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进“法治中国”的江平教授,1930-2023
 观潮钱江 钱江说当代史 2023-12-22 11:05 

身在大洋另外一端,得悉江平教授12月19日在北京辞世,感到很悲痛,很怀念,感到这是中国法律学、中国法制建设事业的一大损失。一个为中国建设现代司法理论、完善司法实践的响亮声音消失了,回荡于天地的法治呼声中缺失了江平的呐喊,不能不感到非常惋惜,同时也期待:中国的法治星空依然回荡“法治天下”的警响。

江平教授是著名法学家,早年就读于燕京大学,我就是在2018-2019年间,在筹备燕京大学建校一百周年纪念活动时和他相识的,受燕大校友会委托对他作专访,得以听他畅谈人生,谈法治宪治对于中国的意义。

交谈之时,江平教授将及90岁,身体健朗,声音洪亮,他的讲述给我以震撼。

听到他辞世的消息,我马上想到应该留下记录。如今的江平教授已经走入了历史,面对历史长河称呼他的姓名,想来读者是可以理解的。

  1.他说,燕京大学校训值得铭记,建校百年应该隆重纪念 

初见江平,是2018年4月9日,在设立于北京大学的燕京大学校友会召开校友会会长会议,江平作为校友会副会长出席。多年来,他始终是燕大校友活动的热情参加者、组织者。我作为百年纪念刊《燕京大学百年守望》主编也参加会议,第一次见到久闻其名的江平教授。

会议主题是筹备燕大建校百年纪念活动,确定魏鸣一会长主持纪念活动,听取了为百年校庆编书和画册,制作司徒雷登校长雕塑,以及燕大校史馆的进展。

江平副会长在会议上发言,主张隆重纪念母校燕京大学建校百年。他说,燕京大学是20世纪的中国和中国教育史上的典范性大学,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对中国现代科学和民主法治理念有其不可磨灭的贡献,值得铭记、值得纪念。

他支持采写、编辑健在燕大校友访谈专辑《燕京大学百年守望》,认为健在校友经历丰富,历史感更加强烈,对当今和后人都有启迪意义。

蔡公期、郭务本两位资深副会长拿出了初拟的专访名单,那上面都有江平的名字。他们当场说,江平校友接受专访义不容辞。

江平即刻应允。专访的执笔者也当场交付于我。江平马上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约定谈话时间。

2.从崇德中学保送燕京大学  

江平原名江伟琏,1930年12月28日生,从小随父亲江仲宁、母亲王桂英生活在旅大(今大连)7年,此后迁居北京。

父亲在中国银行工作,家境殷实。大哥留学日本学医,3个姐姐都上了大学。江平最小,深受父母宠爱,也因此拥有较多爱好,溜冰、下棋、打牌,还有京剧、空竹、养狗爬树。这些兴趣延伸到中学,逐渐倾向博览群书和保持强烈的体育运动爱好。尤其是足球,江平热爱终身,即便中年惨淡,失去了一条腿,不能驰骋绿茵场上,他的心仍在承载足球的草地上飞翔。

1945年9月,江平考入北平崇德中学,1947年下半年成为中共地下党外围组织“民联”成员。受地下党推举,他于1947年底通过竞选担任学生自治会主席。

1948年夏天,江平高中毕业该考大学了。此前,他和四五位同学结伴来到燕京大学考察,亲眼看到了湖光塔影和中欧结合的优雅建筑,当时就想定了就要在这里读大学。

1948年进入燕京大学的江平

他报考燕京大学新闻系,他的理想是:“用报纸来推行国家的民主化,自由化。”

他想当新闻记者。上高中时,国内战争如火如荼,他大量阅读宣传新思想的报刊,最爱读《文萃》和《观察》这两份杂志,由此非常崇拜办报办刊人,觉得报刊带给人们更多的知识,带来对于公平正义的追求,即便在暗无天日的统治下,也能捅破黑暗势力封锁。燕京大学有亚洲最出名的大学新闻系,于是成为他的志向所在。

崇德中学和燕京大学同属教会系统,江平可以参加燕大专为北平教会中学而设的“预备考试”。燕园考察归来,他积极备考。恰巧那年崇德中学有保送4名学生进燕大的名额,其中就有江平。他不用考试了,还获得一笔奖学金,大大减轻了家庭负担。

3.在燕大学习激发了江平  

进入燕园,江平最大的感受是,身心自由了,思想开放了,各种流派兼收并蓄,心灵撞击出火花;体育运动各色纷呈,喜欢什么尽可以选择。江平感到,这才是大学,是让青年成长、成熟的地方。自由并非放任,而是和法制、法律关联在一起的。思想和行为自由需要法律作为依托和承载,这可以看做日后江平走向法律道路的基础。

1948年的燕京大学足球队,前排右1是江平

燕大开设的课程以大量阅读为基础。江平选修英国文学,老师指定的阅读书可能是小说,也可能是名著,阅读量相当大。教师根据阅读量,要求学生在一周、两周,或者一个月内读完,然后在课堂上用英文提问,学生用英语回答。

