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flickr/wikipedia、Hans-Michael Tappen)
2023-12-19 苏晓康(作家、记者、《民主中国》杂志社社长)
大块文化出版社邀请我,挂名推荐近期即将出版的传记文学《色尔玛:逃离希特勒魔掌,却成⽑泽东囚徒》(Selma: aan Hitler ontsnapt, gevangene van Mao),使我得缘读到一个关于中国文革受难者罕见独特的文本,因为在中文话语中,收集、记录、见证「文革受难者」这一独特群体,虽然在中国本土依然被禁止,却是已然压抑、禁绝不住。
1980年代我涉足「文革」暴虐历史,一上来就碰到两大血案:安徽黄梅戏剧团女演员严凤英自杀后被剖腹、北京师大女附中校长卞仲耘被活活群殴致死。震惊之余,我仿佛听到历史深处有一股咆哮——如此沉冤若不能被公义所纾解,天良岂能安宁?一个文明几千年都在乎「人命关天」,难道吞咽得下这「茹毛饮血」的几十年?
接下来20年表面繁荣,内里依旧血腥。我不敢妄言上帝是否莅临中国,但我看到天良的挣扎,她拒绝隐没——那民族创伤,驱动历史记忆如地火,在民间暗自流转,塑造着「记忆社会化」,推动受害者言说,渐渐显身为公开论述。其中最著名的,包括丁子霖寻访「六四」死难者、王友琴调查「红八月」罹难受虐教师、胡杰独立制作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五七年右派向共产党公开索赔、廖亦武对幸存地主群体的口述实录等等,而追寻数千万死于饥饿民众的杨继绳《墓碑》,可谓最新一次宏大的高潮!
王友琴的《文革受难者:关于迫害、监禁与杀戮的寻访实录》(2004年5月第一版)中,已经录入503名受难者,可是今天我才知道,文革受难者仍然有「失踪者」 ,犹太人色尔玛可能是晚近发现的一位。
➤毛泽东中国里的外国人
上述这本传记文学,由荷裔纪实作者卡罗琳.维瑟(Carolijn Visser)所著,曾获2017年荷兰利布里斯历史奖(Libris Prize)。此书以荷裔犹太人色尔玛的人生经历,具体而微地描述了毛泽东统治时期复杂、残酷的时代氛围,以及大饥荒、文革等惨绝人寰的记录。它是以西方人的视野——色尔玛亲身见证了大跃进、大饥荒与文化大革命,也是文革期间唯一受困中国的荷兰人。
二战后,大量西方左派人士来到共产中国,许多人被这个红色政权视为「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其中颇有些人以赞扬「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的态度和书写,误导西方世界。我仅举三例:韩丁(William Howard Hinton),1945年以美国战争情报处分析员的身分来到中国,参与国共重庆谈判,结识了周恩来和毛泽东;1947年应联合国征召到中国担任拖拉机技师,后在山西省长治市附近参加土改,并写成纪实作品《翻身》;1971年他应周恩来之邀重返中国,频频出现在报刊电视上,成为中国人家喻户晓的「老朋友」,回美国后撰写了反映文化大革命历史的著作《百日武斗》和《深翻》。
美国记者韩丁与他的妹妹韩春在北京的农场。 (摄于1993年/图源:wikipedia)
另一位韩素音,英国籍亚欧混血作家,在20世纪冷战时期多次到访中国,在西方主流媒体《纽约时报》、《泰晤士报》等发表访华见闻,赞美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深刻影响西方世界,其作品被认为是中国共产党革命的支持者。藉由西人的见闻和书写美化中共这个暴力集团,乃是从延安就开始的一种成功宣传策略,最早的一个著名例子,便是爱德加.帕克斯.史诺(Edgar Parks Snow)和他的《红星照耀中国》,1937年在英国伦敦出版,中译本改名为《西行漫记》,引起极大轰动,成为畅销书。
1960年爱德加.帕克斯.史诺(右)访华与毛泽东、刘少奇谈话。 (图源:wikipedia)
在中文之外的话语和出版物中,揭露1949年中共暴政的文字和书写非常罕见,直到《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在1994年出版,但是关于民间和社会生活的真相依然极少。曾逃离纳粹迫害的犹太人色尔玛,却离奇地又生活到共产体制中去,目睹了另一种专制暴政和人道危机,这样的人生经验,在东西方都是非常少见的。
《翻身》、《红星照耀中国》、《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
