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RFA 2023.11.08
一、北师大女附中的血腥一幕
在上一讲当中,我们谈到,在1966年5月到7月之间,随着干部子弟主导的第一批红卫兵广泛兴起,“血统论”成为了他们当中流行的思潮。这种思潮认为,所谓“红五类”,也就是“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工人、贫农、下中农”的子弟是高人一等的、有权继承共产党的红色江山的。而在这些人当中,所谓“革命干部”的子弟又像《动物庄园》里面的猪一样,“比其它动物更加平等”。与之相对的,毛时代的政治贱民,也就是“黑五类”的子女们则被看成是一种对共产党红色江山的威胁、被看成是一种敌人。按照上一讲提到过的,清华附中红卫兵一篇署名“齐向东”的大字报所说:“我们的父母就是革命的,要专反革命的政。我们就是要学习革命前辈,跟着毛主席,对你们造反,与你们为敌到底!你们骂我们真是难得的光荣。我们对你们就是要坏,越坏越好。”至于对这些“黑五类”子弟还没有他们这么极端的校长和教师们,则被他们看成了是执行所谓“修正主义”路线的人。在这样一种意识形态之下,打死人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现在让我们把镜头放到1966年8月5日下午的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看一看在校园里发生的极端血腥的一幕。当时,学校中有五个人正在遭到红卫兵残酷的集体虐待,其中包括了当时学校的最高领导、第一副校长卞仲耘。王友琴的《文革受难者》一书描述了这场虐待的细节:
“五个被斗者被从高台上拖下来‘游街’。红卫兵强迫他们一边敲打手里的铁制簸箕,一边重复说“我是牛鬼蛇神”。他们从学校的大操场走到小操场。红卫兵要他们在小操场上‘劳改’。那里有一堆砂土,是两个月前修操场时运来的。文革开始,修操场停了下来。‘黑帮’被命令用扁担和筐子挑土。有人把卞仲耘挑的大筐里的沙土用铁锨拍了又拍,装得堆尖。她挑不起来那么沉重的土筐,就被劈头打倒在地。”
事实上,为了折磨这五个人,红卫兵们还准备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在进行这场所谓的“游街”之前,王友琴的书这样记载说:
“人群中,有人在喊:“到木工房拿 棍子去”,跑向学校的木工房,那里有待修的破课桌椅。还有人去开水房,从那里取来开水,要烫被斗者。”
而在进行“游街”的过程中,这些刑具也被用在了受害者们的身上:
“五个被斗者被乱棒横扫。所用的棒子,有垒球棒,有跳栏上的横档,还有从木工房那来的旧桌子椅子腿。桌椅腿上有钉子,打在人身上,一打就在肉上戳出一个小洞,血随即从小洞里涌流出来。”
凡此种种折磨,已经是让人不寒而栗了。而在这样的折磨之后,这五个人又被带到了厕所,被在身上淋上了秽物。以上的这些折磨,从当天下午两点一直进行到了下午五点。经过这样的折磨之后,挨打最严重的卞仲耘奄奄一息,大小便失禁地失去了知觉,却被红卫兵们认为是在装死,仍然遭受着拳打脚踢。当有其他被打者告诉红卫兵,有生命危险的卞仲耘应该被送到医院的时候,红卫兵们的回答是:“黑帮,你不好好改造,也是这个下场。”最后,直到七点多钟,卞仲耘才被送到医院。到了医院后,她被发现已经死亡了多时。
卞仲耘的丈夫王晶垚曾在2014年发布过一段声明,在其中讲述了他妻子遇难的经过。在这份声明中,王晶垚这样说道:“1966年8月5日下午,师大女附中(现师大附属实验中学)红卫兵以‘煞煞威风’为名在校园里揪斗卞仲耘同志。红卫兵惨无人道地用带铁钉的棍棒和军用铜头皮带殴打卞仲芸同志,残暴程度令人发指!
