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中国曾刮起的“杨沫热”和“张中行热”,前者多半由官方运作所谓“红色经典”,拿《青春之歌》给年轻一代洗脑,继续推行“爸道”(党是母亲),而张中行为人熟知后,却吊诡的为庸俗自私的余永泽“平反”;然而更吊诡的,则是此“双热”孕育了一个颠覆「红色」的血色,成为「我们自己子弟」世代的一道叛逆光谱,它潜伏在我的《西斋深巷》一组故事之中,可是今天读到老鬼书写自己告发同学的旧事,一如他反省自己「红色家族」的决绝彻底,无人可以比肩,他从小到老未改的,是真诚的性格,这或许也是「血色」的另一种诠释? 】
沙滩中央宣传部大院门禁森严,有持枪卫士日夜站岗,我们住在院外的孩子要进去,得在门岗登记父亲的名字。我第一次进那个大院时还住在西斋,记得是去看一部电影,是跟着另一个西斋男孩平原一道去的,两人都在门岗报了自己父亲的名字。平原他爸是“沙滩大院”的建造者,这个大院里的新办公楼和宿舍,都是他盖的,前面提过,1954年中直机关事务管理局接管“沙滩大院”,分配给中央宣传部使用,那时候平原他爸就是接管者之一,但是他在这里大兴土木之后,自己却住在简陋的西斋,一直住到终了。后来我家搬进大院去住,进出那门岗都要让卫士辨认一番,等他点了头才敢进去,天天如此。那时我很纳闷:整个大院二百多户人家、上千号人,那当门卫的大兵怎会有本事大人小孩个个认得﹖
门岗放行后,平原领着我去了办公大楼西侧的一个小四合院,里面一色亮红漆成的梁柱,给我印象很深。放映室就在一间厢房里,黑咚咚挤满了人。电影叫《青春之歌》,根据杨沫同名长篇小说改编,故事讲一个小家碧玉的林道静,不肯当男人的“玩物”和“花瓶”,离家出走,偶然被北大学生余永泽搭救,林却不愿与他共建爱巢,被他供养,又偶然接触到共产党人,最后投奔革命。这个五十年代大陆颇成功的“革命神话”,由于小说电影构建的艺术幻影,加上导演陈怀皑挑选天生丽质的谢芳饰演林道静,对当时青年来说,就不止是革命偶像,更是性偶像;但是杨沫的“革命叙述”,暗合了西方女性主义,也不是巧合,因为不久文革爆发,上台的“红都女皇”江青,不就是一个十足的女权霸主?更有趣的是,三十年后我读到王德威评《青春之歌》:“无非亦是女儿脱离邪恶父亲,投奔善良父亲的神话。小说的一纸风行,多少说明了读者的恋父爱党的狂热心情……毛文体及毛政夫的权威下,男性作者及读者其实更处在被阉割及被女性化的双重焦虑之下……毛爸爸一人当家,大家都成了(女)孩子。”这种对“神话”的彻底解构,何等痛快!
这个放电影的地方,叫“孑民堂”,而我很久都不知道“孑民”何许人也,就如同我们天天走过那栋红楼,却从不知道那是著名的“五四”发源地。我们被偶然放在中国现代史的源头之地,却活在一种被阉割的历史之下。七十年不算漫长,竟是面目全非。我要等到四十岁的时候,南下去浙江绍兴拜谒蔡元培故居笔飞弄,才破解“孑民”之谜,那是后话。
那天看《青春之歌》散场出来,平原问我﹕
“看过小说吧,知道作者是谁﹖”
“杨沫呀。”我说。
“她哥哥就住西斋,在我家前一排。”
西斋的人物不简单,虽然不一定是什么王宫贵胄﹑前朝遗老,誓如这位杨老先生,是中宣部的一位老会计,默默无闻,可他却有两个大名鼎鼎的妹妹,一个是作家杨沫,另一个更著名,即电影明星白杨,几乎是大陆的影后。我当时的惊讶是,难怪杨沫会塑造出林道静这么个人物,原来她有一个更为天生丽质的妹妹白杨。
这点因缘还是由于我在西斋的玩伴平原。原来,杨老先生有一么姑娘,叫小渝,孤傲寡言,从不搭理我们这帮西斋男孩,她家又总是车水马龙,贵客盈门,也让我们敬而远之。谁料一场“文革”苦闷,竟将前后排的平原和小渝撮合成一对儿。文革后期,我再回西斋访平原一家,他与小渝已形影不离,我们三人常常一聊就到深夜。一日,小渝说﹕“我成芳姑姑来了,也想同咱们聊聊。”
