有 300 多人,其中 200 多个人被判刑,当年那些人被判的刑期加起来超过 1000 年。严加其先生有一篇文章,他在 2009 年写过一篇文章,叫《中国民主党人的千年刑期》。那个时候徐文立、秦永敏、王有才等,他们都被判超过 10 年以上的徒刑。很多人被判五年、七年、八年的。在浙江积极一点的人全都被抓起来,都被判刑了。那一次对中国民主党的镇压事实上可以说是对1979 年民主墙、1989 年民运,1998 年组党各地活跃的民主人士基本上一网打尽,贵州、湖南、天津、山东的民运buni朋友基本上一网打尽,非常惨烈,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恢复元气,那人都在慢慢的变老。
王策博士(后中)1998年闯关回国联系中国民主党创党领袖王有才,被中共抓捕判刑四年。先遣特派员李力(后左)和策划人黄河清(后右)也先后被捕,陈立群流落多米尼加。 2010年黄河清癌症手术后,陈立群去西班牙探望,与三位老战友合影。黄河清先生和王策博士先后去世。李力也患有癌症。一世挚友,大半凋零。
作者》向莉 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曾在北京生活,当过大学老师和画廊经理,后成长为人权捍卫者。在中国积极参与和见证了一系列人权事件,并成为中共「709大镇压」的受害者。 2017年流亡东南亚,因偷渡国境在泰国监狱度过了七个月的艰难时光。之后被美国政府、联合国和国际NGO以人道主义为由救到美国。现生活居住在美国旧金山,从事人权相关工作。
来源:洞察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