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陈美华 Ahmad Syamsudin/BenarNews
雅加达街头随处可见摩托车驰骋呼啸而过,这是印度尼西亚人惯用的交通工具,也是相当受欢迎的网约摩托车。
“一天能赚10万到20万卢比。”24岁的摩的骑士叙亚非(Syafii)在高档商场印尼广场(Indonesia Plaza)外等活儿时告诉 ,这一天的收入相当于6到13块美金,他做了五年的Gojek骑士,收入足以养家。
叙亚非和印尼400多万个网约摩的骑士一样,依靠印尼快速发展的网络平台谋生。以Gojek为例,它从叫车服务起家,如今已发展成包括外送、订票、购物、支付帐单等业务的东南亚网络巨头。平台活跃用户破亿,贡献了印尼GDP的1.6%。
年龄中位数29岁的印尼,是东盟数字经济产值最大、增长最快的国家。谷歌、淡马锡和贝恩e-Conomy SEA报告显示,到 2030 年,印尼互联网经济价值可能达到 3300 亿美元,几乎是目前东南亚数字经济价值 1700 亿美元的两倍。
“印尼已经变得非常现代化。”印尼网络安全论坛(Indonesia Cyber Security Forum)主席兼创始人阿尔迪·苏德佳(Ardi Sutedja)向记者展示他手机的各种网购和电子支付应用软件,他几乎不用现金,身上只有五万卢比(约3.5USD)。
不过,由于印尼缺乏建设信息通信技术基础设施的能力,大多数依赖外国技术。在2G和3G时代,印尼电信运营商使用多种品牌的设备,包括加拿大北电、摩托罗拉和西门子,现在则主要使用华为、中兴、爱立信或诺基亚的产品。这其中,华为扮演了重要角色。
“我们拥有东南亚最大的市场,但我们只是消费者。”阿尔迪说,“华为正在主导我们电信的关键基础设施,从上游到下游。”
“便宜又大碗”的中国技术
2022年数据显示,印尼前三大移动运营商Telkomsel、Indosat oredo 和 XL Axiata占据移动用户总数的 88.9%。
它们都与华为有不同程度的合作。
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于2022年刊登的一份报告指出,华为和中兴是印尼运营商设备和企业设备业务领域的主要参与者。此外,这两家公司已与印尼的主要电信运营商签订协议,建设印尼的5G移动网络。报告指出,中国的电信公司已经成功利用本地化战略,将自己定位为值得信赖的网络安全供应商。
华为在印尼的总部位于雅加达市区CBD核心地段的甲级写字楼,共占据七层,出入口设有智能门禁、人脸识别、访客系统等。中午时刻,大批员工外出用餐,其中不少是华人脸孔。一位年轻的印尼华裔员工说,大楼约有一千名员工,约三成雇员来自中国,七成来自当地,包括印尼华人。一楼入口处的墙上用中文标语写着华为的核心价值观: 以客户为中心,以奋斗者为本。长期艰苦奋斗,坚持自我批判。另一边的标语引用《世说新语》: 小胜靠智,大胜在德。
而华为能够拿下印尼市场,和它在其他新兴市场胜利的原因一样——便宜。
印尼信息与通信技术协会(MASTEL,Indonesia ICT Society)主席萨尔沃托(Sarwoto Atmosutarno)也是Telkomsel的前首席执行官。他告诉自由亚洲电台:印尼每GB数据包0.4美元,价格在亚太地区排名第三低。
为进一步了解上网流量费用,记者去雅加达一处Telkomsel营业厅询问,营业员提供三种方案,每月35GB流量约10美元,14GB约5.2美元,8GB约3.3美元。叙亚非和其他几位长时间使用网络的骑士告诉我,他们一个月的上网费大约为6.5美金。
印尼是世界最大的群岛国家,有一万七千多个岛屿,这使得基础设施需要密集的资本和建设投入。迄今,印尼的互联网普及率为78.19%,仍有约6,000 万人无法使用互联网。
“华为提供了非常有吸引力的财务方案。”阿尔迪说,印尼电信公司不必在基础设施投入大量资金,而是付费给华为,租用华为建造的基础设施。“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人能打败它(华为)。”
如果电信运营商现在对华为说“不”,他们将不得不拆除几乎全部基础设施,并面临电信设备采购相关的巨额财务义务。阿尔迪指出。
从事机电工程的埃卡·坎德拉(Eka Candra)曾在六、七年前承包过印尼政府工程,当时印尼正在铺设4G,他经常进出印尼各个电信公司,发现电信基础建设规划的各方面标案技术,都是中国人的天下。