白杨原名杨成芳,一九六六年上海的影星们因三十年代都同江青素稔,知她底细,几乎个个生死在旦夕之间,白杨就更倒霉。国民党中统头子沉醉,四九后成战俘坐牢,也写回忆录,列举当年戴笠熟悉的上海明星,其中也有白杨,导致她文革一来就被逮捕,单独监禁五年,释放出来成了一个老太太,话都有点不会说了。此刻她到北京来看哥哥,江青还在台上。白杨完全不知道“文革”是怎么一回事,每天听我们聊西洋景一样,她默默坐在一旁,银幕上那副沉鱼落雁之容依稀还在,只是憔悴,和一股内在的谦和。她浑身就是一个贤妻良母的化身。我们也问她,以江青那副张狂样,当年如何演戏的﹖她想想,说﹕“她个子高,身挑好。戏还是蛮会演的。”
小渝的另一个姑姑杨沫,我没见过,她似乎很少与她哥哥家走动。我和平原只是常听小渝讲她这个姑姑家里的稀罕事,其中有一桩,甚为诡异骇人,我至今难忘。那还在文革的1973年,小渝说她的一个表姐,即杨沫的一个女儿,同当时走红的男高音刘秉义相好,却突然服毒死了,公安局将唯一的嫌疑人刘秉义拘捕,关押在炮局,此时江青突然往炮局给他送了一件军大衣,侦办人员便拿他没辙了,这也是“文革”中轰动北京的一桩命案,至今没有下文。
小渝的这个表姐,小名叫“小胖”,她上面还有一个姐姐,跟她是同母异父,但是小渝从来没提起过。我在前文提到一本书《负暄琐话》,专讲五四和沙滩,文字清淡中透着学问,叙人记事娓娓从容,八十年代中叶忽然很流行,出自一位老北大张中行,慢慢坊间有议论,原来杨沫也曾跟他相爱过,几乎就是《青春之歌》里余永泽的原型,而他跟杨沫有一个女儿,就是“小胖”的姐姐,更惊人的是,张中行一直住在景山东街,也就是西斋隔壁的那个旧公主府。
两千年前后平原来信,我才知道,白杨﹑杨沫和她们的老哥哥,都在近一两年里相继辞世了。我不知道的是,大陆曾先后刮起“杨沫热”和“张中行热”。前者多半由官方运作所谓“红色经典”,拿《青春之歌》给年轻一代洗脑,继续推行“爸道”(党是母亲),而张中行为人熟知后,却吊诡的无意中为庸俗自私的余永泽“平反”。
比文学更温馨的则是,一些被尘封的史迹人影,又挖掘出来,比如上世纪三十年代张中行和杨沫,曾在银闸胡同26号生活了快五年,这条胡同几乎就在红楼的对面。由此人们又挖掘出来,1923年沉从文也曾在银闸胡同,租了一间潮湿小房,仅够放下一张小床和一张小木桌,他称为“窄而霉小斋”,从这里开始他的文学旅程,后来成为五四遗韵之下最优秀的散文家和小说家。
杨沫还有一个儿子,小渝说她这个表弟不知为何长不成人,文革一来,他回家用斧头劈开家里的大衣柜,遍寻母亲的稿费。这愣小子后来插队去了内蒙,几乎被整死在那里,还是杨沫求人把他救了出来。文革后,大陆出了一本很轰动的知青小说《血色黄昏》,作者老鬼,就是他,大名马波,我在国内没见过他,却不料到海外来几度跟他遭遇。
1989年秋,“黄雀行动”将我营救到香港后,秘密安置在沙田一栋大楼里,无人知晓,谁知居然有人来敲门,竟是老鬼,他说他也安置在这栋楼里,以致营救者认为我有暴露之嫌,立即又将我转移,并从速送我去了巴黎。到了巴黎不久,遇到协助流亡者的法国学者玛丽,她跟我说她在照顾老鬼,我说他这么大人了还要照顾吗?玛丽说,他跟你们不一样,整天哭,闹着回家。我才知道,诚如他表姐所说,老鬼还是个孩子,任性爱哭,跟谁也处不好。
转眼我又去了美国普林斯顿,听说老鬼进了罗德岛的布朗大学。旋即又听说他跑到纽约皇后区,一个人闷在家里,发誓要写《血色黄昏》续集。有个朋友去找他,回来跟我说,他俩喝酒时,老鬼诉说流亡之苦,孤独苦闷时常常拿皮带抽自己,还展示了背膀上的累累鞭痕。最终他回国去了,恐怕还是杨沫央求上面才办成的。老鬼回去又出了一本自传《铁与血》,接着又写了另一本《母亲杨沫》,非常受欢迎。老鬼的经历和个性,让我觉得是中国“红色文化”特征的一个极端﹕从那里长出来的孩子们大凡平庸,偶有天赋者,人格总是发育不全,还会伴随着某种幼稚型“血腥”(也许就是“血色”),在新西兰小岛酿出血案的诗人顾城也是一例,他是一个共产党诗人的儿子。老鬼有一点初衷不改,这些年来他的身影,一直出现在反体制的异议者队伍中,头上总是戴着一顶军帽。
摘自《西斋深巷》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