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中国农民工成为「现代奴隶」,是因为他们受到一个东西方结盟的「全球化」剥削,那是一个共犯结构,而华尔街和国际大资本,得以索取利润于一个集权体制中,是因为中西合伙巩固这个集权,不让它崩溃,事实上也很容易,只需将以亿为计的农民工,锁在大中城市周边,以「云集权」高科技控制,其他诸如商人、知识分子、市民、公务员等,是可以用钱搞定的。 】
清晨云雾未散,如海如涛,山顶竟有一座藏传佛教寺庙,隐隐传出钟声,优美无以言喻。进寺歇息,只见一个喇嘛,径自诵经击钟,旁若无人。山顶一寺一喇嘛,还有比这里更香格里拉的吗?况且这既不在西藏,也不在印度,而是在欧洲的心脏日内瓦。 2011年底我飞到欧洲日内瓦,因我参与的一个人权组织,在那里办培训班。
“你不留一个电话号码,我能找你?”
临行前傅莉嘟囔了一句。我哪里会有日内瓦的一个号码?可是在她,我可能真的会一去不复返,叫她上哪儿找我去?我在费城机场,起飞前就用iPad 上网,再安慰她一番。她很紧张,不愿意我走,最后还是放手了。我只去五天,飞跃大西洋抵达伦敦希思机场,不能上网联络她,很焦急,好在一个小时就飞抵日内瓦,赶到旅馆就上网叫她,叫了好一阵子,她才上来,说美国已是早晨,她要去弄早饭了。
一、奴隶劳动
日内瓦濒临一湖,素有欧洲“西湖”之称,晚饭后大家一道散步到湖滨,夜色里湖畔很有西湖的味道。白天我也尽可能在附近遛遛。拜谒日内瓦,应是我们这种流亡者的份内之事,过去没有机缘。我特别找到国际难民总署,一栋蓝色大厦,让我倍感亲切,我是“国家级”通缉犯,后半辈子就是靠它的政策而延续,没有它我大概还在中国坐牢。还有国际人权服务中心(ISHR),它在联合国附近,其广场上有一尊巨型雕塑,是一把三只腿的椅子,其隐喻虽关乎触雷而断肢,更广泛的则是“伤残的尊严”,我面对它暗暗垂泪,后悔没带傅莉一道来此。平时他们培训,我也心不在焉,要溜回住宿的旅馆,上网查一下傅莉可好?有时叫不应她,我就给邻居发个电邮,央求他们打个电话给她……。
那天礼拜,日内瓦培训班放假,我随众人去北郊爬山,那是与法国交界处,有一缆车可吊至山顶。学员都是来自中国的“人权捍卫者”,召集他们来这里,可以方便去联合国人权委员会旁听其作业流程,我也随他们去听过一次“反酷刑委员会”审查白俄罗斯报告,荒诞者中共竟是该委员会成员之一,而他们酷刑异议者可称世界之最。联合国各机构设计一套程序来监督各国执行状况,确系一种精致文化,只是世界纷扰野蛮不堪,其效果堪忧。
我在日内瓦遇到的这群人,都很年轻,大家说说笑笑,气氛颇好。他们是中国第一代“人权捍卫者”,我们需要组织西方资源来培训他们,以育苗培植人权意识于中国贫瘠土壤,这是前人没有做过的一件事情。我对他们说:
『大家都知道方励之吧?八九之前他曾在北京被警察围追堵截,后来他跟我描绘他们当时的感觉:「就像在荒野里被一群狼围追」。这个形容,给我印象深极了,这其实是对八十年代的另一种写照,通常的说法是「开放」;这种感觉今天可以扩展到国内的无数维权律师、异见知识分子、访民,无后台的民营老板,甚至主张复辟文革的左派们。 』
那天爬山,有个西南来的小伙子,一路上跟我聊天,他刚从牢里出来,还留着光头,他在国内不仅热心人权救助,还跟随一位西藏禅师信过喇嘛教,所以给人印象朴质而坚韧。他跟我说,中国下一步的抗争群体是所谓“贫二代”,农民工子弟,这一代人已经拒绝再做父母那样的奴隶劳动(廉价劳力),也对教育、就业等多方面的歧视身份愤怒已极,这代人聚居大城市周边,一有风吹草动便群起暴动,焚烧一切,最近的广东增城、浙江湖州两地骚乱皆他们所为,已成体制的心头大患。 “我要到这个群体中去生活!”他说。
我很喜欢这个男孩,他比我的儿子不长几岁,所以我也很担心他回去的处境,虽然我很弄清楚他的看法太简单,却也不忍心泼他冷水。他提到的这一代农民工,在中国有两三千万之巨,乃是塑造出一个“全球化”的廉价劳力,而剥削压榨他们的是两头巨兽,中国权贵和西方资本,不要说中国,整个世界也没有一丝力量来替他们讨公道。
我从日内瓦回来不几天,威斯康辛的林毓生教授就来电话:“我跟余英时说,共产党弄到今天这步田地还不垮台,那么我读过的所有书都算白读了!余先生说他同意我这个说法!”他大概是听到最近关于中国局势分析才给我电话的。我则跟他说了一点不一样的分析:如今中共里头有危机感的,反而是所谓“红二代”,也只有他们有“变”的能力,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都是无声的、麻木的,底层和贫苦大众则是“碎片化”,每年虽有几十万起抗议,但是“星星之火”不能“燎原”,除了表达愤怒之外,其他的政治意义不大。