被周恩来召回中国的心理学家曹日昌,在文革爆发后就被打成「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受到隔离审查、接受无休止的批斗,身心俱伤。他的夫人色尔玛当时正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书,也被心理研究所造反派抓走关押,受尽虐待,最后自杀。造反派甚至逼迫曹日昌站在色尔玛的遗体前谴责她的自杀,要他批判自己的亡妻,与之划清界线。 1969年1月,关押中的曹日昌被迫害至生命濒危,送到医院不久便死于「肝癌晚期」。
色尔玛随丈夫曹日昌去中国,从50年代初的肃反运动之后,就备受排挤打压。她结婚后取得中国国籍,取名吴秀明,其实她的荷兰公民资格,在她跟曹日昌结婚后就已经丧失。她经常去荷兰驻中国的代办处交涉恢覆荷兰国籍一事,作为补救的举措,她终于在1966年得到返回祖国荷兰3个月的签证,而一个月后文革就在中国爆发,她被迫在9月返回中国,这一步,便注定了她的生死,嗣后是抄家、审查与批斗。
在无休止的羞辱中,色尔玛依然与荷兰代办处联系,希望能够返回荷兰,未能成功。 1968年3月,她的女儿曹何丽到内蒙「插队」前,去心理研究所牛棚探望母亲时,色尔玛已经目光呆滞、沉默无言,不到一月,她就在绝望中自杀。
《色尔玛》原文书封为色尔玛一家人:丈夫曹日昌、子女曹增义、曹何丽。
➤文革研究的未竟之处
据不同学者研究估计,文革导致的中国大陆非正常死亡人数,约为200万到2000万不等,其中有多少外国人,没有统计数字。色尔玛是不是唯一的?一个欧洲人在中国文革的暴力中,跟任何普通中国人一样会遭遇虐待、横死,甚至作为外国人,如果没有当局的特别保护,其外国人身分,反而比走资派、反革命、黑帮等身分更危险、更招致迫害。这就是文革跟外国居留者的关系,是我写这篇书评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我什至觉得,这也可能是文革研究的一个未开辟的面向。
我想到的第二个问题,是中德比较。色尔玛是荷兰人,又是犹太人,具有遭受德国纳粹迫害的亲身经验。那么,同时具有纳粹和中国共产党双重暴政迫害经验的人,色尔玛是不是这个世界的唯一者?由此,经由色尔玛个案的中德比较,从政治、社会到文化,也许非常有价值。
此书关于纳粹迫害经验,谈得比较笼统:「关于她的母亲,早在1943年5⽉22⽇被纳粹抓⾛,⼀周后便死于索比堡的毒气室。⾊尔玛和⽗亲设法躲藏,⼀度躲到恩荷芬,当时⼀同藏匿的还有柯莉,以及她加入抵抗德军的丈夫范德兰。1944年,范德兰加入荷兰军队,与英国⼈和加拿⼤⼈并肩作战,同年12⽉18⽇死于德军之⼿。⾊尔玛从不在信里提及当年恐怖,也不和孩⼦们谈这些。那可怕岁⽉对她影响太深……」
色尔玛在中国文革中受迫害的经验,非常珍贵,属于私人角度,假如转向宏观角度,作中德比较,比如从德国经验看中国文革,就会产生同谋者与受害者、希特勒与毛泽东之类的思想史问题,展现社会、历史、文化的大视野。
➤迫害的中德比较
中国民间导演胡杰制作的卞仲云死难纪录片《我虽死去》,被译成德语上了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由一个小出版社译制,主人叫施威德茨克(Wolfgang M. Schwiedrzik),据说曾经是个「毛分子」,他的妻子则是大名鼎鼎的维也纳大学汉学家苏珊娜.魏格林(Susanne Weigelin-Schwiedrzik),文革期间留学北京,学的是中共党史。据说他们夫妇看了这个纪录片,很震动,找到芝加哥大学的王友琴,联络上胡杰。
魏格林教授写过一篇《如何面对文化革命的历史》,拿德国经验(纳粹)跟中国的文革经验作对比,极有价值,尤其她做的是关于罪与责的对比。我想,没有哪个民族比德国人更有资格谈这个问题。
她的一个重要观点是:希特勒曾使每一个崇拜者获得满足,由此也导致所有德国人都自觉是受害者,而拒绝面对真正的受害者。这种同谋者与受害者的「双重身分」或「两面性」,曾是一个重大障碍。
这种「双重身分」的德国式尴尬,当然也发生到中国共产党身上——「存活下来」的邓小平为首的整个中共体制,它的全部官员(走资派),当然也包括「保爹保妈」的高干子弟们,既是毛泽东的受害者,也是他的帮凶。更典型的,还要算是「副统帅」林彪集团、「小爬虫」王关戚等,但没能存活下来。不知道「四人帮」和陈伯达是不是也可以算上?其实在一定意义上,他们也是「受害者」——那就要看德国人怎么界定戈林元帅和党卫军首领希姆莱。
但是,中德之间总还隔了一层,由于历史、文化的不同,首先,主席与元首的区别——德国人跟希特勒的关系,与中国人跟毛泽东的关系,最不一样的地方,是毛泽东从来没有让所有中国人都「自我满足」、自豪过。恰好相反,这位枭雄在每一次不同的政治运动中,依次让不同的社会阶层跌入地狱,饱尝挫折感、罪恶感、「另册」感。他用「运动」群众的这个法宝,变着花样挑动中国老百姓互相批斗,把中国变成一座「古罗马斗兽场」。 「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这是希特勒绝对没有的一种兴趣,西方汉学家不太容易看懂现代中国和中国革命,有些人不是也曾经雾里看花地崇拜过毛泽东吗?