据埃卡介绍,电信基础建设由印尼电信公司承包给印尼其他电信业者,再承包给华为和中兴。
懂中文的埃卡说,在雅加达电信公司的办公室或大厅,“你都不知道你是在印尼,全部都是讲中文的,都是大陆口音。”
埃卡称中国技术“便宜又大碗”。“中国大陆的工程师是最厉害的,因为他们比印尼人勤劳,也比台湾人愿意上山下海、日晒雨淋。”他说,基地台的规划和分布大部分都是中国的工程师操刀,印尼没有这种技术能力。
中国国内相对廉价的劳动力,助力了华为和中兴在海外市场战胜西方科技公司。此外,这些公司还有中国政府的帮助。
一名在雅加达从事金融业的台商说,中国企业有政府支持和补贴,弹性很大,例如先使用再拆帐等作法,欧美国家没办法像中国企业这样“半买半送”。
由国有银行先承诺借贷,然后企业取得订单——这是“一带一路”常见的操作模式,被西方国家广泛诟病。
2013年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印尼国会演讲提出共同建设“一带一路”,以基础设施投资作为外交战略的支柱。2014年中国从日本手中抢下“一带一路”旗舰项目雅万高铁。随后中国将数字建设纳入“一带一路”的整体规划,即“数字丝绸之路”,致力于在新兴国家输出数字产能。
早在2010年8月,中国最大的国有银行——中国工商银行就与华为的印尼客户签署了一份出口买方信贷协议,为华为产品的进口提供资金。2017年11月,中国国开发展基金也为印尼最大的媒体集团PT Global Mediacom购买中兴产品提供了信贷。
今年5月,印尼通讯部长因涉嫌4G基地台网络建设项目的采购贪腐案被捕。嫌疑人包括华为当地子公司的主管和中兴通讯的工作人员。这个4G项目原本预计能为印尼一些最偏远的村庄提供4200个基地台,为几千个村庄带来网络,预算11.6亿美元。但调查发现仅完成了985个,且网络无法使用。这起贪腐案已让印尼损失约8万亿印尼盾(5.33 亿美元)。
这不是华为第一次在海外卷入贪腐案。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其在印尼的运营和发展。
华为如何赢得人心?
向电信公司提供基础设施并不是华为和中兴在印尼的唯一业务线。尤其是华为,除了制造手机等个人设备,它还向企业、大学和政府等提供硬件和软件解决方案。此外,华为在印尼本地培训人才的做法,也帮助它在当地深植影响力。
世界银行2018年的报告指出,印尼面临严重的信息技能人才短缺,估计2015到2030年间,印尼需要900万额外的信息技术人员来支持快速增长的数字经济。
“如果你想击败你的竞争对手,你会通过这些类型的培训来赢得人心。还有,当你培训某人使用华为设备和产品,他日后更有可能继续使用华为的设备和产品。最好的学生甚至可能成为华为的工程师。”澳大利亚战略政策研究所国际网络政策中心(the International Cyber Policy Centre at the Australian Strategic Policy Institute)的学者加特拉·普里扬迪塔(Gatra Priyandita)告诉自由亚洲电台。
华为在2023年8月一份公开的新闻稿说,华为计划在5年内(2025年前)培养10万名印尼信息与通信技术数字人才,至今受益者已超过83,000人。
26岁的穆罕默德·伊赫桑·法齐(Muhammad Ihsan Fawzi)上半年参加了五周的华为线上课程,在撰写程式并答完一百个考题后,取得华为移动应用程序开发领域的认证。伊赫桑自豪地展示他的华为认证说:“获得证书后,我发布在我的领英(LinkedIn)上,并写在我的简历中。有七家公司联系了我。”这些公司来自零售、科技和航空等,向他提供移动开发人员和项目经理的职位。
伊赫桑在培训课学习的是华为移动服务(HMS),这是华为从谷歌的安卓系统中脱离出来的一套移动生态技术方案,为智能手机提供应用程序发布和开发平台。
他受到南丹吉尔港理工学院(Institut Teknologi Tangerang Selatan,ITTS)副校长翁诺·珀博(Onno W. Purbo)的鼓励参加培训。61岁的翁诺曾在万隆理工学院等多所大学任教,是印尼知名的信息技术专家,在印尼被称为“网络之父”。
翁诺自己也参加培训,盼能作为表率鼓励学生,但因培训以英语教学,虽然一开始有1100人报名,到最后只剩下包括他俩在内的20人取得了证书。翁诺后来将华为这套免费的英文课程全部翻译成印尼文,让更多学生学习。