我也提到,“红二代”只有回到毛泽东,无论是薄熙来的“唱红打黑”,还是习近平的“中国式现代化”,因为从邓小平开始搞“资本主义大跃进”,中国被贫富撕裂,而至今只有毛泽东这么一个“思想资源”,在中国管用。我没有说的是,其实林先生他们一代所读的书里面,没有关于今日中国的答案。他并没有白读。他所学到的政治判断是:暴政只能维持于一时,经济比较好的时候,恰好是最容易爆发革命之际。那是从法国大革命总结出来的历史经验,或者说“欧洲中心”的一种看法,跟今日亚洲尤其发达之后的中国,不大相干了。林先生最后说“恐怕也只能慢慢来”,我说开放了三十年,也“西化”了三十年,毛泽东那一套还管用,这一点外面的人不懂。
二、新「阶级划分」
我第一次听到「贫二代」这个词,是在日内瓦山上,所以很苍白。
第一代农民工在城市打工30年后,每个月养老金只有人民币100、200元,带着一身病痛无法退休。 《如此打工三十年》这篇调查报告在网络上流传,大量转发,也遭到持续封杀,它才具体描述了「贫二代」的来龙去脉,读到这种描述,「贫二代」才有初步概念。
所谓第一代农民工,指80、90年代从农村进城打工,约8600多万人,安徽师范大学副教授仇凤仙调查针对2500分问卷以及访谈200人,发现第一代农民工再吃苦也无法改变命运。
中国这三十年搞「资本主义大跃进」,阶级分化出「红二代」、「官二代」、「富二代」、「贫二代」,大概就差出个毛泽东写一本《湖南农民运动调查报告》新篇了,因为立志继承老毛的人想当皇帝,反而最怕「泥腿子」造反。
文章说,大部分第一代农民工,年轻时顾不上晚年,只能把工资用于当下,2009年养老金政策公布,35%的人不理解或不相信这项政策,于是没有参保。
等到他们60岁后,只能领基础养老金,每个月仅100多元。
为了未来,为了偿还儿子结婚造成的债务,他们不打算退休。四分之三的人表示,60岁后会继续在城里打工。但近两年,各地严禁60岁以上农民工进入建筑工地,所以他们只能去做绿化、保洁、仓储管理等工作,薪水不到工地的三分之一。
第一代农民工并非不努力,但调查发现,努力无法改变命运。仇凤仙表示,这是一个时代性的问题,深受社会排斥性政策的影响,远非个人能决定。
三、弱势群体
2017年底北京大兴新建二村发生火灾,烧死19个农民工,而北京市当局借此理由,展开一场驱赶“低端人口”的大清理,在零下四度的寒冬,三天内赶走两百万人。有一篇《北京,你真的太残忍! 》如此控诉:
『要不是当年这些“低端人口”的父辈、祖辈,为你们上代人舍死忘生地去打天下、争江山,献青春,献儿孙,去充当“人海战术”祭坛上的生灵,你们能有今天的锦衣玉食,高官厚禄吗?要不是这些“低端人口”忍受着低工资,低福利、低人权(乃至无人权)的状态,食粗粝之食,衣牛马之衣,睡工地,住工棚,任烈阳、低温的折磨,在安全措施十分欠缺的情况下,拼了命地去干,你们的座座摩天高楼能拔地而起吗?你们的“鸟巢”,“水立方”难道是马克思、列宁先生赠送给你们的吗?要不是这些“低端人口”成天不怕脏,不怕臭,不怕苦,拿最少的銭,干最苦、最脏、最累的事,你们那北京要不了一个月就会垃圾如山,臭水满地,你们还有脸去外国人面前吹嘘夸耀什么“美丽的首都”,“美丽的中国”吗? 』
继三大弱势群体(农民、农民工、下岗职工)之后,还有第四大弱势群体“蚁族”,是“大学毕业生低收入聚居群体”,他们受过高等教育,主要从事保险推销、电子器材销售、广告营销、餐饮服务等临时性工作,平均月收入低于两千元,绝大多数没有“三险”和劳动合同;平均年龄集中在22—29岁之间,九成属于“80后”,主要聚居于城乡结合部或近郊农村,形成独特的“聚居村”。号称九十万北京“蚁族”中的靳凡,2007年本科毕业后来北京闯荡,第一份工作是一家网站,他住在南五环月租270元的小平房,一张床,一个桌子,一个电磁炉,冬天屋内没有自来水也没暖气,洗菜、洗衣服都要去外面;每天上班都要先坐快速公交再转地铁,晚上经常能在地铁上睡过站。海淀区有个最边缘的村子叫唐家岭,本村居民只有三千人,却涌进来四五万“蚁族”。中国每年大学生毕业在六七百万之间,社会无法消化,使之成为软弱无助的个体,游弋在求职、低薪、失业、城乡之间;也有研究认为,“蚁族”其实就是“穷二代”,百分之五十以上来自农村或县级市,他们怀抱强烈“翻身”欲念在城市挣扎,岂肯返乡?