还有一层不同。纳粹歧视非日耳曼人,专杀犹太人,也有个专用名词,叫着「种族灭绝」(genocide)。可是史达林、毛泽东杀的大多是自己党内的竞争者、自己民族和国家的老百姓,这该叫个啥,好像还没人发明个词出来。
这个区别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使「同谋加受害者」的双重身分,更加暧昧,直接影响魏格林说的整个民族的「道德记忆重建」。
至于民间,魏格林认为处于一种「记忆群体」分散、割裂状态,大家各取所需、相互攻讦,因为「每一个人、每一个曾经参加过运动的阶层、每一个政治团体,都要从历史经验中寻找出能够支撑重建其自尊的东西,同时又要设法忘却与此目的不相关的东西」。这个观察很准确,但是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看清楚,这恰好是官方所乐见的一个局面。
中国与德国最大的不同,在现实体制层面,第三帝国彻底崩溃,希特勒没有任何继承者存活下来,这使得德国人的反省没有任何制度的阻力。
这在中国恰好是相反的情形。魏格林问道:「年轻一代为何不起来强烈要求公开讨论文革的问题?这是一个难以理解的现象。」可是,为什么她没有问:「中国当局为什么至今不允许公开讨论文革?」
文革期间的宣传海报(图源:wikipedia)
➤遗忘的中国
而且,中国当局在「六四」以后所竭力施行的「全民族遗忘运动」,难道是国际社会和西方汉学界视而不见的吗?今天中国的年轻人,除了还知道毛泽东是谁,对刘少奇、林彪、四人帮等一概闻所未闻,连20年前的赵紫阳都很少有人知道了。这么一个民族,你还指望她有道德记忆,不是异想天开吗?
毛泽东的画像还挂在天安门城楼上、他的遗体还躺在对面的纪念堂里——请一个德国知识分子设想一下,假如二战之后希特勒在德国还仍然享有这样的待遇,德国民族还能反省第三帝国对犹太人的罪行吗?他们还有能力认识「为什么大多数人违反最基本的道德原则,而跟着伟大领袖走」吗?
中国官方在最权威的公共空间保护着这个「象征」,就保护了每一个文革参与者心里的「小毛泽东」——「同谋与受害者」这个双重身分就不会瓦解,毛泽东就依然俯视着中国,而在他的注视之下,人们就不必理会受害者。而且,文革之后的一幕幕历史,又一再加固了必须保住「毛泽东」这块神牌的思路,因为他就是这个政权的来源。其实问题没有那么深奥:德国民族跟着希特勒毁灭过一次,中国则没有。
色尔玛提供的视角,在今天的最大意义,乃是中国已经出现政治制度上的倒退与复辟,毛泽东也「找到」了他的接班人。习近平与毛泽东没有血缘关系,但其嗜血的遗传清晰可辨,那上承两千年前的商鞅秦制,从古至今的历史脉络从未断过,所以至今中国还不是一个现代国家。 ●
毛泽东的肖像高挂在天安门城楼上。 (图源:wikipedia)
色尔玛:逃离希特勒魔掌,却成毛泽东囚徒
Selma: aan Hitler ontsnapt, gevangene van Mao
作者:卡罗琳.维瑟(Carolijn Visser)
译者:那瓜(Nakao Eki Pacidal)
出版:网路与书出版
定价:380元
【内容简介➤】
作者简介:卡罗琳.维瑟
荷裔作者卡罗琳.维瑟曾在世界各地旅行多年,她感兴趣的主题是共产主义和后共产主义社会,如越南、尼加拉瓜、爱沙尼亚、中国和西藏。曾出版26部作品,2017年因《色尔玛》一书获荷兰利布里斯(Libris)历史奖,2019年,她被英国开放大学授予荣誉博士学位。
原文连接:https://www.openbook.org.tw/article/p-68611?fbclid=IwAR1q4p69BiRH3MpfSehU6ImNRbOfKldrFjMPqZxk3_FAp8hSZHr5bEkqzv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