原本就有较好英语基础的江平如鱼得水。他回忆说,燕大前期教学中,除国文课以外,几乎所有课堂用语都是英语。抗战胜利后,校长换成了陆志韦,已有相当多课程用中文授课。即便如此,对教授和学生的英语要求仍然比较高。燕大学生的英语水平普遍高于其他院校,是可以想见的。

燕京大学的办学宗旨是通才教育,始终坚持必修选修制度,要求学生主副科兼修。江平主修新闻学,副修西洋文学专业。他一入学就知道,国民政府教育部规定,凡中国境内大学,必须安排“党义课”,属学生必修课。高年级同学告诉他,可以故意选一门与该时间冲突的主修课或必修课,把“党义课”挤掉,毕业时燕大校方并不追究。江华立刻就这样做了。
江平提到,选择副修专业时,新闻系老师给予他一定指导。学生选定了副修专业后,要在相应的每个学期里拿到副修专业学分。相对主修课,副修专业学分较少,实施主副兼修制的目的是扩大学生知识面,提高综合素质。江平认同这样的教学设置。

江平认为,燕大对学生的评估制度很有可取之处。每门课均以10分制评分,与诸多大学普遍流行的5分制有所不同。10分制的特点在于档次更多,对学生评价拉开较多档次。燕大的10制并不与百分制等同。百分制通常60分及格,燕大的主修课和必修课以5分为及格线,副修、选修课3分为及格。努力而又有天分的学生,常常可以得到7-8分,9分和10分则很不容易得到。

进入燕园,江平正式入选燕京大学足球队,司职右前锋。只因战争烽火逼近北平,人心浮动,球队总共只集训两三次,一次正式比赛也没有,深觉遗憾。

4 护校燕大迎接北平解放    

江平在燕大至少参加了4个社团,感受到燕园生活丰富多彩。“民联”组织关系也转了进来,他通过竞选进入了新闻系学生会。

江平喜欢唱歌,参加了有百人规模的燕大“高唱队”;还参加一个义校,为校园外的贫苦人家孩子补习文化课,并在成府地区做家庭访问。那是燕大连接清华大学的地方,贫困家庭往往家徒四壁,非常穷困。江平的家境比较优越,从小没有和贫民家庭接触过,来到燕大,是他第一次进入社区做调查、家访,了解到与燕园一墙之隔的地方,社会分化,人的生活环境截然不同。这对江平影响很大,启发了他的革命思想。

江平说,这是他接触社会的第一步,然而最难以忘怀的是北平解放时的“护校运动”。

1948年12月初,解放军进至西苑、圆明园一带,燕园已在两军步枪射程之内。12月13日,根据中共地下党布置,燕京大学学生自治会组织护校,主要由谢道渊、茅以华等人出面组织,防止国民党溃散军队进入燕园。

燕大纠察队以新闻系学生为主,加上外系同学和工友,共约250余人,臂缠“纠察”字样布条,手持棍棒,分组昼夜不停地沿着燕大院墙巡逻。江平是纠察队成员,主要在燕园西北角值班通宵。12月13日或14日,他站在燕园西北角土坡上,亲眼看到了在圆明园一带发生的国共两军的小部队交战场面,国民党军败退。这一仗打完,燕园和清华园一带的枪声稀疏下去,和平降临了。

12月15日,解放军先头部队来到燕大西校门。
17日下午,解放军13兵团政治部主任刘道生、中央青委成员荣高棠来到燕京大学,向全校师生做报告,江平认真地听了,半个多世纪以后忆及说,刘道生围绕解放北平,重点讲了两个问题,一是要将革命进行到底,解放全中国,第二点与燕京大学有关,他说,要把美帝与美国人民分开,前者为敌,后者是朋友。他特别提及燕京大学的几位美国教师,说他们对教学做出了贡献,是中国共产党的好朋友。

刘道生的讲话很受挤满礼堂的听众欢迎。讲完后,时任教务长的窦威廉(Wiliam Adolph)等几位美国教师宴请了刘道生。

 5.燕大文工团入城宣传和告别燕大 

从战事激烈至北平解放后的一段时间,燕大停课。燕大和清华的学生文工团开展练唱革命歌曲,学习集体秧歌舞,为入城宣传做好准备。江平是其中活跃的一员。

江平清晰地记得,1949年2月3日,解放军举行入城仪式。燕大文工团提前进城参加欢迎仪式。这天凌晨4时,文工团员整队走过田间小路,来到清华园火车站会合清华文工团,一起登上专列直抵前门。他们在天亮前在箭楼前列队。

上午8时许,解放军入城仪式开始,清华大学管弦乐队奏《解放军进行曲》。江平作为宣传队成员,参加了为期10天的入城宣传活动,2月10日又和清华大学同学一起乘专列返回校园。