这些“蚁族”,又大多是苟活于“P2P”网络借贷平台的金融蚂蚁,2015年中国估计有三千多家“P2P”,涉及金额数以千亿,却常常平台暴雷,被挤兑倒闭,制造大量金融难民,2018年秋杭州p2p受害者王倩留下遗书说“三观全毁”,上吊自杀。
这则新闻叫我在脸书上感慨:
岁月静好死掉了
倘要觅一句囊括三十年、又令朝野均肯收单的话语,
大概非此句莫属:岁月静好。
岁月静好曾是岁月的一句娇嗔。
三十年盛世,恍然只是岁月静好的一扭腰肢。
岁月静好是草民微薄的愿景,而公仆的服务费用已经是一亿元起步。 (注)
岁月虽然静好,北上广不相信眼泪,京津冀得有个好肺;
“静好”话语的宠爱族群,是如今的九零后和零零后,
体制太乐意塞给民间一个免费的岁月静好,
而民间也不会拒绝一个镜月水花的岁月静好;
岁月太静好,杭州p2p受害者把自己挂在了树梢,
而阿姑村的杨改兰,毫无“静好”之感,才下手杀掉四孩再自尽;
岁月静好是体制与民间共谋的一种矫情。
是我们唬弄了岁月,还是岁月忽悠了我们?
老辣的胡兰成,以一句岁月静好收拢张爱玲;
一个油腻中男留下的颇耐岁月的鸡汤话语。
四、世界工厂
中国农民工大约有两亿三千万,正是“全球化”获取丰厚利润之最低端的廉价劳动力,他们的血汗结晶,便是“中国起飞”之大规模基础建设、城镇化和“世界工厂” 。
纵观这三十年,中国巨大的社会劳动,在东方比较保守落后的社会里进行,它意外地令比较开放、自由的西方社会,得以更闲暇地专注精神、价值层面的嬗变和提升。这个星球的确分成两半:有几亿人勤劳并注定拼命使用肌肉而不太劳烦精神,而另外几亿人尽可以腾出精力玩得更高级一些——世界原本就是这么分工的,在吃不饱的饥饿时代(肠胃优先)是跑不出“同志”来的,此即「仓廪足而知荣辱”,在西方喂出一个「进步主义」,它是一种时髦,可能颇热心中国的女权发展,却不会在乎中国农民工的悲惨,那是所谓「人权」,并不在西方「进步主义」者的眼里。
全球经济萎缩,处于产业链下端的中国,大批劳动密集型中小企业关闭、破产或停产情况,万千农民工失去工作,工资拖欠,踏上返乡之路。此情形颇与晚清相似,太平天国的肇始,即在鸦片战争十年之后,因通商口岸开放,使广州北上的传统贸易路线改道,大量的挑夫失业,与被遣散的乡勇合流,落草为寇,而邻省广西的民间秘密结社的三合会,早已在社会破败之中覆燃,由此结合便产生了爆炸性。但是当下中国的情势跟清末最大的不同,是朝廷民间的强弱在霄壤之间,晚清积弱自咸丰算起,已近百年,而中共却正在国力极强盛的时期,对突发事件的应变能力很有效率。
2011年6月10晚,广州市以东的新塘镇,爆发民工暴动事件,逾万在穗四川民工增援新塘,捣毁店铺、焚烧警车、袭击派出所,以致本地人纷纷武装自卫,而当局则出动装甲车和数万武警弹压,封锁107国道。民间政论家笑蜀说:
『新塘为世界牛仔裤之都,全球每三条牛仔裤中,就有一条出自新塘。但年初迄今,新塘牛仔裤生产线,居然停工一半。大批农民工失业,但又不可能返乡——他们都属于80-90后,多数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故乡。他们现在所驻足的城市,才是他们的栖居地,然而,这城市的大门却对他们紧闭。他们就成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无根漂流的游牧一族。换句话说,他们是社会排斥的受害者。他们年轻,他们有活力,更重要的是,他们有梦想,他们从小生活于城市社会,了解而且强烈向往城市,但是,尽管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他们中的大多数,仍然不得其门而入,梦想注定碰壁。因为制度安排,本就没有给他们的梦想预留空间,即本就没有为他们在城市社会预留一席之地。 』
问题回到前面我跟林毓生教授所讨论的:共产党搞资本主义,欧美资本主义可以跟他们合伙剥削中国的廉价劳力,而中国的农民工,却再也从西方找不到思想武器(如当年共产党找到的马克思)来反抗了。
(注:贪污一亿元者:河北一贫困县委书记、一水利官员;湛江市教育局长、医院院长、能源局长;天津市公安局长;杭州市房管局长。)
(文章源自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