“下午3点钟左右,卞仲耘同志倒在校园中。她遍体鳞伤、大小便失禁,瞳孔扩散,处在频临死亡的状态。红卫兵将卞仲耘同志置放在一辆三轮车上,身上堆满肮脏的大字报纸和一件油布雨衣(这件雨衣至今我还保留着)。在长达5个小时的时间里,师大女附中红卫兵拒绝对卞仲耘同志实施抢救(邮电医院与校园仅有一街之隔)。直至晚上8点多钟卞仲耘同志才被送往邮电医院,人已无生还可能。”(见王晶垚:《关于宋彬彬刘进虚伪道歉的声明》,法广,2014年1月30日)
这起残酷的事件,在文革史上被叫做“八五事件”。根据多方回忆的对比整理,当天的整个过程是:“8月5日下午的‘游斗’分为四步:卞仲耘、胡志涛等五位校领导先是围着大操场示众三圈;接着,被押到宿舍楼旁的一个狭小高台上接受批斗争;批斗后,被押到小操场接受劳动性体罚,挑土抬土;最后分散到操场北边的厕所、宿舍楼等地搬花盆、扫楼道、抠马桶盖。”(见陈薇:《55年没有等到真相,卞仲耘丈夫王晶垚走了》,中国数字时代,2021年9月6日)
二、干部子弟红卫兵杀害了卞仲耘
值得追问的是,这些打死卞仲耘的红卫兵,究竟是些什么人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要首先看一看当时北师大女附中的学生结构。
王友琴的书中这样描述了当时这所学校的情况,说道:
“文革前,该校是北京的‘重点中学’之一。由于是重点 学校,又离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和国务院所在地很近,很多高级干部的女儿都到这所中学上学。毛泽东的两个女儿文革前从这所中学毕业。文革开始时,刘少奇和邓小平各有一个女儿是该校学生。当时,学生进入这所中学需要参加北京全市统一的初中或者高中升学考试。文革前,考试分数是录取条件之一,但是录取学生并不完全按照分数高低的顺序录取。方法是划出一个分数段,这个分数段里的人数多于学校可能录取的人数,学校从分数段中挑选学生。在文革开始前的1965年秋季入学的学生中,高级干部的子女占了一半。这一特点,不幸与卞仲耘被打死有相当的联系。”
由此可见,在文革爆发前夜,这所学校可以说是一所中共的“贵族学校”、“衙内学校”,校内充斥着中共高干的小孩,他们的父母中包括了最高级的中共领导。对于这所学校中在文革前夕的气氛,一位曾就读于该校的人士曾经进行过这样的回忆说:
“我刚进女附中,就发现有些新同学互相早就熟识,她们来自‘空军大院’、‘海军大院’、‘总参大院’、‘总后大院’……‘育英’、‘育才’、‘育鸿’、‘八一’……‘你爸是几级?’、‘我爸是X级’……这是我完全陌生的语言系统。她们聊着自己原来的小学:全日制上课、住校、一星期回家一次、谁与谁是好朋友……
”我们知道当时最高领袖毛泽东主席的两个女儿李敏和李讷,已先后从我校毕业,当时的副总理邓小平的女儿邓榕正在本校上学。我入学后第二年,刘少奇主席的女儿刘亭亭入校就读……渐渐知道更多国家领导人、各级干部、各界著名人士之女是我校同学。
“故此,来自平民学校的学生难免会有‘边缘’感。”
(见敏一鸿:《我与母校女附中——写在北师大附属实验中学百年校庆》,)
这段回忆中所说的“育英”、“育才”、“育鸿”、“八一”之类的,都是当时北京干部子弟扎堆的小学的名称。从这段回忆来看,这些干部子弟们从小便享受着高人一等的特权,有着自己的圈子,给人一种十足的“门阀”感。
对于这次“八五事件”的展开过程,另一位曾就读于北师大女附中的人士曾经这样回忆说:
“斗争校领导的动议,是高一年级某班一些干部子女最先提出的,当时革命是要有“出身”做资格的。而文革前, 这些学生曾经和全校其他干部子弟坐在一道,在礼堂听校领导告诉她们:你们的 担子比一般人更重,老子打江山,要靠你们来接班。这是一次专门为干部子弟召开的大会,我也在场。”
她的回忆文章也指出,在那些是虐者中,虽然不全是干部子弟,但其中的骨干无疑是干部子弟们:
“八五那天斗争校领导最活跃的一批人,是曾经被校领导视作对革命事业有特殊责任的人。当然,不仅仅是校领导,社会的四面八方都对出身‘干部家庭’的革命‘骄子’们表达了同样的期许。这是文革前夕‘革命文化’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一部分。
“受到‘革命文化’熏陶的,不只是出身‘红色家庭’的人,而是全体学生。据目击者说,八五那天参与暴力行动、上手打人的不仅有干部子弟,也有少数非‘红五类’出身的。一时间,‘你一下,我一下’,是个‘群情激愤’的场面。但我坚信,施暴的骨干,非干部子弟莫属。”
(见叶维丽:《由师大女附中“八五事件”谈起》,《记忆》第80期,2012年)
三、直接杀人者到底是谁?
这样一来,当时的行凶者群体到底是谁,实际上就相当清楚了。打死卞仲耘的主导者是中共干部的子弟们,大部分打人者和打人的主导者也是干部子弟们。可以说,卞仲耘就是被干部子弟们打死的。
然而,我们也在前面谈到,当时刘少奇和邓小平的孩子也在这所学校当中。那么,这场惨绝人寰的虐杀,和她们是否有关系呢?在1966年8月5日的下午,究竟是哪个人亲手打死了卞仲耘呢?事实上,这也是一个直到今天依然扑朔迷离的问题。在众多说法当中,不但真相没有变得更为清晰,反而带来了更多的混乱。在下一讲当中,我们就会谈到这些问题,钩沉一下到底谁是直接杀死卞仲耘的人。需要注意的是,卞仲耘是文革开始之后,北京第一个被活活打死的人,但绝不是最后一个。我们之所以要进行这样的钩沉,事实上也是希望通过这样一个个案,把恐怖的红八月这场残酷屠杀之所以发生的原因探究出来。诚然,一种常见的解释就是说,当时的人们“都疯了”才会做出这样的事。然而,这样简单的解释,并不能让我们真正地去理解那段历史,并不能让我们真正地明白那种惨烈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只有明白它背后的前因后果和深层原因,我们才能从历史上学到教训和值得警惕的东西。
撰稿、主持、制作:孙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