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医生高耀洁
来源:RFA
Dec. 11, 2023
二零二三年十二月十日,高耀洁医生在纽约自己的公寓停止了呼吸。
几年前开始,她就不断把“值钱”的物什包括植物择人而送,时而从八层公寓里望着窗外的异国天空念叨:“想好了,我最好的去处,就是死在飞回中国的飞机上。” 言毕,嶙峋老手擦泪,沉入一人世界。流亡十数载,家国两茫茫,而那时她已基本失聪,河南乡音难以听懂,与人交往只靠电子信,复信还须求人打字。孤绝中,她依然背着无量血祸受害者的苦难,举着为他们鸣冤叫屈的经幡,不能扶疾入国,也要归正首丘。她要为无量无辜的艾滋患者献祭,把自己做祭品,送上中国艾滋病的祭坛。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古今中外先贤往圣不过如此。
(一) 中国血祸
高耀洁肖像。(变态辣椒作品/RFA)
村庄横陈在山野,杳无人迹,一片安谧。
2001年仲秋,中国退休妇科专家高耀洁医生与两位记者到河南周口地区查访艾滋病情况。返回途中听说某村艾滋病患严重,临时拐弯去了该村。
一进村就听见有奶声奶气的叫声,略带嘶哑:“下来!下来!”循声走去,她走进一个门半掩的小院,走到靠北的屋子,欲待敲门询问,却见出来一条骨肉如柴的大黑狗。这狗叫了一声,返身回屋。
高医生一行跟着那狗走进去。屋里垂挂着一根草绳,一头拴在梁上,一头拴在一个年轻妇人的脖子上。尸体脚下是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涕泗满脸,一边哭喊,一边抓住梁上尸体的脚后跟啃咬。——奶声奶气的嘶哑喊声是这孩子发出的,梁上僵直的是他的妈妈。这两岁的娃娃不能明白,妈妈为什么如此长久地不肯下来,不理睬他的哭喊。
那天是2001年9月30日,次日就是中秋节。
根据高耀洁医生的记录:自尽的母亲曾经与自己的丈夫一起卖血,那时他们才16岁,结果双双染上了艾滋病毒。丈夫病死于半年前。邻居和亲戚因无知而惧怕接触传染,疏离了孤儿寡母。年轻的母亲孤立无望,选择弃世解脱。不到一个月,两岁的孩子也追随母亲而去。
高耀洁医生在她的回忆录中写道:
“对我这个医生来说很清楚,艾滋病的死亡,不是一个简单的抽象数字,而是一串串真实的姓名和面孔,一个个惨不忍睹的场面,一声声绝望的哭声,和一片片连绵不断出现的新坟……。”
中国河南省。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一间间采血站和一个个血库建立起来,接纳着无数前来卖血的穷人。卖血的人们得到了补贴,输血的患者治愈了疾病。于是,更多的穷人涌向采血中心,把他们的血送进血库。脱贫致富是卖血的动力,贫穷之域广大,前来卖血的人源源不断。
图:河南某村的坟场。(高耀洁提供)
中国的采血方式十分奇特。在提取血浆之后,把血液中剩余成分混在一起,加上生理盐水,再注射回卖血者体内。当卖血者走出采血站、患者走出医院时,他们脉管里流的也许已经是带有艾滋病毒的血。那些被大量采集的血浆,是用来制造白蛋白和球蛋白的主要原料。这两种价格不菲的制品也将把它的使用者带向死亡。中国的血浆还出口,数量可观,每年可赚十八个亿!