这时,满腔热情的江平已经不能安坐课堂了。十多天后,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发出公告,招收“南下工作团”,去南方新解放区建立政权。江平立即报名并获得批准。此时,他改名“江平”,用作永远的名字。

3月5日,江南工作团出发南下前夜,突然下达了北平市青委指示,从燕京大学抽调22名、清华大学抽调8名学生文艺骨干参加筹建团市委,已经准备好行李的江平身在其中。

次日,这些年轻人由原任燕京大学宣传队长李伯康率领,到东长安街8号报到,团市委(筹委)组织部长的燕大学长张大中接待,安排他们先参加“青训班”学习,而且都换上军装。

新中国成立之初的江平

几个月后,江平被派到团市委“军事体育部”。热爱体育的江平打算以体育为终生职业了,立即学习俄文,着手翻译苏联体育文件。1951年7月,他被选作新中国首批赴苏联留学生,指定学习法律,于是重回燕京大学,在未名湖畔接受短期集训。

当时的苏联,是江平最向往的地方。集训结束时,江平在心里说:“再见了,燕京大学!”
江平坦陈,当时我的心目中,苏联是最美好的,燕大是要过时了。毛泽东有文章《别了,司徒雷登》,那么,我也要说,别了,燕大!

此后经历沉浮枯荣,江平感慨道:燕大哪里是别得了的!离开了燕园的日子里,燕京大学的分量,反倒在他心头一天天重了起来。

2019年8月,身为燕京大学校友会副会长的江平来到北京大学参加燕京大学建校百年纪念大会。

进入了21世纪的2005年,江平担任燕京大学校友会副会长。

6.燕大,从校训到教学实践都有值得承传之处    

要启程去苏联了,周恩来总理为首批选派留学苏联的300多名青年,在北京饭店举办隆重的送别酒会。听说这批留苏学生中有8人学习法律,周恩来端着酒杯过来,和包括江平在内的8人一一碰杯。

江平于1951年8月到苏联,在喀山大学法律系学习一年多,转入莫斯科大学法律系。极好的语言天赋,更兼勤奋用功,他学习成绩优异,提前一年毕业,这在首批留苏学生中极少见。

他于1956年回国到北京政法大学任教。满以为提前回国,多一年服务于国家的机会,其实铸成大错!原以为带着留苏“桂冠”归国任教是步入天堂,谁知恰好赶上“反右”,一步跌入地狱。一年后,他划为“右派”,蹉跎20年。他在1960年劳动时被火车压断左腿,此后一直用假肢支撑人生,包括支撑十年浩劫中的严酷洗礼。

那以后的江平人生,由法律学界人士来记述就更为合适了。     身为法律学家,江平为自己出自燕京大学感到欣慰,对母校燕大充满感激。他感谢燕京大学的启发式教育,注重引导学生注重找到和形成良好有效的学习方法,因为“学习方法”比“获知结论”更重要。
江平对比燕京和莫斯科大学的学习经历说,后者的法律教学中也有课堂讨论,也允许一定程度不同观点的辩论。但是比重太小,分量太轻,教师更强调于告知结论。

燕大教学的引导和启发式教学比重要大得多,活跃得多。燕大的教学质量更经得起时间和实践的检验。燕大形成良好学风和教学体系,和校长秉持的教育理念和倾注心血组织教学是分不开的。这也是他怀念司徒雷登先生的地方。

江平说,从燕京大学校训“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到教学、评绩制度,有许多值得传承和学习,以培养充满创新造精神的一代新人。

江平回忆说,1957年“反右”时寻找我的“错证”,结果提出来一条,说我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受到自由民主思想的侵蚀”。  我当时一听,既服气又不服气。说服气,是我进入燕园确实受到了自由民主思想的影响,但那是进步的思想和教学,我在燕大投身革命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不服气的地方是,怎么能把自由民主思想都推到“西方资产阶级”那里去呢?无产阶级的理论体系中,也包含自由民主思想。自由和民主是整个世界的大走向、大趋势。

2018年9月,江平教授和本文作者合影

 

7.法学教授江平谈新闻传播

 江平在燕京大学的学习专业是新闻系,对新闻传播特别关注。言及燕大新闻教学,他特意谈到,虽然在燕大正式上课的日子不足3个月,张隆栋老师讲授的“新闻学概论”还是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了印象,使他更加坚信新闻传播业对于推动社会进步具有极大的力量,但那需要得到充分的法律保障。新闻传播追求的社会公平正义,和法律要达成的目标是完全一致的。新闻传播业发展程度,和法律学的发展程度是互为依托的。如果说,一个国家的法治建设有多少不足,那么新闻传播业也就有相应的多少不足。出于这样的原因,司法和新闻传播界,对政治生态、对民生的公平正义发出的呼声总是最强烈的。

有不足就要进取,就要完善。江平归结道,在燕京大学的学习,是他此后跋涉于法学和法律道路的台阶,“想到我曾在燕园里学习,这种回忆是美好的!”

 

(2023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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