翁诺指出,印尼每年有60万数字人才的需求。但全国每年只有60万名大学生,其中只有8%的人学习工程方面的领域。这或许因为印尼没有像华为或台积电这样的国际型科技企业,工程和通信领域科系并不是大学生的首选。管理、教师、会计、法律的科系更受欢迎,这些行业的薪水也比从事信息技术方面的人才高。
加特拉指出,其他科技公司大多数只对排名靠前的优秀人才提供培训。但华为不看成绩,培训每个人,这其中也包括很多中下阶层的人才。
“教育和认证计划是非常软性的营销过程。”翁诺说。
华为为印尼30多所大学提供培训课程、认证考试、教学资源和实验室设备。
位于北苏门答腊省的德尔技术学院(Institut Teknologi Del)就是其中之一,这所私立大学周围环绕着郁郁葱葱的绿色山丘,俯瞰着雄伟的多巴湖。它自2013年升格为大学后一直与华为合作,为学校1500名师生提供云计算、人工智能和网络安全等领域的培训、认证,和研究机会。
“这对华为和我们来说是双赢的。他们取得成功的方式之一是支持印尼的教育,”副校长胡马萨克·西曼俊塔(Humasak Simanjuntak)告诉自由亚洲电台旗下的新闻网站博纳新闻(BenarNews)。这个暑假就有一团师生赴中国参加华为的夏令营。
值得一提的是,德尔技术学院的创办人是印尼对华合作的牵头人、海洋与投资统筹部长卢胡特 (Luhut Pandjaitan),他是协调印尼与中国合作的最高官员。
2021年,印尼最高网络安全机构印尼国家网络与密码局(BSSN)与华为续签网络安全合作谅解备忘录,并在签署仪式上与BSSN和德尔技术学院签署了一份新的三方合作协议。
卢胡特在签约仪式上说:“华为在印尼广受欢迎,华为先进的技术在印尼的各个领域被广泛应用。华为不仅致力于在印尼建设数字基础设施,还致力于为印尼培养数字化人才并向印尼转让高科技。”
印尼通信与技术部邮政服务与信息技术司司长瓦扬·托尼·苏普里扬托(Wayan Toni Supriyanto)接受自由亚洲电台旗下的新闻网站博纳新闻采访时表示,感谢华为在组织培训课程、研讨会、考察、认证和竞赛等方面的积极支持。
华为没有接受本台的采访要求。不过,据中国官方发布,中国驻印尼大使陆慷2022年6月22日赴印尼华为技术投资有限公司考察调研,充分肯定华为在印尼建设数字基础设施作出了贡献。他指出,华为在印尼经营22年,共有超2000名员工,本地化率达90%。他还提到,华为与印尼本地300余家分包商和300 余家本地渠道合作伙伴开展合作,每年带动就业岗位超过10万个。
如果他们控制了市场,那么他们就控制了这个国家
印尼信息行业从业者对华为的主导地位并非没有迟疑。
“他们已经控制了上游和下游的关键基础设施和电信。下游意味着一直到消费者家中。这就是为什么我家很多机顶盒都是华为和中兴的。”阿尔迪说。
阿尔迪幼时跟随派驻美国的印尼外交官父亲,在美国长大并取得硕士,他曾在美英加韩等国获得网络安全等方面的专业能力认证,也曾领导过多家科技公司,并协助印尼政府管理网络安全等问题。
“请记住,我们只从供应商那里租赁技术,他们可以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阿尔迪说:“如果他们控制了市场,那么他们就控制了这个国家。”
阿尔迪认为,印尼正通过科技面对新殖民主义。“掌控电信技术,任何对手都可以预测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可以窃听,他们有数据,因为数据流使用基础设施。他们可以知道我们计划做的一切。这就是风险。”
加特拉也有相同的担忧。他提到中国2017年通过的情报法规定,国家情报工作机构可以要求有关机关、组织和公民提供必要的支持、协助和配合。任何组织和公民都应当依法支持、协助和配合国家情报工作。因此他认为使用华为可能有间谍活动的风险。
翁诺指出,印尼对网络安全的认识仍然严重缺乏,而更令他担忧的是印尼学到了中国政府的监控手段。
2019年雅加达因选举争议而引发骚乱致九人死亡后,印尼政府以国家安全为由,限制使用WhatsApp一段时间,并对WhatsApp进行监控和巡查。有批评称执法部门试图监控WhatsApp聊天群组的所有资讯,可视为大规模监视。
翁诺不用印尼人惯用的WhatsApp,而主要通过邮件联系。他说,印尼政府声称主要监控色情和赌博,但是他们能监控更多。“例如,他们正试图跟踪其他党派的竞争对手。他们即将举行选举。所以获胜的一方会利用这些基础设施来追踪另一方。他们可以做这种事。而这已经发生了。”