一两年、三五年之后,或者十多年之后,脱贫致富的人们发现自己不是发烧、呕吐、腹泻,就是皮肤溃烂,呼吸困难。医院给些头疼脑热的药,毫无疗效。他们不知道,自从抽血的针头刺入自己血管的刹那,他们就登上了死亡列车。
中原大地上,一群一群的人发病,一个一个家庭解体,一处一处村庄败落,一片一片的坟茔隆起,空气中飘荡着死亡的气息,道路上开始传播一个恐怖的名字:“艾滋病”。
消息捅出去后,高耀洁医生说:“官方虽然关闭了一批采血站,但由于暴利的诱惑,地下采血和非法血库依然存在……”。那就是说,致命的血液仍在传播。
截止2010年,短短三十余年,河南全省117个县区已经全部被艾滋病覆盖。
高耀洁医生证实:艾滋病不仅限于河南一省,这场“血祸”最初从山西传入,再静悄悄地传播开去。官方2010年公布的艾滋病感染人数是74万。高医生认为,这数字虽令人震惊,仍是缩水数字。发现艾滋病传染的中国河南第一人,也是对传播情况深有研究的当年河南周口防疫站“单采血浆站”副站长王淑平医生,根据自己掌握的一手资料计算过:河南“有四百个血站,(后来)关掉了二百七十八个。全国血站可能有一万个,一个血站的献血人以一万人计,全国献血者应达一亿人。保守估计减半来算,献血人就有五千万,以百分之十的感染率算,透过血站感染爱滋病毒者即有五百万人!此外,输血感染、血制品感染无法估计,常用白蛋白的空军部队已有发现HIV感染,但没有人报导。”高耀洁医生在2010年9月26日一次电话里告诉自由亚洲电台节目主持人北明:感染艾滋病毒的人数,实际应该在1000万左右。这就等于说“血祸”已经铸成,艾滋病已经进入爆发期。
图:河南省新蔡县东湖村农民们手持多张卖血证。“看!这是当年的卖血证。”摄于2002 年。(高耀洁提供)
数百万、一千万人感染艾滋病毒并将死去,其严峻程度和悲惨前景,堪比欧洲14世纪上半叶的黑死病。那场从中亚传入欧洲的鼠疫,经过在亚欧大陆传播,于1348年席卷了整个欧洲,导致欧洲人口死亡两年内达到总人口的30%到60%。整整过了150年,欧洲人口才恢复到黑死病之前的水平。
图:河南省上蔡县后阳村,一位74 岁的奶奶领着一对孙子女(女8 岁,男6 岁)相依为命。这位老人的儿子和儿媳均因卖血感染爱滋病病毒。儿子去世后,儿媳改嫁。(高耀洁提供)
黑死病爆发于人类现代医学之前,被视为天灾。中国的艾滋病的爆发不是天灾是人祸。中国肌体上这致命的毒血,在2003年已经流遍全中国大陆所有31个省份,没有留下一个空白点。它逢墙越墙,遇河绕河,见山翻山,流入了无量数的贫苦人家,所过之处,生灵涂炭,哀鸿满路。
(二)一个人的战争
高耀洁医生退休之后全力展开阻止艾滋病扩散和救治工作。
这是一个人的战争:
自1996年高耀洁偶然发现第一位因输血感染艾滋病的患者,她就只身与中国“血浆经济”作战,至她被迫去国,这项慈悲事业耗去了她所获全部奖金100多万人民币。流亡后她荣获2014年度“刘宾雁良知奖”,所获奖金一万美金也全部用于出版相关书籍。
她幼年缠足,行路不便,她的足迹却遍布大半个中国。她沿着那条看不见的血河,亲自明察暗访过河南、河北、山西、山东、陕西、安徽、湖南、湖北、江苏、浙江、广西、广东、云南、贵州、四川十五个省区,走入一百多个村庄,访问过近千个艾滋家庭。她分担患者的悲愁和绝望,留下金钱、药物和防治资料。
她亲自编写、自费印刷的各式艾滋病教育普及读物100万到150多万册。
图:为查访中国各地的艾滋病情况,高耀洁走访过十五个省区。(RFA)
她没有发行网络和渠道,只能利用邮局按照地址寄出去。她有两个巨大的地址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全国各地艾滋家庭的地址和各机构单位地址。
图:2003年4月的一个星期之内,高耀洁收到的群众来信。(高耀洁提供)
她曾背着12000张自费印制的防艾宣传资料,风尘仆仆奔到火车站,站在寒风中向往来过客散发。后来则与医院、学校、报亭、报章杂志社建立联系,定点散发,或请熟人带往农村……。
她发往中国公安机构的防艾资料就有30万份(据信全部从邮局消失,而未抵达)。
她收到过来自艾滋病人和各种其他性病相关的信件15000封,她竟一一回覆,未曾忽略任何一位求助者。
她是高血压心脏病患者,更是残疾人,文革暴行导致她被迫切除了体内一个重要器官。可是她扛住自己的残疾,容忍自己的家变成艾滋病患者求助中心。这个中心每天都有患者来访,多时一天接待过58位。
图:高耀洁在河南省郑州市与艾滋病患者共进午餐。摄于2002年2月18日。(法新社)
老伴在她走访艾滋病患期间病中去世,儿女受她牵连,儿子早年被判刑心身破损,女儿被剥夺工作权利无以为生。言及亲人,高医生垂泪说自己不是个好妻子不是好母亲。可是她亲手安排、救助的艾滋孤儿就有164名。八十多高龄,她依然能够一一叫上这些孩子的名字。在她的感召和鼓舞下,香港慈善家杜聪拯救的艾滋病孤儿,总数已超过10000名。
在2007年美国华盛顿“环球女性领袖奖”颁奖会上,美国人把获奖者中国医生高耀洁与特丽莎修女(Mother Teresa,1910-1997)相提并论,并指出,高医生的处境比特丽莎修女的处境更艰难,因此高医生不仅是善良人,还是一个英雄。
确如所言。
在高医生的面前,是成千上万她必欲救助的艾滋病人,背后,则是对她恨之入骨的权贵与骗子。那些权贵指使网上“五毛党”造谣惑众,诬指名门望族出身的高耀洁“自幼家穷,卖给青楼,是妓女出身”,威胁她“再多管闲事,要你的老命,不仅杀你,还要杀你全家!”
随着艾滋村头一座座坟茔堆起,随着中外记者们持之以恒的关注,艾滋病爆发的事实已经无法遮盖。但是中国“血浆经济”这个商业秘密在艾滋病传播中扮演的角色,是不能说的。为防止病毒传播,高耀洁必须讲清真象。权贵利益集团却使出一切伎俩,要“叫高耀洁闭嘴”。
图:高耀洁(左)在美国国务院(Washington D.C.)演讲。摄于2007 年3 月。(高耀洁提供)
为救助艾滋病人,高耀洁必须承受国家迫害。自1999年末起,高耀洁探访艾滋村必须随时警惕缉捕而逃离:地方政府有令:举报她的行迹者悬赏500元。接下来在自己家里,电话恐吓不断,电脑被监控,出门受控,户外活动被跟踪。 2000年寒冬腊月,雪花飘扬的季节,退休的高医生终于发现她住的楼前布置了岗哨。不久,她发现她的住室前后安装了四个监控镜头。
河南地方当局一心一意要掩盖丑闻,始而对血祸视而不见,继而迁怒高耀洁,最后对她施加政治迫害;中央政府则对此视若无睹,听之任之。
没有机构、没有资助、没有“工作班子”,没有薪水和报酬的高耀洁,虽然得道多助,先后有过100多位义务追随者,但是因不堪承受政治压力和各类威胁,“绝大多数知难而退”了。
高耀洁随之失去人身自由。2007年,河南当局全力阻止老人出国获奖,并要求她对外公开表示“自动放弃”,最后把她那精神重创的儿子动员上门,给老人磕响头,跪请母亲“听组织上的话”。老人扶住儿子磕得红肿的额头,泪流满面。可是她用那双拿过无数次手术刀的手拿起了笔,写下了两行字。第一行是:“儿子曾因我受害坐过三年狱。”第二行是:“本人行为本人负责,一切概与儿子无关。”
——她还是不退转,为那些她探访过的受尽苦痛而濒死绝望的患者,她拒绝低头。
所有这一切阴险恶毒的迫害、诡谲困厄的苦情,扎在心上的伤痛,在特丽莎修女的世界是不存在的。
高耀洁老人突破封锁,抵达华盛顿领受“世界女性领袖奖”的那一年是2007年。半年之后特丽莎修女与世长辞,这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死后哀荣备至,罗马天主教教宗保罗二世为她行宣福礼,将她命名为“加尔各答受祝福的特丽莎”。而那时,高耀洁老人已经顶着巨大压力,再度回到了故乡的苦寒之中。
迫害有增无已,不到一年,2008年,中国的高耀洁医生秘密抵达美国——因为不堪忍受紧张气氛和政治高压,更为了披露中国艾滋病情及其特殊的传播方式,她八十高龄背水一战,出走他乡。
图:高耀洁在美国纽约公寓楼下等车去医院,依然在工作。(高耀洁提供)高耀洁医生绝不认为自己是英雄。她承认,最初只是凭着医生的职业责任投入防艾工作,“并不知道艾滋病传播、流行的背后蕴藏着这么多不可想像的问题。否则我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勇气!”