“希望印尼成为最适合自己的国家,而不是变得像中国”
2023年10月,延宕四年的雅万高铁终于通车。尽管这条长142公里的高铁预算超出20多亿美元,要营运40年才可能回收成本,两国仍商讨高铁延伸的建设。
除了雅万高铁之外,中国广泛参与建设了印尼的电站、路桥、水坝、通信工程等领域,包括东南亚最长跨海大桥泗马大桥、印尼最长钢拱桥塔园桥、印尼第二大水坝佳蒂格迪大坝等。
而最引起国际侧目的是中国近年投入数十亿美元,大举抢进印尼全球产量第一的镍矿,在这场电动车电池原料的投资战局中抢占了先机。
印尼总统佐科·维多多(Joko Widodo)2014年就任总统后,将基础设施建设作为重心,并将数字基础设施改造作为国家任务。中国急于输出产能,印尼急需建设,一拍即合。
迄今,中国在东盟成员国建立的八个海外工业园区中,近一半在印尼。
印尼已建成一条长达13000公里的全国性光纤网络Palapa Ring,覆盖群岛500多个地区和城市,主要使用华为的设备。
印尼政府于2017年发布“100个智慧城市计划”(Gerakan Menuju 100 Smart City),选定25个优先参加计划的城市,其中以雅加达、万隆及望加锡发展最为迅速。“爱立信、诺基亚也参与其中,但华为可能是最大的。华为提供数据中心等设备。”加特拉指出。
印尼位于南海边缘,其岛屿分布在横跨数千公里的重要海上通道,在中美争夺亚洲影响力的地缘政治中不可忽略。在这场争夺中,中国占尽优势。
佐科上任以来已与习近平见面超过10次。不但在经贸上与中国紧密结合,外交政策也附和中国。佐科曾批评西方对于俄罗斯的制裁。
2022年中国冬奥会遭西方国家抵制后,佐科是冬奥会后首位访中的外国领导人。两国共同发表《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印度尼西亚共和国两国元首会晤联合新闻声明》,续签“一带一路”与“全球海洋支点”构想合作谅解备忘录,并签署疫苗与基因联合研究、绿色发展、信息互换和执法、网络安全能力建设、海洋、印尼菠萝输华等领域合作文件。
2023年7月佐科又赴成都和习近平见面,出席第31届世界大学生夏季运动会开幕式。
不过,8月在南非举行的金砖峰会上,中国邀请印尼成为金砖国家成员,佐科给了习近平一个软钉子。他在出席峰会后表示,“我们打算进行彻底的研究和计算,我们不想做出任何仓促的决定。”有分析认为,金砖组织被视为新兴的反西方联盟,这可能是佐科决定再考虑的原因。
毕竟佐科当务之急是落实他的迁都大计,将爪哇岛上的首都雅加达搬到加里曼丹岛的努山塔拉,明年8月17日印尼政府将在新首都举行国庆日。迁都成本至少300多亿美元。佐科不仅邀请中国大力投资,也向各国招商引资。
据澳大利亚智库洛伊研究所(Lowy Institute)的报告,过去五年,美国在东盟的影响力减弱,而中国的影响力却在增长。中国已连续10年成为印尼最大贸易伙伴,目前是印尼第二大外国投资方。
台湾驻印尼大使陈忠派驻印尼近七年,明显感受到中国的压力。他说,随着中国在印尼增加经贸影响力,“中国大使馆常常借故来干扰我们的一些活动,印尼政府也因为一带一路方面的一些作为、经贸关系的提升,对中国的顾忌特别多。” 例如去年印尼在巴厘岛主办20国集团峰会时邀请习近平参加,印尼政府就不希望在那段期间有印尼的官员或议员访问台湾。
2022年,印尼GDP达13,198亿美元,成长5.31%,创10年新高。它是世界上成长最快的经济体之一,拥有2.7亿人口,排名世界第4位,仅次于印度、中国和美国,且近一半人口在30岁以下。若能维持经济高速成长,至2045年或2050年,印尼有望成为全球第4大经济体。
今年45岁、在一家投资公司撰写财经文章的马利克(Malik)说,他希望两个还在读书的女儿,长大后能看到印尼的黄金年代。
公务员阿金·拉腊萨蒂(Ajeng Larasati)认为,印尼复制很多国家的发展道路,只要是他国的优点,复制无妨。但34岁的她表示:“希望印尼成为最适合自己的国家,而不是变得像中国。”
24岁、从事科技业的阿克巴尔·普特拉(Akbar Putra)觉得,印尼可以模仿中国一些价值观,例如中国人努力工作的方式,和扩大业务的方式。不过,中国的“意识形态并不适合印尼。”
明年他就要投票选出印尼的新总统。
(本报道由普通话组与BenarNews合作完成)
来源:R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