高耀洁并非报告中国血祸第一人。在她之前,曾经有三位医生发现了问题并发声音,但他们不是被消声就是被迫出走而沉默。高耀洁医生是其中第四位。
“时穷节乃现”。这位大耋之龄的中国医生,在生命最后的岁月,在流亡的窄小公寓里,卧室当工作间,坐在垫着硬纸板椅子上,俯身于一张一米多宽的小桌前,日以继夜奋笔疾书,用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捉拿那些杀贫济富的凶手,誓为无辜的艾滋死难者讨还公道。她写道:
“我要一直干下去,若我本人遇有不测或我的家人为此出了意外,只希望 能变成净化医疗系统的动力,让老百姓不再受此痛苦也值得。”
先后四位中国血祸的发现者和见证人,只有她,青丝变白发期间,饱受威逼与迫害,故国转他乡的岁月里,孤绝持守。直至离世,她没有后退一步。
(三) 儒家人格
高耀洁出身于民国时期名门望族,高氏家族脉传深远,可以上溯到四十几代以前《宋史》记载的冀国公高怀德镇守曹州的北宋年间。这个家族人丁兴旺,财产丰厚,到高耀洁父亲这一辈,祖上传下来的田产就有36公顷。她家族的房屋院落,非用图纸描画难以说清。她父亲家并不是最富有的,两度丧妻之后再娶第三任妻子吕氏,“娘家有土地600余倾”。
高氏家族虽不是书香门第,在三千年历史传承的文化大国做富人,门宅里不免诗书飘香。据《曹县志》和《山东省人物志》记载,这个家族的男人中有前清举人、清末进士,还有民国30年代的政府要员。
纵观高耀洁一生,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孔孟之道是她人格思想和行为方式最主要的精神道德资源。如她所言:“我读了5年多私塾,得到很多东西”,“接受儒学教育,奠定了我的人生观和以后要走的道路”。仁爱与悲悯,是她一生道路的起点。“儒学文化在我的脑海中根深蒂固,它培育出本人一颗善良的心,真诚的心。”在抗击中国血祸的她一人的战争中,所有的困厄艰危以及抗衡之勇气皆由此而生。
她是从那个过去的正常的中国走来的最后一位名门闺秀。“解放”的脚步临近,家已经不复存在:“1939年2月12日八路军冀豫鲁边区支队崔田民部二大队进占高新庄村,绑走二伯父高圣君、父亲高圣坦等三人,对其用尽了酷刑,几天之后我家用30万块大洋把他们赎回(见曹县志)。高新庄的全部地上、地下财产被抢劫一空,不久又把高新庄建筑痛付一炬,变成了一片废墟……”。
自1949年大变局以降,高耀洁的人生厄运连连:她作为“牛鬼蛇神”被“革命群众”“揪出来了”。具体罪名三个,因为奉上级命令指挥并间或实施人工流产,她成了“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因为出身于有产阶级,她成了“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因为专业技术和负责妇产科业务,她成了“走资派”。接下来她头戴高帽、颈上挂鞋,赤脚走过煤渣石子路,忍受满街的羞辱嘲骂;随后被关进太平间,与医院的尸体作伴。“群众专政”中,她听间窗外自己13岁儿子被强行抓走的惨叫;在劳教场里,她年近五十,以一双小脚和残疾之躯,在露天采石场接受惩罚性劳动。经历三次沦为刍豢的游街后,她“首如飞蓬、遍体伤痕”,决意自裁。她不是不堪忍受苦痛而逃避生命,是不堪忍受屈辱而求速死。“我已经记不清那漫长的游街之路是如何走下来的,只记得当时,充满我脑海的只有一个念头:死、死、死……”1966年8月26日那天,她吞下了30多片麻醉药。
她没死成,纯属天意。
人生识字忧患始。读圣贤书,拥有民国遗风的高耀洁,终于走出文革残暴的地狱,却蛰进了艾滋病“血祸”。查明利益集团谋财害命的真相后,她的感受到是:已被文革改造的国民性,再度被改革开放的物质主义所扭曲,这个国族寡廉鲜耻,贪婪无度、道德虚无。
四顾苍茫,一无凭籍,在那个道德精神全面恶俗化的社会里,高耀洁踽踽独行。古人说“道之不存,乘桴浮于海”,但是高耀洁无法隐退,她心中的圣贤理念和悲悯之情不让她隐退。等到当局把她当成异类实施监控的时候,她更不能隐退了——虽然老伴儿去世、儿女远离,但成千上万的艾滋病人已经变成了她的家庭成员,她已然成了他们生命守护人,与他们生息与共。
她艰苦卓绝、筚路蓝缕的一生,是践行中国儒家以人为本的思想和仁义道德精神的一生。她的生命存在证明,“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中国古训,作为一种价值观和人生信念,与西方新教伦理传统一样,可以使人在困厄苦难面前坚守职业精神、社会责任、人道主义,可以使人产生超越生死的伟大人格力量。
图:高耀洁亲笔题写的座右铭。(高耀洁提供)
2006年传来了她荣获美国“环球女性领袖奖”的那个消息,是美国“生命之音”组织颁发的。当局已经控制了高耀洁的人身自由。消息传到美国,当时的第一夫人、国务卿和国会参议员希拉里•克林顿连续给北京当局发出十几封言辞恳切的信,要求放行。此间半个月,当局说客盈门、轮番鼓噪、软硬兼施,高耀洁寸步不让,终得成行。
2007年早春2月(26日),高耀洁登上了美国大陆航空公司的客机。她松了一口气:终于成行了。托希拉里的美国福,老人坐头等舱,座椅宽敞舒适,胜过她那堆满了防艾资料的简易床。半个月的围堵封锁和游说缠磨,加上登机前的长途奔波与紧张,老人已精疲力竭。她心宽意安,吃下一片安定,再看一眼脚下渐渐远去的血祸故土,便在广阔云端之上沉沉睡去。
当她穿着那件艾滋病患者们为她缝制的黑底白花的中式外套,在长时间的、热烈的掌声中走上颁奖台的时候,她的昏花老眼充满了泪水。 ——在中原大地道途上、村庄里、光秃秃的房梁下、黑黢黢的土炕前、歪脖子的柳树下,在无眠黑夜和劳顿的白天,她曾经为艾滋病患者的凄苦无助流过无数次泪,然而这一次,在异国异族同胞同情、理解、敬仰、钦佩目光注视下,老人为自己的命运热泪盈眶。她有太多话苦楚无法表达:相濡以沫的老伴先她走了,不理解她的孩子已疏远了,她还得罪了权贵、官商、假医无数,为了悲悯中国艾滋苍生,她如今: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的忧是’血祸’未止,’艾魔’未灭;我求的是这个’世纪灾难’早日结束,苦难的人民早日摆脱苦海。”
图:2007年高耀洁(右图)在华盛顿肯尼迪中心接受美国“环球女性领袖奖”。“我为中国最穷的人而来”,她出席颁奖仪式拒绝穿带礼服,身上这件艾滋病人送来的黑底白花、手工缝制的中式外套(参加左图),符合她为苍生献祭的心情。(高耀洁提供)
她自觉来日无多,一旦书稿一一付梓,使命完成,活着于她就不再有意义,而世界对她早已是痛苦之地。她已经立了遗嘱,并在自己的自传中将之公之于众。她的遗嘱不是告诉自己子女如何分配自己的遗产,她没有遗产。她立遗嘱的目的是要杜绝河南及各地那些欺世盗名者利用她的名义成立组织或机构,打着救治艾滋病的旗号欺世盗名中饱私囊。这位老人经历过高家三代祖坟悉被掘开,焚尸扬灰的灾难,她在遗嘱中说,“气如秋风,骨灰如土”,决意不土葬,不留墓地,甚至不留骨灰。她身后要与老伴一同回归她的故乡之河——黄河,随之“流入大海,销声匿迹”。
此嘱一立,标志着这位恓惶一世只为苍生的老人,不仅生前与欺诈、冷酷、贪婪、残酷、邪恶势力分道扬镳,身后也与这个堕落的世道势不两立。
“中原血祸挺孤身,国难临肩许一人”(苏炜诗)。纵观高耀洁医生的一生,她是中国血祸的天敌,老迈孱弱、形单影只而不退;她是中国受苦人的天使,死守善道、历尽横逆而不悔。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谨以上述文天祥《正气歌》句纪念高耀洁医生,愿她在天安息,愿那颗代表高耀洁悲悯人格的38980号小行星星光不灭,永远照耀我们。
本文由本台《华盛顿手记》主持人北明依据其2010年10月撰写的同名散文删节修改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